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進入大學之前,樑辰的朋友其實很少。因爲常年不在家,他跟村莊裡曾經的玩伴、同學,聯繫也都不多,但今晚做東的錢承無疑是他在心底認可的一個朋友。
兩人是小學同桌,關係的建立完全是由於樑辰自小學習成績就好,而錢承則屬於什麼都不會,只能拿他作業來抄的,一來二去,就抄成了朋友。上了高中之後,樑辰跟家中這些幼時玩伴聯繫近乎爲零,之所以還沒有爲零,差不多就是因爲錢承了。
晚上一桌子大多都是同莊最遠也就隔壁村上的,小學時都在一個學校,就算聯繫不多,也混個臉熟,樑辰從小家教嚴,極少喝酒,如今雖然已經進了大學,但在村莊眼裡還是在上學,也沒人非要他喝,就閒吃閒聊,從七點到十點多才散。
樑辰回到家,關了門輕手輕腳地上了樓,樑飛房間已經關了燈,蘇冰凝房內卻還有光亮,因爲時間太晚,樑辰也不好去敲門,就自己回了房間。
開了燈,剛把外套脫下來,樑辰就發現了房間裡被人動過了,他看了一眼牀頭櫃上的書本位置,然後目光就下移,打開了下面的櫃子,把裡面的本子隨手打開翻看了一下,點點淚跡浸溼了紙頁,連字跡都有些走形。
樑辰坐在牀上怔了怔,微微苦笑一聲,起身出門,來到了蘇冰凝房間外,伸手敲了敲門。
“幹嘛?”房間裡傳來蘇大小姐略帶鼻音的問話。
敲門之後默數了十五下的樑辰輕嘆道:“不讓我進去再說嗎?”
一。
二。
三。
四。
……
這次足足默數了四十多下,房間門纔打開,蘇大小姐身着米白色立領毛衣和黑色打底褲勾勒出的凹凸有致誘人身段兒在門縫裡一閃,便又不見了。
樑辰笑了笑,自己推門進去,關上了門,轉身見蘇冰凝雙手交疊坐在牀頭,抿着脣一語不發,就自己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嗅到女孩兒身上一抹淡淡清香,含笑伸手按着她平削香肩把她身子給轉過來,看到她微微紅腫的眼睛,便覺心裡一疼,輕柔抹去她臉上殘留的淚痕,柔聲笑道:“如果我今晚不來,你就打算在這裡哭一晚上啊?”
蘇冰凝瞪他一眼,明媚眸子裡水霧凝結,卻咬着脣倔強地不肯說話,扭過臉去繼續看着一旁。
樑辰笑道:“未經別人允許,私自翻動別人東西,偷看別人日記,這可有點侵犯隱私啊。”
蘇冰凝頭也不回,賭氣道:“那你把我趕走啊!”
樑辰再按着她香肩把身子給搬過來,笑道:“我哪敢啊,你現在可是我媽眼裡兒媳婦的不二人選,我把你趕出去,她不得把我也給掃地出門啊?”
蘇冰凝聽他說“兒媳婦”,臉蛋微微一紅,瞪他一眼,繼續板着臉不說話,卻不再掙動或者扭臉了,就睜着那雙澄淨明眸,一眨不眨地望着樑辰。
樑辰笑着眨了眨眼,見蘇冰凝又氣鼓鼓地扭過臉去,撫着她黑如墨染柔順如瀑的秀髮,剋制着擁她入懷的衝動,含笑問道:“看到哪裡了?”
蘇冰凝頭也不回,冷冰冰地道:“看完了。雨中邂逅,異地相戀,長街初雪,驚豔校園,還有你做夢夢到跟她……跟她……”說到這兒,支吾半晌,輕輕啐了一口,滿臉暈紅,再也說不出口了。
樑辰笑問:“像不像小說?”
蘇冰凝沒有說話。
樑辰笑道:“如果把這當成章回體小說來看,日記裡面應該缺少了很重要的一章,叫做‘孤身北上’,想聽聽嗎?”
蘇冰凝回頭看了他一眼,低聲道:“嘴長在你身上,我又沒給你堵上。”
樑辰啞然失笑,見她情緒平復了許多,輕輕捏捏她的臉頰,便不再逗她,輕聲說道:“她媽媽發現了我們的事情,要她分手,冰兒不肯,跟她媽媽幾次溝通無果,吵了起來,冰兒爲了表明決心,就搬到了外面去住,最後她媽媽妥協,要我去一趟北京,如果對我滿意的話,就不再強制干涉,但是冰兒依舊不同意,所以她媽媽就直接給我打來了電話。”
“冰兒的媽媽是一個很有大智慧的女人,她瞭解自己的女兒,知道說服不了冰兒,所以纔會打電話給我,想要從我這裡打開缺口,那時我根本沒有反應過來,聽她委婉的告訴我說冰兒吵架離家,想讓我過去,面對面談一談這件事,就答應了下來。”
說到這兒,樑辰怔了一怔,看了一眼已經不知不覺凝神聽他講故事的蘇冰凝,遲疑了一下,苦笑道:“如果換了現在,我應該還是會去吧,很多事情可以磨掉一個人的棱角,但是改不了本性,不論什麼時候,我都不可能讓她一個人去面對原本就該兩個人去抗的壓力的。”
下意識抓着衣角的蘇冰凝默然不語。
樑辰繼續道:“我爸媽都不在家,我在學校住宿的,就跟我們班主任請假,他不准我也軟磨硬泡,最後乾脆先斬後奏,從同學那裡借錢湊夠了來回路費,就買了去北京的火車票。上車前,我給冰兒打了一個電話,她在練琴,沒有聽到,是她一個好姐妹接的……就是我那時筆名‘雨雪紫冰辰’裡的小雨。”
“她叫秦洛雨,是冰兒從小一塊長大親同姐妹的閨蜜,我下了火車後,也是她親自到火車站去接的……”
蘇冰凝看到了他說到這兒是嘴角的自嘲與苦澀,忍不住問道:“她爲難你了?”
“不僅沒有爲難,反而處處周到。”樑辰滿嘴苦澀,輕嘆道:“你能想象出那種場景嗎?八成都是溫飽家庭出沒的火車站廣場,坐了一夜硬座神態狼狽、渾身上下算上內褲襪子一身行頭加一塊也不值200塊的我,面對着有專職司機,從一輛我後來網上查詢才知道市價千萬的賓利雅緻上下來優雅脫俗貴氣逼人的秦洛雨……”
他雙手交疊枕在腦後,躺在了蘇冰凝牀上,眼望天花板,平靜說道:“然後秦洛雨在帶我去位於以億爲計量單位北京第一豪宅東山墅區的冰兒家路上,聊起冰兒,家長裡短,很不經意的告訴我說,我家四口人一年的生活費,買不起冰兒身上一件衣服,她去年很喜歡的那件生日禮物,是一個紫水晶蝴蝶墜,僅充當蝴蝶眼睛的兩顆鑽石,就足夠在我家買一套房子了。”
“然後到了那個據說住着都是金字塔頂尖平民百姓看都看不到的階層的東山墅,冰兒的媽媽很熱心的帶我參觀了那個不知道價值幾個億的家,留我吃了一頓飯,溫柔可親的跟我談起了冰兒從小怎麼聰明,怎麼固執,怎麼爲了當明星學唱歌學彈琴學跳舞又是多麼辛苦……”
雖然已經隔了一年多,可當日情景,卻還似就在眼前,歷歷在目,樑辰呆呆望着天花板,緩緩深呼吸了一口氣,忽覺蘇冰凝輕輕碰了碰他的手臂,便坐起身來,見剛剛還滿腹怨氣的蘇大小姐扁着小嘴,眸子裡氤氳着水霧,紅着眼睛好像又要哭,渾若無事地笑了笑,伸手揉揉她柔順秀髮,笑道:“然後是冰兒的爸爸,在吃飯的時候很平易近人的問我有沒有什麼難處,不要見外。”
他看着面前忍着淚珠卻又瞪大眼睛表情有些憤怒的蘇冰凝,笑問:“你覺得我當時應該怎麼做?”
蘇冰凝眼中淚水還是忍不住滑落了下來,帶着哭腔道:“當然是馬上拍桌子走人啊!他們都這麼對你了,你還呆的下去啊?”
樑辰一邊幫她擦去臉上淚水一邊嘆道:“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你大小姐一個,不知道一分錢難倒英雄漢啊?”
蘇冰凝立即就睜大了眼睛氣惱地瞪着他,一副你要敢接受那種施捨我就再也不理你了的模樣。
樑辰笑道:“我這人不貪心,再說這也不是演電視,真敢幾百萬幾千萬的張嘴,估計我都未必能活着回來,所以我讓冰兒她爸給我報銷了來回的火車票,一共兩百一。”
正爲他孤身北上屈辱之行難過流淚的蘇大小姐怔了一怔,然後沒忍住哭着哭着就“撲哧”一聲笑出聲來,大概又哭又笑的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就遷怒到了樑辰頭上,用力掐他一把。
樑辰笑道:“當時覺得自己挺牛比的,你們不是要補償我我不收下不安心嗎?那我就收下,感覺很有骨氣,給自己守住了最後一點尊嚴,可後來想想,那也只是太幼稚的賭氣罷了……不過我想,在那種整個人自尊都被踩在了腳下的情況下,也沒有誰還能過完全保持理智吧?”
蘇冰凝看着他臉上的笑容,實在想象不出當初他年僅十七歲的他孤身一人,究竟是以怎樣支離破碎的心去面對那種無形無相卻沉重到足以令人窒息的社會階級壓力的?
不論古今中外,這種社會階級差距地始終都存在,如天塹鴻溝一般橫亙人間,自古至今,不知多少震驚歷史改朝換代的大事都是因爲這種階級差距而發生的,它從未消失,也不可能消失。
妄想跨越這種社會階級而結合的癡情男女,不論現實世界還是文學作品裡,都鮮有善終!
梁山伯抑鬱而死,周平舉槍自盡,孫紹安和田潤葉各自嫁娶,金燕西和冷清秋婚後反成陌路,露伊絲被愛人裴迪南親手毒死……
淚眼婆娑的蘇冰凝忽然想起樑辰敘述裡少了一個主角,抹着眼淚哽咽問道:“洛冰語呢?”
樑辰無奈道:“再哭你眼睛就真的腫了,明天我媽看到還不得找我算賬啊?乖,別哭了。”一邊把她擦拭眼淚,一邊含笑說道:“她不在北京,趕回來的時候,我剛好從她爸手裡接過那報銷火車票的兩百一十塊錢,然後她送我去火車站的路上,我跟她說了分手。”
漸漸止住了眼淚的蘇冰凝眨着水霧氤氳的眸子問:“然後呢?”
樑辰撫着她滑嫩如玉的臉頰,溫柔笑道:“然後啊?然後就是另外一個人的故事了,那個渾噩一年的傢伙在高考前被老媽的眼淚喚醒,懸樑刻苦,聰明絕頂,金榜題名,遇見了另外一個美麗可愛卻傻得讓他心疼的女孩,還把她帶回了家裡,你知道《天仙配》嗎?就‘夫妻雙雙把家’的那一段,衣錦還鄉,全劇終。”
他撫着蘇冰凝披肩秀髮,學黃梅戲的唱腔笑着唱道:“樹上的鳥兒成雙對,綠水青山帶笑顏,隨手摘下花一朵,我與娘子戴發間……”
沒忍住臉上笑容的蘇冰凝眉眼含笑,羞得掐了他一把,嬌嗔道:“討厭!”
樑辰見她笑顏如初,這才起身給她拿來外套,笑道:“跟我來。”
蘇冰凝奇道:“幹嘛?”
樑辰笑了笑,“雨中邂逅,異地相戀,長街初雪,驚豔校園,孤身北上,現在還有最後一章大結局,要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