庚子月癸卯日,冬至。
小玄州滄南國境內,絕界峰是無名小道院的後山,地勢並不陡峭但極其兇險。
只因存在小範圍的星域裂縫,爲此修士不敢輕易靠攏此山峰
傳聞掉落星域裂縫內,九死一生,極少有人會存活。
此時正值嚴寒冬至,風霜呼嘯,大雪紛飛。
一位約莫十六的少年,頂着寒雪步伐艱難地往崖邊挪動。
少年氣喘吁吁,全身都是利劍造成的創傷,劇烈哆嗦的雙腳,無法維持逃亡。
眼看要支撐不住,到達極限,少年連忙找塊巨石倚靠着,雙眸死盯着前方。
那望不到盡頭的蒼白,像是皎月的光亮照下,雖亮但沒什麼用,沒用卻很亮。
比之更刺眼的硃紅,則是一路上流淌下來的血跡,這一刻,少年臉上徹底沒了血色。
沒幾息時間,遠處追趕的腳步聲漸漸臨近,少年毫無緣由地苦笑,笑意不甘又無奈。
追殺他的不是什麼邪門歪道,而是同爲小道院修行的弟子,爲首是位面容陰險的俊秀少年殷誠君。
受傷少年見到他,臉上不甘更加濃郁,憤然地將手中刃口殘缺的鐵劍扔下,另一隻緊握奇特銅器的手舉了起來。
銅器前端有個圓型長管,只聽響徹雲霄的怪聲響起,一顆滾燙髮紅的鐵珠從漆黑管口噴出,它以肉眼不可見的速度筆直朝殷誠君面門襲去。
殷誠君胸膛猛地一顫,誤以爲要沒了性命,有人突然出現,右手揮動,用劍將鐵珠斬成兩截。
來者是滿臉橫肉的中年人,輕絮的黑長鬍隨風而動,胸口雖有傷,可也正在以可觀的速度癒合
此景讓受傷的少年沒了任何指望,因爲就在不久前少年就用這奇特之物傷了小道院的金仙師。
少年清楚,若不是那賊輩只是凝氣巔峰,未到真正入道的開築境,恐怕沒有機會能夠逃出來。
“這是什麼邪物,險些要擊中我?”殷誠君感到後怕,若不是金大峰及時出現恐怕凶多吉少。
殷誠君似無恥犬輩,溜鬚拍馬,萬分感謝着,金大峰顧不得理會,只惦記受傷少年。
衆多弟子中,有位樣貌冷傲美豔的姑娘,跟一位軒昂魁偉的男子緊鎖着眉頭,似乎僅這兩人在爲受傷的少年擔心。
金仙師目光輕蔑,冷言冷語對受傷少年呵斥道:“王寒,你持魔道邪物本就是大罪,現在傷我又畏罪潛逃,難以再被正道所容忍。”
他一說完,其他弟子們也紛紛對王寒訓斥,好像他真的罪大惡極,人人可誅之。
王寒面露譏笑,有氣無力地說道:“金大峰,你口口聲聲說我持有魔道邪物,其實究竟是什麼東西你最清楚不過吧。”
金大峰偷偷逼近,一副正義凜然的架子擺出來:“死到臨頭你還狡辯,識相交出來,我能令人把你的屍體送回天機城。”
聽罷王寒將銅器摔下,眼眸中燃起層層怒火:“你到底算什麼狗屁正道,奪我靈種與人做買賣,現在以異界寶貝爲幌子,不就是想殺人滅口嗎?”
此番言論立即讓在場弟子譁然,正道人士奪取靈種或者靈根金丹,都是與魔道無異,是可以先斬後奏稟告聖域聯盟的。
“呸!血口噴人,一年前你拜入我小道院時就提醒過你,資質太差無法判斷是否有靈種,如今已證明你是廢人一個,還敢污衊我。”金大峰啐口唾沫,已經離王寒只有十步之遙。
王寒瞪大雙瞳質問着:“那我已是凝氣二層你又作何解釋?”
弟子們也對這件事情好奇,按理說沒有靈種,不可能用尋常方式吸納靈氣,更別說提升境界。
金大峰就在這等着他呢,故作委屈道:“那還不是我瞧你可憐,強行爲你注入靈氣想試試看能否發覺靈種,不知感恩,白眼狼!”
話說到這,王寒不想再辯解了,他知道眼前的這幫人都想要自己死。
人羣中那位冷傲美豔的姑娘,她微微咬着嘴脣,嘴角的細小美人痣也隨着微動,明顯想爲少年辯解猶豫再三還是沒說。
王寒看在眼裡,嘶啞着對姑娘喊道:“江顏琅,小爺要是能活着,定要有一番作爲回來找你。”
話音剛落,金大峰察覺不好,只見王寒退到懸崖邊,用盡最後一絲力氣,雙腳一蹬朝星域裂縫躍去,半空中,王寒雙手對金大峰伸出中指大笑起來。
儘管知道這個世界的人,絲毫不理解這個手勢的含義,但這是最後的倔強。
那些星域裂縫漆黑空洞,還有大量可見的黑氣高速旋轉,王寒臨近的一霎間,身體高度扭曲被吸入進去。
“混賬東西!”金大峰歇斯底里大罵,想衝上前去卻被弟子們阻攔。
“金仙師太危險了,我們不能離星域裂縫太近。”先前差點被傷到的殷誠君勸說道。
金大峰眼睛快瞪出血來,幾息後一跺腳命令弟子們回院。
途中,殷誠君還在向金大峰奉承,包括透露王寒老家的具體所在地。
平康八年,庚子月癸卯日。
小道院弟子王寒,因持有魔道邪物違背聖域聯盟律法,抗拒期間逃至絕界峰,終死於星域裂縫。
何爲命運,十六年前。
嚴冬至,降霜雪,戊子月戊戌日。
趁冬至前,滄南福康皇帝下旨,無論國都境內各地,還是境外附屬小國,必須開倉撥糧,並多頒佈一令:“冬至期間,全國都封城,任何人都不準擅自出行。”
此舉都是避免有人凍餓而死再折損民力。
“嗚...嗚....”風雪陣陣,卷殘着生機。
大雪紛飛下,離國都極其偏遠,名叫天機城的小城鎮裡一片死寂。
此時天盛街道,還就是有那麼二位不怕死的男子,正扛着金色的棺材頂着刺骨凌風行走。
積雪已沒膝,風雪中還夾雜着細雨,難以忍受的疼痛,那股疼痛,就像鋒利的刀刃,一陣一陣刮在他們面頰上般。
行走在前的男子三十出頭,體型高大虎背熊腰,衣着打扮破爛不堪,腰間繫着一根白色的粗布條,看起來十分貧苦。
出門時他爲抵禦寒風呼嘯,特意將家中能穿的衣服,都套在身上,看似厚實暖和,實則還是佝僂着身子微微發抖,眼眶外少些淚水已結冰,平時堅毅不拔的面容此時盡是悲鬱之色。
男子叫王長安,是天機城出名的鐵匠,早年他懷才不遇來到天機城討生活,人性極好老實本分,從來沒做過虧心的事。
如若不是冬至這日妻子因難產死了,他也不會冒着被凍死,被砍頭的風險給妻兒下葬。
跟在他身後,神色凝重的男人是結拜兄弟江子石
江子石在官宦府內當管家,主家江敦是附屬小國,明東國的武官,他的姓自然是主家賜予,原先姓他說自己也忘了。
江子石十九歲剛成爲管家時就認識了王長安夫婦。
那年王長安在老張鋪內做幫手,江子石在無意中發現他偷偷煉製的鐵器品質爲極品,兩人從此結交成好友。
沒兩年,老張已年邁膝下無子,王長安將其當作親父伺候,直至壽終正寢,老張死後鋪子也順理成章被他繼承。
江子石正是看中他這樣的品行,便出錢投資,讓王長安擴大鐵匠鋪,他的主子江敦長期需要鐵器需求,此等美差自然是交予王長安手上。
幾年下來鐵器買賣再好,也不見得能讓王長安生活改善些。
妻子自小體弱多病患有病疾,所賺的錢財都花在治病上,也是他堅持使用昂貴藥材使妻子身體逐漸好轉。
並且終在他三十歲這年妻子有了身孕,誰曾想臨盆這日不幸是冬至,極端氣候下頑疾復發不說,請來的大夫是貪財的庸醫,低劣的醫術根本不可能保住母子的性命。
人死得下葬,外面異常寒冷,又有旨令不得外出,但江子石說保王長安出門後無礙,死者爲大,並且放屍體的金色棺材也是他扛過來的。
律法規定,除皇族外,任何人嚴禁使用塗抹金漆的棺材,此爲對皇族爲大不敬,一旦被發現滿門抄斬。
江子石他可根本不怕什麼狗屁律法,就是要給兄弟的妻兒用,你皇帝又能如何?更何況他內疚沒能救下王長安的妻兒。
“這樣的鬼天氣,想弄個風風光光的厚葬也是辦不成吶。”江子石聲音雖小卻異常清晰,絲毫沒有被風雪聲掩蓋。
江子石的穿衣打扮富裕奢侈,此時僅僅身穿雙層棉襖,外披着棉質裘衣防雨雪浸溼衣物,和王長安相比極爲淡薄。
難以置信地是他並未表現出寒冬帶來的不適,渾身沒有一絲顫抖,這點王長安從他說話的聲音中聽了出來。
“兄弟,你有心了,我感到可惜的是想唱喪,可我這嗓子怎麼也唱不出來了。”
王長安的嗓子已經沙啞,想必是之前抱着妻子傷心時嚎啕大哭引起的。
他這麼一說,江子石便下意識地清清嗓,正要張嘴唱說什麼,兩人上空望不穿的潔白裡,忽然有悅耳觸心的天籟歌聲悠悠地飄蕩在耳畔。
聽聲音定是位容貌絕佳的女子,明明覺得熟悉動聽,可王長安就是想不起來究竟是何人。
“青絲萬華,影走月,昔日言過長相廝守。
佼久病矣,即幽泉,若葉枯作歲祟木。
人世謂緣,繆人間,不聞風雪空我心。
獨愁心頭,君何在,夜下孤火寒中坐。
木已成樹,何咎故,獨觀霜年已變遷。
一季花落,若不尋,不明花景情何處。
不知不明不解不思不尋,再不尋。”
王長安不是很懂歌聲表達之意,只能用沙啞的聲音說句感謝的話。
隨後單手將手中紙錢攤開成花圈甩了出去。
一路上撒向空中的紙錢已和皚皚白雪融爲一體,隨風飄去根本看不出。
江子石早已將守城軍打點好,只是城門已被冰封住,還是江子石靠一己之力開出一條道路來。
將棺材埋入土後,王長安跪下連磕三次響頭泣聲道:“十年來你忍受病疾,陪我吃苦受累,今日你因爲我生下一童不幸喪命,如此恩情來世也無法償還,願你下輩子投個好人家。”
江子石見此,輕拍王長安肩膀嚴肅道:“兄弟放心,弟妹是個好人,她會和你娃,準能投個好胎。”然而心裡卻在說:“我答應你兄弟,晚上我就找閻尊老兒。”
埋葬完妻兒,王長安走過往日妻子陪伴的街道,就快到家時,王長安突然發現什麼急跑起來。
在跑到一顆乾枯,被白雪覆蓋的大樹下,王長安才停下來,他只見樹壇的積雪上放着一樣東西,便伸過手去。
江子石也納悶跟上去一看,發現王長安抱起一件厚厚的棉包袱,打開觀瞧裡面竟然是個男嬰。
江長石瞧男嬰氣若游絲,恐怕是受寒導致,活不了多久,但一摸到男嬰,頓時眉頭一皺倍感疑惑。
王長安眼神裡好像尋到了一縷希望,他緊緊地抱住了嬰童。
“王哥,何必破壞他的輪迴呢,他現在理應是死了纔對。”江子石知道王長安是什麼想法,想嘗試勸阻。
王長安是粗人哪裡管那麼多:“你怎知他理應要死呢?肯定是老天憐惜我那未出世的骨肉,特意在此讓我和他相遇,我與這嬰童有緣。”
“人不到生命的終點,是無法知曉自己的命運,一個將死的嬰童命運或許也正是如此。”江子石彷彿清楚逆天而行的代價。
實際上江子石很想說這孩子的命格詭異,不可能現在還活着,想來想去,還是試圖繼續勸說。
痛失妻兒的王長安含淚憤然道,“如果我救他本來就是他的命運呢?”
江子石掃視四周未發現有人活動過的跡象,“唉,也不知是誰把這孩子放在天機樹下的。”雖覺得可疑,但王長安此時的神情讓江子石放棄來阻止。
嘆息聲,江子石說出一句王長安聽不懂的話。
“或許這正是輪迴道難以琢磨的原因吧,我,錯了方向。”
福康二十年,戊子月戊戌日,明東國天機城的鐵匠師王長安,拾得一棄嬰,後取名爲王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