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陽府
煙雨濛濛,古城蕭索,殘破城牆邊上,火光透亮,旌旗破舊,護城河早被填出坦途,幾十輛木輪車推過來,架在城下。
轉軸聯接處,絞手分離拉動,原本倒伏傾斜主梯,逐漸樹立起來,緩緩靠向石牆。
隨即,副梯如法炮製,同樣立起。
“上!”
血水腥臭混合着汗水,雲梯傾斜處,士卒如螞蟻攀爬而上,各頂着護具。
“射!”
牆上射下箭雨,又有推杆伸出來,不時更有一大鍋金湯,轟一聲如雨下而下,一片蒸騰和慘呼,自上跌下,橫錯交抵的屍體在城牆堆成個小坡。
“呼——”
雷霆車發射,一發巨石飛過雲梯上方,帶着呼嘯之聲,落入城中。
咚——
重重的落地聲,此起彼伏。
城牆上頓時消失一片人影,更有濃郁的血腥迎風而來,夾在雨絲之中,絲絲有着清甜之意。
有小半落在牆上,砸出大大小小的縫隙。
數百架雷霆車日夜不休,連續攻打了半月,任是郡城堅固,也漸漸支撐不住。
又打了半個時辰,遠處大營響起擂鼓,一聲聲敲擊在心裡。
這波鄭軍如潮水退下。
牆上守軍頓時鬆了口氣,背靠着牆壁,喘息着休息。
“鄭賊爲何提早收兵?”
一個古姓指揮使凝神望去城頭,又探頭看向下方,極目向外,整個城外密密麻麻的遍佈着旌旗招展大軍。
一隊隊士卒,在一箭之外整理隊形清理兵器,不遠處則是隨軍的匠人丁丁當當正在組裝攻城車和雲梯。
若大的陣形,巍然不動,沉靜淡漠,很有些幽深莫測。
“僞鄭之軍,也是精銳呀!”
或者說,到底是開國不久,初戰有些慌亂,可現在越來越精銳,這話可不能說,指揮使粗略在心中估算,眉宇間帶着疑惑:“分明損失不大啊?”
周圍衆將都心有同感,各有猜測:“也許有詐!”
“須提防地道!”
“莫非是僞帝駕崩了?”
有千戶突然之間說了這句,引得衆目睽睽,大家還是隱隱聽見些風聲,不由注目此人。
能知道此事,關係和後臺就不小呀!
這幾乎是試金石了。
可話音未落,就見到城牆下,有數十人打馬緩緩靠近。
挑着盔甲,舉着破旗,還用繩索牽引幾個身穿囚衣的人,望之不似攻打。
“難道是換俘?”
“看來抓到了有分量的俘虜。”古指揮使對此見怪不怪,很是熟練地點了靠後一個百戶。
“這次你派人換俘。”末了,他又加了一句:“記得多要些糧草,再換幾個工匠回來。”
“上一批濫竽充數的,要的木匠給的石匠,這次定要仔細點。”
百戶領命下去,過了不到半刻,百戶氣喘吁吁跑上城樓。
“將軍,下面不是換俘……是……是……”
“嗯?”古指揮使沉聲呵問:“有事說事,吞吞吐吐,從哪學的娘娘腔?!”
“說!”
“是,是……是勸降!”
“還當什麼事,不過就是勸降,老規矩,打回去!”
“不,不一樣。”
百戶在地上連連叩首:“下面幾個俘虜,似乎是許副指揮使、安千戶、範別駕,還有些人頭……”
“還帶來了虎符”
說到人頭和虎符,他全身顫抖起來,連連叩首,咚咚咚作響,連續嗑個不停。
只是不說話,地面很快染紅了一片。
衆將都感覺到些,默契沉默下來。
古指揮使死死瞪着地上,鮮紅的血跡映入眼簾,腦海裡就嗡一聲。
“……你都知道了什麼?都從實說來!”
“再敢動搖軍心,本將這就斬了你!”
古指揮使一字一頓,重逾千斤。
百戶仍舊不敢說,他身體在哆嗦,抖得與篩糠一樣。
古指揮使大怒,就要拔刀斬了這百戶,可突然之間,下面“轟”一聲,空中飛起了連綿煙火,在空中炸開。
所有人都擡頭一直仰望天空,就聽着下面千人萬人吶喊。
“賊王曹易顏突襲京城,自取滅亡,皇上有命,懸首郡城,汝等倒行逆施,肆虐爲惡……開城立降,方可活命,若有不從,天兵一致,玉石俱焚!”
聲震如雷,並且不止一次,接連吶喊:“賊王曹易顏已死,皇上有命,懸首郡城!”
“不,不可能!”
其實一箭之外,看不清人頭,因此古指揮使一把奪過兵符,只一入眼,頓時倒退半步,臉色猛漲得潮紅,張了張嘴,幾次欲言,又止住。
額間脖頸間,密密麻麻的汗珠,肉眼可見滲出,大滴大滴順着脖子滑落,很快沾溼衣襟。
順眼看去,周圍諸將都呆立不動,宛是木偶僵立,個個面帶着驚懼之色。
“快,通知鍾軍師……”勉強,古指揮使才發出了命令。
鍾萃的營地是佔用了城中一個府邸,信使闖入,總覺得府邸寂無一人,連枯藤都不勝寂寞瑟瑟抖動。
其實府邸內還有三十多個親兵,人人提刀站在滴水檐下,鍾萃有些憔悴,頭髮蓬亂,神色還算平靜從容,坐在椅子上,手中拿着一塊餡餅,桌上放一把寶劍。
見信使過來,略一擺手讓進,就讓信使說話。
這話石破天驚,可鍾萃竟是臉色不變,甚至還在吃着硬餅,只有聽到了虎符,才臉色變得愈加蒼白,放下只剩半塊的烙餅,說着:“本想吃個飽,不想沒有這福份,也對,我何等人也,喪師敗將,何能有此?”
“拿過來吧!”
信使感覺不對,惶恐遞上。
“確實是陛下符信。”鍾萃哪怕早有準備,拿到手裡,仍舊心裡“轟”一聲,立時頭漲大,周圍的天地府邸立時旋轉起來,只覺心頭突突亂跳,竭力想鎮定下來,卻哪裡能夠?
語氣頓瞬失了平均,艱難澀然,充滿悲意,難以自制,不知不覺,眼淚而下。
並不是爲自己,而是爲大王和大魏。
別人或懷疑是詐,但唯有鍾萃深知大王謀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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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入敵境,奔襲敵京,本是險中取勝,搏取萬一勝機。
欲成此事,其實小半人謀,大半都在天命。
半途稍有差錯,被那僞鄭察覺,自是受萬軍圍剿……必無生還之理。
因此,鍾萃已經確信了。
心中傳來陣陣絞痛,鍾萃仰面望天,喃喃自語,不知在說着什麼。
空中閃過霹靂,接轟隆一聲,滾滾沉雷之後,細雨淅淅瀝瀝落下。
環顧左右,昏暗天光下,袍澤盡顯黯然。
時局如此,還能如何?
“天意!天意!”
鍾萃嘆息着,不復言語,要是愚鈍之人,說不定還拼命抵抗,可他明白。
本來困屯舒陽府,軍心已跌落,要不是應國以魏制訓練,乃精銳之兵,又有復還大魏之理想,早就亂了。
現在大王一死,衆將無主,立刻就崩潰,有人想拼死,可大部分人就想活命了。
只要有少數人開城,就大事已去。
這城,是守不住了。
鍾萃拿起案桌上的寶劍,明黃流蘇,雕刻龍紋,在暗中熠熠生光,抽出半尺、寒光閃閃,仍舊那樣的鋒利。
這是大王臨走前,賜的御劍。
還真不是臨時所賜,是應國所藏,是當年魏帝所賜的天子劍。
鍾萃得此劍,才得以駕馭衆將,只是如今……
鍾萃抽出來,緩緩站起身來,突然間苦笑:“哈哈……大丈夫追隨明主,復興大魏,事雖不成,乃是天命,何憾之有?大王,臣來了——”
說着,手中的劍閃過一道雪亮的弧光,橫在脖間一拉。
天子劍的確鋒利,只見一切之下,半個脖子就切開,滄啷一下,寶劍落地,身體沉悶倒下,粘稠殷紅的血,混着雨水,漸漸模糊了眼前。
“鍾軍師自刎了!”周圍侍衛親兵其實可以攔下,可沒有人攔,人人神色黯然,甚至暗鬆口氣,個個面面相覷。
“陛下死了……鍾將軍也死了……外面鐵鎖重圍,我們何去何從?”
這消息迅速傳遞出去,陰雨朦朧,灰濛濛的所有人臉孔都看不真切。
迷茫,惶恐,不安,如無數手臂,緊緊抓住他們的心。
“敵人的話也能信?”
接到消息的古指揮使醒悟過來,怒氣奮發,拔劍在手,高聲反駁:“此必是亂軍之計,你等居然信了,置陛下於何地?”
“鍾將軍是陛下親自囑託的都督,他現今自刎,軍中無帥,我們還能如何?”竟然有千戶反駁,並且,還有十數個親衛按刀靠攏。
眼見親兵騷動,別的百戶千戶沉默,古指揮使眼見不對,按劍緩緩後退,冷哼一聲,按捺下怒火:“我要潰圍勤王,願隨我去的,整軍出城!”
沒有人響應。
這古指揮使臉顯悲哀之色,緩緩而退,退至不遠處,他的親兵也已簇擁而來,當下深深看了一眼,就此轉身離開。
其餘百戶千戶面面相覷,各有慚色,又顯得消沉。
沉默令人不安,但又無人離去。
忽有人拔劍,砍着城牆,恨恨咆哮出聲:“潰圍!潰圍!整日就知道喊潰圍!他懂個什麼兵!”
“說起來簡單!百萬大軍,堅壁清野,處處碉堡,八面圍成鐵桶!插着翅膀都難飛!”
“真能潰圍!還會困到今天嗎?!”
“啊!啊!只有他是忠義?我們都是不忠不義?”
“我看他今天怎麼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