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楚,你哪裡找來的兩個丫頭?”馮劫笑道,“這個小的更標緻些,人也更潑辣些……”話猶未了,只聽“啪”地一聲,左腿膝間“曲泉”穴上已被人踢了一腳,只將他踢得向後連退數步,“噗”地一聲跌在地上,駭然望去,只見含冬叉腰而立,站在自己面前,揚眉怒道:“你說誰潑辣?”杏眼圓睜,似已怒極。
“誰教你踢人這裡穴道的?”馮劫驚道。含冬滿臉鄙夷:“用的人教麼?”
馮劫駭然望向楚楚,楚楚莞爾道:“你的李兄指點了人家幾招防身功夫,你還不快些讓我將他治好,你好向他興師問罪?”說着,朝着自己的屋子指了指。
馮劫急忙抱起李湛,到了裡屋席榻上放下,又脫下他的染血的夜行衣和裡面的青衫,扔在一旁。他順便瞧了瞧四面,小室內雖然簡陋,收拾的極是潔淨。窗邊一個木幾,上面放着一個白玉酒壺與兩個小酒碗,榻邊櫃子上則放了一盞油燈,一個小瓶,上面插着不知從哪裡尋來的兩朵小黃花,與窗邊紫簾正相映成趣。
雖是方寸之地,倒也是別具匠心。
馮劫點起了油燈。楚楚則坐在榻邊,替李湛蓋上被子,見他臉色已有好轉,再搭他脈搏,跳動有力,知道他已無大礙,心下甚喜,轉頭道:“馮大哥,你怎得會來了邯鄲?”
馮劫卻早已坐到了窗邊,只顧着湊上鼻子去聞那酒壺。那酒壺雖然蓋得嚴密,可一陣酒香直透出來,醇美絕倫。酒未沾脣,已令馮劫有醺醺之意,更叫他心癢難耐。
楚楚見他抓耳撓腮、坐立不安的樣子,不禁失笑:“左邊那個,是湛哥哥用的。”
馮劫眼睛一亮,立即伸手取過左邊的酒碗,倒了一杯,飲了一大口,大聲讚道:“好酒。”將一碗酒喝乾,大拇指一翹,道:“佳人在左,美酒在右,李兄真是會享受。”
他一向口無遮攔,楚楚也不與他計較,只是搖頭微笑。馮劫又喝了兩碗,面色這才慢慢凝重了起來,緩聲道:“三個月前,秦王派大將軍王翦率二十萬主力直下井陘關,又另派楊端和率河內兵卒十萬進圍趙都邯鄲,決意一戰而滅趙國。”
“我曉得,”楚楚垂頭凝望着沉睡中的李湛,嘆氣道,“秦王非庸碌之人,秦趙大決……也是早晚的事情。”
“什麼早晚的事?”馮劫擺手道,“秦王他雖志在必得,可李牧……畢竟是趙國的武安君。他亦兵分兩路,在井陘關以大軍固守王翦,再以精銳趙騎,攻打楊端和。秦軍久攻不勝,王翦一時竟無計可施。”
“天下有幾人,能以武安民?”楚楚面露笑意,“李牧能與白起同封武安君,自是名不虛傳,可王翦也不愧是秦國名將,竟能與武安君相峙多時,不落下風。”
“我瞧王翦老將軍可不單單是名將……”馮劫又喝了一口酒,默了一默,“半月前,他專程從井陘關回了咸陽,連夜入了秦王宮。他同秦王說,李牧戰法多奇,遠在他之上,趙國但有李牧在,邯鄲便只能圍而不下,只怕最後還是徒勞無功……”說着,他笑了一笑,表情極是意味深長。
楚楚想着他方纔前後幾句話,略一凝思,便已明白:“他是要請秦王,設計先殺了李牧?”
“篤”地一聲,馮劫手中的酒碗落到了木几上。他苦笑着擡頭,楚楚與他兩人雙目一交,彼此都瞧見對方眼裡的無奈之意。
一樣都是左右爲難、進退維谷。
他是囿於忠孝之道與兄弟之情,卻不曉得她是爲了什麼?
馮劫嘆氣:“王翦的兵法,奇詐雖不如武安君,可他是全戰之才,單論廟算這一局,武安君卻大不如他。”
楚楚默默點頭,亦是一聲輕嘆,忽然心頭想起一事:“馮大哥,王翦向秦王所奏,事必機密,你如何會曉得?”
馮劫道:“是李斯來與我爹議事時,我偷聽見的。”說着展開手腳,癱坐在一旁。楚楚見他一幅要死不活的樣子,不禁笑道:“你好啊……竟然爲了旁人的爹爹,去偷聽自家爹爹的壁腳。”
馮劫哈哈大笑:“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李湛是我的兄弟,我不能叫我兄弟家破人亡,也只好先對不住自己的爹爹。”
楚楚默默無言,輕嘆道:“馮大哥,這是不孝不忠的大罪。”
馮劫大手一揮:“總不能眼睜睜地瞧着李兄沒了爹……”他又灌下一杯酒,接着道:“我趕來邯鄲與李兄商議對策。秦國素愛行反間之計,這一次定會再用到從前那個奸細。之前李兄去咸陽,已查到李斯的手下,與邯鄲一家雜貨鋪有所來往,他本可順藤摸瓜查下去,可不料他們這半年來,竟然偃旗息鼓,再不與咸陽有任何生意來往。也不曉得是不是李兄在咸陽,驚動蒙恬,打草驚蛇的緣故?”
他說到“蒙恬”兩字,特意望了楚楚一眼,見她卻是不動聲色,他挑了挑眉,繼續道:“方纔我同李兄決意再去雜貨鋪探聽消息,機緣巧合,果然見到有兩個蒙面人出現。我們動起手來,不料被巡城趙軍發現,亂箭齊發。李兄是爲了救我,背後中了他們一箭。”
“巡城的趙軍?”楚楚沉吟道,“如今趙國軍中,弓箭上都會抹毒麼?”
“不用毒麼?”馮劫聞言一怔。他爹爹雖是秦國重臣,但他多在江湖行走,對軍伍之事只是一知半解,可楚楚卻似瞭若指掌。她緩緩搖了搖頭:“我從未聽說趙軍善於用毒。這毒箭……要麼有人渾水摸魚想趁亂殺了你們,要麼……便是有細作已潛入軍中。”
若是前者,倒也不足爲慮;可若是後者……
邯鄲城的巡城趙軍,本是趙王欽點,由趙國年輕的世家子弟組成。若這樣的地方能混入奸細,豈非說明連趙國的高官貴戚,都有被秦國收買之嫌?
秦軍壓境、亡國在即,趙國這些權貴,竟毫無家國大義。
李湛從前便說過:趙國之患,不在秦國,皆在朝廷……
馮劫霎時面色一凜,望着榻上李湛後背的傷口,久久都不出聲。他放下酒樽,在窗前來回跺了幾步,苦笑道:“秦王、李斯、爹爹他們……真是好手段。”
楚楚道:“虧得他們用的不是紅信石之毒,不然我也沒有法子救湛哥哥。”
馮劫道:“李兄方纔昏迷前,同我說你住在此處。我料想他定是知道你有救他之法,纔將他背了過來。”
“他不願家人爲他憂心,我又恰好有些粗淺醫術。”楚楚淡淡一笑。馮劫見到她方纔救治李湛的手段,大約大簡,絕非尋常醫家能爲,自是不信她的謙辭,挑眉笑了笑。他飲着酒,回想今夜之事,突地一驚,起身急道:“方纔帶李兄回來時,我見着前面林子裡有幾條人影攢動。我雖沒叫他們發現行藏,可這些人……我出去瞧瞧,以免後患。”說着,三步並做兩步,躥出了門外。
這一開門閉門,“叮叮哐哐”幾聲,似乎驚擾到了榻上的李湛,他輕輕□□了一聲,肩膀微微晃動,似乎極不安穩。楚楚急忙用手在他的肩上輕輕拍着,一邊用袖子,輕輕擦拭李湛佈滿額頭上的汗珠。
李湛又慢慢平靜了下來。
楚楚俯身拾起他扔在地上的衣服。一黑一青,上面皆是血跡斑斑,還被箭射穿了一個洞。她提起青衫,輕輕抖了抖,正待摺好,卻聽“叮噹”一聲,衣衫的袖口裡掉出了一個東西,落到了地上。
楚楚不假思索,正待去撿,垂頭瞧見了那東西的模樣,卻不禁一怔。
紫綠相間,流光溢彩。
是一塊琉璃玉佩。
正是那日離開函谷關時,蒙茵交到李湛手裡的那一塊。原來他始終留在身邊,未曾遺棄。
那個琉璃玉佩,不過半個手掌大小,被人磨成了圓形,中間鑿空,以玄絲相貫,上面是一個如意結,下面則編成絲絛垂落。
如意結、如意結……
結如意,盼長生。
當初編這如意結的人,定然是希望佩玉之人,能長命百歲、更日日稱心如意。
可天子佩白玉而玄組綬。
編這如意結的人,竟以玄絲作結,或許是因爲那將來佩玉之人,總愛身着一身玄黑衣衫,她便以玄絲相配。
亦或許是她編這如意結時,心中爲那人藏入了無數祈願與祝福。
心如佩,千絲結。
願他得長生、永如意。
一念生,萬波起,楚楚心潮翻涌再難遏抑。油燈微末的火光中,那琉璃佩上的紫綠之色越來越明,越來越亮,終於凝成一名年輕女子的身影,羞怯地伸出她一隻有如春蔥的玉手,輕輕攥住了面前另一隻修長有力的手掌,將這琉璃玉佩交到了那手掌上。
她茫然閉起眼睛,哪知眼前卻又浮現出一人,輕輕撫着那女子的面頰,柔聲問道:“痛麼?”
日日夜夜,她從未曾有一刻不痛,這點痛又算得了什麼?
而這日日夜夜,他是否仍是如從前般,未曾有一刻,不曾思念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