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 難挽天河(4)

皇帝盯着那張陳舊的先帝手書,臉上的肌肉抽搐,青紫的臉色加上抽動的肌膚,顯得極爲可怖。他看了許久,才又合上眼,靠在身後榻上,低低地笑出來:“王宗實,朕早說過,隨便撕碎燒掉,誰……又敢追究先皇臨死前寫的東西哪兒去了?或者,給那個張家一把火……連這東西一起燒掉,就一了百了……你偏偏覺得他還有用,不肯下手!”

“臣不敢相信……這不可能!”王宗實低聲嘶吼道,“世間怎麼可能有這樣的法門,能將兩層墨剝開,恢復下面的字跡?!”

“王公公,世間之大,無奇不有,您是太輕信自己的見識了。”黃梓瑕說着,又輕嘆道,“只是陳太妃未免太過可憐,當夜她在殿中服侍先帝,必然也知曉了此事,於是便被沐善法師下了攝魂術,先是出面將遺詔賜給張偉益,後又瘋癲發狂,一世也只清醒得片刻,給鄂王留下了警誡。只可惜,卻適得其反!”

“她居然還清醒過來了?”王宗實臉上露出慘笑,問,“她幹了什麼?”

黃梓瑕深吸一口氣,緩緩將手中的黃麻紙收捲起來,說道:“太妃給鄂王留下了一張塗鴉,與被塗改後的遺詔相差無幾——想必,那該是她陷入瘋狂之前腦中最深刻的景象。她雖然瘋癲,但還因爲遺詔而覺得夔王會再次爭奪皇位,因此提醒鄂王擔心夔王,怕他被捲入這朝政鬥爭之中。卻不料,鄂王將這些話當成母親對夔王的控訴,再加上他自己又確實喜歡年長的一位女子,因此而越發促成他對夔王的猜忌與怨恨。在陷入瘋狂之後,只一味鑽牛角尖,也不管其中不合情理之處,至死不悟。”

皇帝指着她手中那張手書,喉口嗬嗬作響,不成語調地問:“怎麼?你拿着十幾年前的先帝遺詔來,想要幹什麼?如今的天下,已經是朕的天下,難不成……四弟還以爲,自己能翻出什麼大浪來?”

“臣弟並無所求,只是陛下對臣弟,防範得太深了。”李舒白筆直站立於階下,仰頭淡淡說道,“自臣弟在徐州平叛之後,陛下既想要借臣弟壓制王公公,又生怕臣弟有二心,在臣弟身上動了無數詭異手腳,實在沒有必要。”

皇帝只冷冷一笑,扶着王皇后慢慢坐下來,靠在榻上,緘口不語。

“陛下在臣弟身邊安排人手,時刻關注動向也就罷了,爲何還要賜下一張詭異符咒,令臣弟時刻活在惶惑之中,不得安生呢?”

皇帝只冷冷牽着嘴角的肌肉,露出一個似是笑意,又似是怨恨的神情:“朕怎麼聽說……那是龐勳惡靈所化,要尋你報復?”

李舒白注視着他,聲音沉緩:“陛下處心積慮,令人在臣弟身旁操控這符咒,莫非,就是爲了在此時,讓臣弟成爲衆人口中惡鬼,又操控鄂王指認,親手殺了我們兄弟?”

“不!朕……並不想殺了你們。”皇帝聲音乾澀,猶如朽爛的樹根被劈開的啞聲,“朕從小,最羨慕,最嫉妒的,就是你。舒白……你聰明,可愛,受盡父皇寵愛。朕十歲便被丟到了偏窄的鄆王府,而你……你長那麼大了,父皇依然捨不得你出宮,每次我進宮,看見你坐在父皇懷中時,我回去後,都要大哭一場……”

他面上肌肉扭曲,身體蜷縮,彷彿自己現在還在孩童,還要痛哭失聲。王皇后輕撫他的脊背,低聲叫他:“陛下,切勿太過激動,請紓懷些……”

“然而朕終於當上了皇帝,一是朕娶了王家的女子,二是……二是朕看起來懦弱無能,比你,好掌控許多……對嗎?王公公?”他的目光,直直地盯着王宗實,聲音嘶啞。

王宗實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下巴繃緊。許久,才向他施了一禮,說:“陛下多心了。”

“哼……”他也不在乎,只喃喃道,“父皇臨死前,是要傳位給你的,所以,朕登基之後,理應馬上就殺了你……可是,可是朕下手了嗎?朕沒有!朕就想看着你這輩子無聲無息腐爛在夔王府中,讓父皇在天之靈看一看,他寄予厚望的這個孩子,會多麼窩囊地一輩子跪伏在朕面前,就這麼過一輩子……哈哈哈……”

他笑得悽慘,氣息奄奄,到最後聲音都發不出來了,喉口依然在嗬嗬作響。

黃梓瑕默然望向李舒白,卻見他只是抿緊雙脣,目光盯着階上的皇帝,一言不發。

“朕還記得,龐勳之亂,節度使不聽調配,你居然上書請往替朕徵調。好啊……朕就看看你如何調配羣狼,最後死的悽慘!朕以爲,你會莫名其妙就死在外邊,卻沒想到,你回來了……你意氣風發的日子就此開始,大唐皇室也自此開始氣象一新。就連王宗實,都開始忌憚你,勸我早日收拾了你……朕偏不!朕以爲,自己抓住了千載難逢的機會,可以坐山觀虎鬥,看你們鬥個你死我活,朕便可以坐觀其成,垂拱而治……”

王宗實冷冷看向李舒白,默然不語。

王皇后抱住皇帝顫抖不已的手臂,低聲道:“陛下,您切勿太過激動,臣妾還是扶您先到後殿休息吧……”

皇帝振臂想要拂開她,然而他手臂無力,又如何能甩脫?只有呼哧呼哧地衰弱喘氣,喃喃道:“但朕沒有想殺你……朕用那一個符咒,就是想讓你害怕,讓你恐懼,希望有個東西可以讓朕控制住你……四弟……若是你和其他人一樣,相信命運,相信鬼神,甚至,會因爲恐懼而向朕求助,一切,不都好了嗎?”

李舒白看着皇帝那雙死死盯着自己的昏渙目光,慢慢地擡手朝他行禮,說道:“請陛下恕罪,臣弟此生,不信鬼神。”

“你,還有一個黃梓瑕,你們看着一個一個預言成真,依然不信邪……”皇帝的手無力地垂在榻上,竭力握拳,卻始終因爲力竭而無法屈曲五指,他只能徒勞地瞪着他們,聲音模糊得幾乎聽不見,“四弟,你若是不這麼倔強……若是甘心情願信了命,低下頭……朕何至於,會與你走到今天這樣的地步?”

“那麼,七弟呢?”李舒白緩緩問,“七弟對陛下一向敬愛有加,他又妨礙到了陛下什麼,爲了對付我,陛下連他都願意捨棄?”

“朕不願捨棄!”他聲音顫抖,想要嘶吼卻已經沒有力氣,只能一字一字從自己胸口擠出破碎的字句來,“是他三番四次……向朕請求,要捨棄一切,去王摩詰的輞川別業閉門修行……朕怎麼可能答應他?他……是當朝王爺,就算修行,也得在……王府內……”

“是老奴勸服了陛下,應允鄂王要求。”見他實在已經無力說下去,王宗實便淡淡說道:“當時陛下龍體不豫,正在憂心如何安排夔王殿下。蜀地兩次刺殺不成,反倒搭上了岐樂郡主,夔王殿下您,可令我們感到十分棘手啊。所以我們便在估摸您回京之前,給鄂王服下了魚卵,又安排下種種機關,終於成功讓鄂王答應在天下人面前揭發您的罪行,說起來,也算是着實不易。”

話已至此,所有一切已坦誠公佈。李舒白長長出了一口氣,看着日光自鏤空雕花窗外斜照進來,殿內陰暗處與明亮處迥異。

他們站在稀薄的日光之下,而帝后卻坐在最爲幽暗之處。殿內的宮燈中,燭火已經相繼殘盡,再無一絲光線站在他們身上,令他們的面目都顯得模糊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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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含元

在這樣的寒日,廣闊而冰冷的大明宮含元殿上,只有微弱的日光透過窗戶,薄薄的,淡淡地鋪了一層淡色陽光。

李舒白慢慢地伸出手,握住了自己身邊的黃梓瑕的手。

越窗照在他們身上的日光雖然熹微,但也總算讓這宮廷裡難得地充滿溫暖氣息。 他們攜手看着坐在榻上的帝后,只覺得他們雖然高高在上,卻也龜縮於暗黑之中,可憐可嘆。

李舒白轉過頭,朝着黃梓瑕微微一笑。

她剛剛一番抽絲剝繭的推理,加上心口重壓的負擔,已經覺得十分疲憊。但他的笑容讓她覺得又有了力量,她與他交纏的手指緊握,綻放出微弱的笑意。

站在他們不遠處的王蘊,默然將臉轉向一邊,退了半步,右手已經覆上自己腰間攜帶的刀柄。

事到如今,皇帝也不再遮掩,只看向王皇后,點了一下頭。

王皇后將手從皇帝背上收回,一直側坐的身子緩緩轉過來,然後擡起雙掌,啪啪拍了兩下。

空蕩蕩的大殿之內,腳步聲驟起。披堅執銳的御林軍自殿外急衝而入,箭在弦,刀在手,將李舒白與黃梓瑕團團圍住。

一直站在殿內一言不發的王蘊,率領着幾個下屬向着帝后行禮:“請陛下旨意,如何處置這二人?”

皇帝喉口嗬嗬作響,俯視着下方的李舒白良久,聲音低沉而狼戾:“你畢竟是我四弟,我又如何能看着你命喪刀兵?今日……朕與你最後喝一杯酒,以了……兄弟之情。”

王宗實冷眼望着李舒白,親自捧着酒樽走到他面前,設好兩個酒杯,滿滿斟上。

李舒白看着他手中托盤之上的兩杯酒,一左一右,金盃之內光點隱隱,看似毫無區別。

王宗實擡手取了一杯,遞給李舒白,面容上依舊是冰冷陰森的模樣。等李舒白接過那一杯酒,他又親手端起另一杯酒,走上丹陛陳設在龍案之上。

李舒白舉着那杯酒,垂眼看着微微晃動的酒水許久,才垂眼一笑,說道:“多謝陛下恩典。只不知這杯酒飲下後,陛下要如何處置臣弟?”

王皇后替榻下的皇帝持起酒杯,向他致意,說道:“夔王請飲了此杯,陛下自會決斷。”

李舒白看了王宗實一眼,目光又轉向王皇后:“臣弟敬陛下。”

王皇后見他將杯中酒湊到脣邊,卻不喝下,便坐到皇帝身邊,將酒遞到他的口旁。

然而皇帝口脣微動,只輕輕捏着她的手腕,艱難說道:“朕……怕是喝不下,還是皇后……”

王皇后會意,轉頭舉杯示意李舒白,說:“陛下龍體包公案,怕是喝不下此酒,便由本宮代了吧。”

李舒白舉杯沉吟,丹陛上下,一片寂靜。

四周刀兵包圍,隔窗而來的日光明晃晃地照在刀尖之上,再反射到他們面容之上,就似無數閃爍不定的鋒芒加身。

杯酒在手,利刃在身。

陷入絕境,無處可逃。

黃梓瑕只覺得後背的汗沁出,已經溼了衣裳。她在他身後輕聲道:“王爺,喝完之後,我們立即出宮……或許,還有辦法將魚卵排出。”

“若是無法排出呢?”他以杯掩口,輕微動脣。

那麼,他就會變成如禹宣一樣,或者如張行英一樣,或者如鄂王一樣,爲偏執邪念所惑,最後走火入魔,至死依然執迷不悟。

黃梓瑕咬一咬下脣,輕聲說:“無論您變成怎麼樣,梓瑕今生今世,不離不棄。”

李舒白轉頭凝視着她,看着她堅定而澄澈的目光,也看着她眼中的自己。他的身影始終在她的眼眸最深處,不曾波動絲毫。

他的脣角忽然浮起一絲笑意,他一手持杯,一手輕輕撫上她的臉頰,輕聲說:“是嗎?讓你看見那樣的我,我肯定比死了還難受。”

黃梓瑕一時喉口哽住,不知如何回答。

他卻已經放開她,回身向皇帝舉杯,說道:“臣弟多謝陛下恩賜。這一懷酒,是臣弟這些年來飛揚跋扈,僭越本分,罪有應得。如今臣弟心甘情願領此君恩,而梓瑕卻屬於無辜捲入,爲我而冒犯陛下的種種,還請陛下看在這杯酒的分上,能令她走出大明宮,不必波及。”

他雖是對皇帝所言,但王皇后已經點頭,說:“黃姑娘雖有冒犯,但在我族妹與衛國文懿公主兩案中,也屬有功,陛下仁德恩慈,只要夔王肯俯首認罪,自然不會追究。”

說完,她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以空杯底對他。

李舒白舉杯,回頭看了黃梓瑕一眼,輕聲說:“走。”

“王爺!”黃梓瑕忍不住低呼出來,待要撲上去之時,卻已經被王蘊拉住了手肘。

她眼睜睜地看着李舒白飲下那一杯酒,眼眶中不由得涌出淚來。她倉皇地回頭看王蘊,他臉上表情複雜,只拉着她出了刀兵叢,指着殿門說:“你走吧。”

黃梓瑕回頭看着被圍困的李舒白,眼中的淚已經涌了出來:“不……我等着他。”

王蘊隨着她的目光,看向圍困之中的李舒白。

他恍惚想起在蜀地時,李舒白找他長談那一夜白己所說的話。當時他說,固然王爺天縱英才,運籌帷幄,然而在家國之前,人命如同草芥,何況只是區區一個失怙少女。有時候,毫釐之差,或許便會折損一叢幽蘭。

而李舒白當時只給他七個字:“我自會護她周全。”

如今,他真的信守承諾,無論在何時何地、如何處境,他始終護着她,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依然殞身不恤。

他望着李舒白,低聲喃喃道:“是我輸了。”

黃梓瑕不知道他的意思,只站在殿門內,一瞬不瞬地望着李舒白。即使她一轉身便可逃離重重危機,可她依然佇立在那裡,沒有挪動半寸。

李舒白向着帝后拱手行禮,說道:“臣弟就此告辭。”

王皇后緩緩坐在皇帝身邊,擡手正要示意他退下,卻只聽得皇帝的聲音微微響起:

“且慢……”

李舒白停住腳步,微微擡頭看他。

他倚靠在王皇后的身上,明明已經力竭,可艱難張開的口,猙獰如同背後屏風上須爪怒張的龍首。他聲嘶力竭,一字一頓地說:“四弟別急……再等一等。”

李舒白站在他面前階下,揚首直視着他,微微眯起眼睛。

即使在知曉先皇駕崩時發生的一切、即使知道皇帝奪走了屬於自己的皇位時,他眼中依然存在的一點光華,消失了。

他盯着自己的哥哥,盯着這大明宮與天下的主人,沒有出聲。只是那目光中瞬間蒙上的森冷與決絕,讓坐在皇帝身邊的王皇后悚然而驚。她不由自主地收緊了自己的雙肩,坐得更加筆直,伸手抱住皇帝的手臂,卻不敢說話。

而皇帝的目光已經渙散,他的眼神投注在李舒白的身上,就像是投注在虛無之中。

他說:“先皇去世時,我們太急了……以至於父皇將喝下去的藥又咳出來了……”

李舒白聽着他聲嘶力竭的喘息,看着龍榻之上苟延殘喘卻還心心念念必要置他於死地的這個人,忽然冷冷地笑了出來。

他說:“陛下過慮了。其實留得一時半會兒又有何用?臣弟早已準備好了夾竹桃,回去服半個月,必能殺死腹中魚蠱。”

王宗實靜靜肅立在一旁,什麼也沒說,只緩緩退了一步,袖起了雙手。

李舒白這冰冷的話,讓皇帝頓時掙了起來。他的手在空中亂舞,大吼:“御林軍……御林軍何在?”

王蘊看了黃梓瑕一眼,轉身向着皇帝應道:“陛下!御林軍右統領王蘊率衆在此。”

皇帝以最後一絲力氣站起,指着自己模糊視野中李舒白的身影,厲聲嘶吼:“此等屠戮親人之輩,朝廷如何能留?儘可殺之!”

王皇后緊緊扶住他僵立的軀體,不敢出聲。

局勢終究還是發展到這一步,血濺含元殿已無可挽回。

黃梓瑕只覺得腦中嗡嗡作響,全身的血液流得太快,讓她所有的神經都繃得太緊,眼前一片昏眩。她張大口呼吸,退了一步,靠在牆壁之上,緊盯着被御林軍團團圍住的李舒白。

王蘊見她始終不肯離開,也不再管她,手中細長一柄橫刀已經出鞘。他刀尖斜斜向下,向李舒白走去時,最後又將目光落在黃梓瑕的臉上,口脣微動。

黃梓瑕聽到他低聲說:“很快的,只是一瞬間。”

黃梓瑕看見他幽暗的瞳孔微微收縮。這讓她剎那間想起,在蜀地遇險的時候。那時的深夜埋伏衝散了夔王府衛隊,王蘊在後方追擊,發令說,一黑一白馬上兩人,務必擊殺!

那時他奉命而來,如今,亦是奉命而去。

無論何時,他家族的榮耀與他身爲王家長房長孫的使命,永遠高於一切。

殿內的御林軍都已得到了王蘊的示意,沒有理會爲難她。她一個人靠着牆壁,默然打開了手中的箱籠,拿出了裡面的一件東西。

太宗皇帝賜給則天皇帝的那柄寒鐵匕首。這是公孫鳶用以替小妹報仇的利刃,也是鄂王在母親面前毀掉的兇器。

雖然已經殘破,刃口也捲了,但還足以拿來殺人。

她將它握在手中,看着刀劍叢中的李舒白。

而李舒白只朝她看了一眼,等看清她周圍的御林軍都已被王蘊屏退之後,便綏緩回過頭去。他佇立在殿上,沒有看面前的王蘊,反而看向丹陛上的皇帝,問:“陛下,可是真的要除臣弟而後快?”

一直氣力欲竭的皇帝,聽到他這一句話,卻有了動靜。

他擡起手,直指向李舒白,狠狠提起一口氣,歇斯底里地說道:“今日殿上,必誅夔王!”

這近乎瘋狂的口吻,讓殿上御林軍都怔了一下,才舉起手中刀劍,跟着王蘊步步逼近。

王宗實朝王蘊一點頭,轉身快步出殿,自然是安排他的神策軍去了。

黃梓瑕緊盯着面前這層層人牆圍成的包圍圈,眼看刀尖越湊越近,李舒白已經無法脫困。

她收緊右手五指,將匕首反手握緊。

她只想着,若自己持這樣一柄匕首在後方攻擊王蘊的話,能不能替李舒白換回剎那的機會呢?這稍縱即逝的機會,他若能抓住,是不是應該能逃離含元殿?

可逃出了含元殿之後,他又能如何擊退外面的上萬神策軍,從大明宮全身而退呢?

這樣想着,她又將左手微微擡起,按了按自己的胸前,頭腦在一瞬間清明至極。見過無數刺心而亡的屍體,這一回,可能要輪到自己了。這刀子已經殘破,不知道會不會卡住胸腔肋骨,一定要小心點。

還未等她找好肋骨,御林軍夾擊中的李舒白已經一個旋身,開始反擊。刀陣之中青色寒光閃過,誰也沒看清是怎麼回事,只聽得叮噹作響,抵在最前面的兩柄刀頭已經落地。

李舒白的手中,赫然是一把細長的劍刃,如匕首般握在手中,正是那柄魚腸劍。

魚腸劍削鐵如泥,李舒白進退驅避極快,轉眼間已斬斷無數刀劍。然而殿上衛士不下百人,他身手再好,一個人只有一柄短劍,終究力有不逮。

王蘊見他連傷十數人,已現頹勢,才雙手緊握刀柄,正要上前時,殿門口忽然傳來一聲;“住手。”

站在丹陛之上的王皇后,居高臨下 ,一下便看見了殿門口進來的人,不由得臉色微變,問;“ 王公公,你怎麼一個人?神策軍呢?外間的御林軍呢?”

王宗實的面容較之以往更顯蒼白,連鬢髮都已微顯凌亂,來到王蘊面前時,一擡手便將他持刀的手壓下,低聲道:“你先退下。”

王蘊心知必定出了什麼事,但又無可奈何,只看了氣息已現急促的李舒白一眼,默然將刀入鞘,示意御林軍散開。

殿內靜下來,才聽到殿外的聲音,零星的刀劍相接聲。

王蘊立即奔出含元殿,卻見龍尾道上,尚有幾具染血的侍衛屍體,而更多原本駐守在殿外的侍衛,都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堵住含元殿左右龍尾道和團團圍住含元殿的黑甲軍——

王蘊自然認得,京城十司之中,唯有夔王李舒白抽調徵徐州、南詔、隴右的軍隊精銳,一手重建的神武、神威兩軍,才身披黑甲。與其他各司徵募的兵丁不同,唯有這兩支軍隊,編制最少,可戰績最赫然,戰力最令人戰慄——因爲,京城的兵馬之中,只有他們是真正上過戰場、殺過人的,而且,從無敗績。

外面的神武軍已經向他圍攏過來,王蘊立即退回殿門內。他帶着最後的希望,看向宮門口。畢竟,神武、神威兩軍,人數並不多,只要京城其他兵馬趕到,掃平他們並不足慮。

然而他觸目所及,唯有緊閉的宮門。而宮門口甕城的城牆之上,正有一隊黑甲軍朝下射箭。

王蘊不必看也明白,定然是王宗實率來的神策軍,正被封在宮門口的甕城之內。看來外面堵住了大明宮門的,應該便是南衙十六衛的軍馬。神策軍被包圍於內,前無進路後無退路,居高臨下這一陣亂箭,下面的人絕無生還可能。

他只覺全身冷汗一時都冒了出來。還沒等他轉身奔回殿內,一柄刀已抵在他的心 口,有個聲音不緊不慢地響起:“王統領,好久不見。”

王蘊看着面前這人,神情愕然:“景祥?你沒有死在蜀地?”

“在蜀地多承王統領盛情,本想早些回來報答恩情,但王爺尚有其他事情吩咐我,故此來晚了。” 他的語調一如既往地溫吞,連臉頰濺上的血跡,都顯得不那麼刺目了。

“這麼說,各地的異動,便是你在外聯絡的?”王蘊勉強鎮定心神,“你確是夔王的左膀右臂,助力不小。”

景祥只笑了一笑:“愧不敢當,奴婢前幾日剛剛纔完成王爺囑託,差點趕不上了。”

刀在胸前,王蘊卻只瞥了一眼,緩緩將自己的刀橫過架在上面,說道:“景祥公公請放心吧’御林軍對你們王爺,也是客氣以待。不信,儘可進內瞧一瞧。”

他退後一步,避開了景祥的刀尖,見他沒有再往前遞,便轉過身,大步向內走去。

殿內御林軍本就只剩下數十人,如今被黑甲軍團團包圍,又見景祥率衆進入,正在驚惶相視之時,李舒白已經喝道:“所有人等若要活命,便放下兵刃,退出去!”

士卒們都傻站在那裡,此時慌亂之中,唯有看着王蘊。

王蘊握着手中橫刀,看向帝后,彷彿沒聽到一般。直到王宗實按住他的肩,壓低聲音問:“蘊之,你要連累王家嗎?”

他怔了怔,手下意識地一鬆,那柄鋒利無比的橫刀終於墜落於地。“當”的一聲響聲之後,緊接着便是御林軍其他人的兵器落地的聲音,叮噹不絕。

王蘊退了兩步,看向依然靜立在殿內的黃梓瑕。而她的眼中,卻沒有他。

她的雙眼只望着李舒白。在他們身陷險境,眼看快要遭受滅頂之災時;在他們得脫大難,一切豁然開朗時。

從始至終,悲也好,喜也好,她望着的人,始終都是李舒白。

王蘊閉上眼,將自己的目光移開,在心肺如煎的劇痛之中,又感到如釋重負。

徹底地了結,明白有些事情、有些人永遠遙不可及,或許,比到了手才發現彼此無緣要好。

哪怕,只是他一個人的永世相思。

王蘊長出了一口氣,靜靜退到王宗實身後。殿內所有放下武器的禁軍,都爭先恐後地退了出去,被黑甲軍控制住。

彷彿只是瞬息之間,彷彿只是日光照進來的角度高了一些、殿上多了一些血跡,然而如今含元殿上的局勢,已經完全轉變。

皇帝的面容是絕望的死灰,口中只有進的氣,沒有出的氣。王皇后跪在皇帝面前,眼淚無聲地滾落。

李舒白的目光從他們身上掃過,轉身看向黃梓瑕。

黃梓瑕已經收好了自己手中的匕首。見他看向自己,她微微而笑,向着他點頭示意,除了臉色依然蒼白,彷彿一切都沒發生過一般。

塵埃落定,殿外所有的喧囂都已漸漸平息下來。

李舒白越過空蕩蕩的大殿,向着黃梓瑕走去,輕聲間:“讓你先走,爲何不聽我的話?”

黃梓瑕擡頭望着他,背後的日光斜照,他蒙在逆光之中,大難得脫,雖有狼狽,卻更顯得俊美偉岸。

她明明想給他一個微笑,可還未開口,眼中卻先染上了一層薄薄淚光。她深吸一口氣,強自穩住氣息,仰望着他輕聲說:“因爲你先欺瞞我,不讓我站在你身邊。”

他忍不住微微笑了出來,輕聲說:“那也是你先不信我,我說過你一切信賴我就好。”

黃梓瑕脣角上揚,卻掩不住緩緩滑下的眼淚:“是,我以後記住了。”

他回頭望向皇帝與皇后,再看看自己面前的黃梓瑕,一時之間只覺上天待他如此豐厚,世間一切圓滿如意。

他微笑擡手,輕輕幫她擦去淚水,俯頭在她耳邊輕聲說:“走吧,我們回去了。”

黃梓瑕點頭,又問:“你真的準備好夾竹桃了?”

“沒有,騙人的。看來回去的路上還要先去買一點。”

話音未落,只聽得旁邊有人說道:“這夾竹桃,我看夔王殿下不買也罷。”

正是王宗實,他在旁邊對李舒白拱手爲禮,低聲說道:。其實那兩杯酒中,一杯是阿伽什涅的魚卵,一杯則是如黃姑娘上次騙我的那樣,下的只是腡脂粉末而已。”

黃梓瑕與李舒白對望一眼,目光緩緩轉向王皇后。

皇帝已經昏迷,王皇后正面色冷漠地看着他的軀體,似乎在盤算如何對待他纔好。

王宗實的聲音,輕微而陰森,坐在上面的王皇后,決計聽不到他所說的話。

“陛下的意思,是兩杯酒內都備好。一是以防萬一,二是,陛下不捨皇后孤身存留。”

黃梓瑕與李舒白對望一眼,只覺毛骨悚然,都是無言。

皇帝自然忌憚皇后,尤其在知道她不是王家人,更與太子沒有血緣關係之後,再聯想到京中所謂“今上崇高、皇后尚武”的戲言,絕不可能讓她安然活着。

而王家,這枚棋子已然毫無用處,甚至會成爲阻礙,自然是該棄則棄,翻然決絕。

王宗實自然知道他們在想什麼,但他也不在乎,只繼續低聲說道:“然而老奴終究覺得,夔王殿下乃朝廷中流砥柱,如今陛下一旦撒手西去,若無王爺一力交撐,大唐天下怕是岌岌可危。因此,想起黃姑娘曾以胭脂粉騙過老奴,老奴便也如法炮製。所以王爺不必擔憂,老奴即使忤逆陛下,也萬萬不敢令王爺有任何損傷。”

見他如此說,李舒白便向他拱手說道:“多承王公公厚意。”

王宗實提高了聲音,讓殿上的王皇后也聽見自己的話:“夔王殿下,琅邪王家可一直對殿下心存善意。過往的一切雖有不是,但郡是君命難爲。先帝駕崩當日所發生之事,連皇后殿下都不知曉,而王家爲皇上所用,亦是迫不得已啊…… ”

李舒白神情平淡地說道:“其實我亦心懷感激。畢竟,梓瑕也多承你們關照,若王公公無心幫我們,梓瑕也無緣接觸種種真相,如今局勢也斷不會如此順利”

黃梓瑕頓時想起,在王宅的時候,王宗實似有意、似無意對自己的提點。

現在想來,他答應讓她參與調査夔王一案,難道真的是爲了緩解皇帝命他調查此事的壓力嗎?實則,皇帝根本不在乎此事真相,只因真相便是他們一手設計。而王家在外散佈振武軍敗退,急需再度起用夔王,擊潰回鶻的消息,雖然逼迫皇帝提前對夔王下手,但畢竟也使得他脫困宗正寺。若不是皇帝此次突然發病,是否李舒白就真的能就此逃脫呢?

黃梓瑕看向王宗實,他面容依舊蒼白,臉上依然是似笑非笑的神情。然而她的後背,卻因他的笑意而滲出了針尖般細小的冷汗。

她的目光望向龍榻上奄奄一息的皇帝,在心裡想,原本夔王失勢,下一個輪到的,便該是令陛下如鯁在喉十數年的王家了。然而如今,皇帝病體已難迴天,夔王受盡萬民唾棄,而唯有王家,因他動的一個小小的手腳,令李舒白所承的人情,足以保護王家避過滅頂之災。

這十幾年的棋走到現在,原本以爲自己漁翁得利的皇帝,恐怕他到如今也不知道,究竟得利的那個漁翁是誰。

李舒白自然也清楚洞悉這一切。但他只輕輕拍了拍黃梓瑕的肩,便對王皇后說道:

“陛下受此驚嚇,恐怕於龍體有礙,皇后殿下可先遣人送他回咸寧殿。”

王皇后見皇帝已陷入昏迷,便慢慢放開手中的皇帝,任由他倒在榻上。她擡手拭去臉上淚痕,站起身在丹陛之上望着下面的他們,聲音冷硬地問:“今日事已至此,夔王興師動衆,可是要取而代之嗎? ”

李舒白的目光落在那金漆裝填的龍榻之上,在那金碧輝虐鑲珠嵌玉的座位之上,他的兄長正倒在上面。他面色晦暗,氣息微弱,任誰也看得出他命不長久。

然而沒有一個人理會他。他風華絕豔的皇后將他棄在那至高無上的位子裡;自顧自與別人商談如何處置他的問題。

李舒白忽然笑了出來,他反問:“是啊,所以父皇駕崩十年之後,本王終於可以拿回屬於自己的東西了嗎? ’’

王皇后臉色微變,只保留着最後一絲倨傲,微微揚着下巴。

而王宗實則說道:“原該如此。當年先帝是皇太叔即位,治理天下並井有條,百姓稱幸。如今夔王殿下英明神武,若是登基爲帝,天下大治定然不遠了。”

“然後呢? ”李舒白反問。

王宗實一時語塞,不知他所指爲何。

“然後,我便先殺了對自己的皇位有威脅的人——比如說,我的侄子們,十二歲的太子儇兒,七歲的皇后之子傑兒,對嗎? ”

王皇后身形陡然一震,臉上這才真正褪去了所有血色,連濃豔的胭脂都無法掩蓋她的烏青頗抖的脣。

王宗實沉默不語,只面露遲疑之色。

李舒白彷彿沒有看見她,又緩緩說道:“然而,朝中頗有些大臣,上書陛下殺我,就連今日亦有人直言我該死,這種人怎麼可能留在我的治下?然後爲我殺鄂王的事情,又要砍一批腦袋;我的皇位是逼宮所得,又有—批要殺;如此下來,滿朝大換血,也算是一個新的開端,不是嗎? ”

黃梓瑕默然笑着搖了搖頭,顧自撿起自己被倉皇退出的御林軍踢翻的箱籠,將裡面的東西理好。

“至於民間嚼舌頭的’更是數不勝數。說我斌君殺弟的,傳播流言說早知夔王要傾覆天下的,私下講我逼宮奪位的……數不勝數,危害社稷,人心浮動。如此下去怎麼辦?

少不得殺光京城大半的人,直到百姓們道路以目,我這個皇位才能坐穩,是不是?”

王宗實道:“王爺宅心仁厚,未必會如此。”

“或許我現在還不會想殺他們,但在那個位置坐久了,會變成什麼樣的人,就誰也不知道了——就像陛下一樣,他之前,也未曾想過要殺我與七弟,只是在其位,謀其政,人心易變,到了那一步,誰能控制自己所思所想、所要做的事? ”李舒白說到此處,才搖頭譏笑道,“蒙陛下聖恩,我如今聲名狼藉,已成亂臣賊子。若真敢妄想稱帝,恐怕是萬民唾罵,千古罪名。而儇兒本就是太子,即位後朝廷自然平穩,又何必爲我一人私慾,陷天下黎民於水火之中呢? ”

王皇后長出了一口氣,似乎還未回過神,只怔怔地看着李舒白,不敢開口。

李舒白又說道皇后殿下,你不是問我,是否想要取而代之嗎?我今日便在這裡告訴你,也告訴天下所有人;別說那個位置,我就連跨上丹陛一步,都沒興趣!”

說罷,他轉身看向黃梓瑕,而黃梓瑕也已經收拾好了自己帶來的箱籠,朝他微微—笑,走了過來。

他凝望着她,輕聲說:“走吧。”

黃梓瑕點點頭,又想起什麼,將箱籠中的那捲先帝遺詔取出,遞給王宗實,說:“王公公,這個給您,解答您的疑問。”

王宗實驚疑不定,緩緩打開那捲遺詔,看了一看,然後終於瞪大了雙眼:“這……這並非那份遺詔!”

“是啊,真正的遺詔,已經毀掉了。因爲那個剝墨法,只能在侵掉表層濃墨的時候,顯現出裡面的字跡一瞬間。我只是按照那個字跡內容,僞造了一份粗看起來一模一樣,實則一入手就會感覺不對的假遺詔,”她此時得脫大難,握着李舒白的手笑意盈盈,燦若花開,“王公公,其實您是對的’這世上,並沒有那麼神奇的事情。”

王宗實呆呆地看着她,許久,才苦笑了出來:“真沒想到,連我也栽在你的手中。”

黃梓瑕笑着向他點了點頭,又轉頭看向王蘊。

王蘊站在王宗實的身後,默然看着她,不言不語。

他是琅邪王家長房長孫,是如今家族中最大的希望,他爲之驕傲的這個數百年世家,還需要他支撐下去。

他有太多的東西要承擔,註定無法爲她豁出一切,割捨一切。她在他的心裡,永遠只能排在家族的後面。

而如今,她已經找到了,將她放在世間一切之上的人。

所以他也只能心甘情願地認輸,放開她的手。

黃梓瑕放開李舒白的手,向他斂衽爲禮,深深低頭。

王蘊也向她低頭示意。

他沒有提那封婚書,她也沒有提那封解婚書。

至此,心照不宣,一切結束。

宮中御林軍要緊處已全部換上神威軍,李舒白走下龍尾道,只聽得殿外陣陣歡呼。

他微微回頭看黃梓瑕。她就跟在他的身後,隔了半步之遠,卻始終,他不曾快一點, 她也不曾慢一點。

他微笑着停下來,在京城最高的地方,看着面前廣袤的大明宮,遠處的長安城。

初春的陽光之下,京城的柳色已經鮮明,所有的花樹都已澱放出嫩芽與蓓蕾,嫩綠淺紅裝點着這天底下最繁華的城市,觸目所及,鮮亮奪目,燦爛輝煌。

這是長安,是七十二坊百萬人的長安。

這是大唐,是江南春雨、塞北明月的大唐。

在這高天之下,長風之中,春日之前,李舒白微微笑着,不動聲色地將自己的手 擡起,向後伸去。

等了片刻,有一隻纖細而柔軟的手,輕輕放在了他的掌中。而他也加重自己的掌握,將她緊緊牽在手中。

十指相纏,再不分開。

一世長安

京城最熱鬧最繁華的綴錦樓,今日依然是賓客滿座。

“各位客官”小老兒今日又來說書。哎,說的是,前日先帝駕崩咸寧殿,新皇於柩前即位。這扶立先帝之人,各位可知道是哪位? ”

衆人立即異口同聲議論道:“還有哪位?自然便是夔王殿下了!”

說書人一聲擊鼓,說道:“正是啊!自今年以來,滿朝紛紛揚揚,盡說的是夔王企圖傾覆我大唐天下,可誰知如今先帝龍馭歸天之後,也是夔王自東宮迎接幼帝登基。

這耿耿忠心,當初又有誰知?果真是周公恐懼流言日啊!試想,在謠言說他殺害鄠王、爲惡鬼所侵而企圖篡奪江山之時,又有誰知曉真相!”

“夔王本就是李唐皇室中流砥柱!先帝駕崩後,還不就靠他支撐幼帝?”

“這麼一說的話,王皇后——哦不對,應該是王太后了,她之前不是常涉朝政的嗎?都說‘今上崇高,皇后尚武’的,如今又怎麼了? ”

在一片議論紛紛中,那說書人又將手中都曇鼓一敲,待得滿堂寂靜,才說:“此事說與各位,可有分曉。區區在下不才,唯有耳聰目明,早得消息。原來先帝臨大去之時,王皇后伺候於前。先帝詢問皇后,朕龍馭之後,卿如何自處?王皇后泣道,臣妾唯有追隨陛下而去。”

“皇后死了? ”有人趕緊問。

“自然沒有。陛下勸解她道,幼帝尚需你愛護,又如何能使他幼年失怙呢?但王皇后雖然打消了追隨陛下而去的念頭,終究是悲痛過甚,以至於如今與當初宣宗皇帝的陳太妃一樣,因痛苦而陷入癲狂,幽居行宮,怕是此生再也無法痊癒了。”

“真是想不到啊,原來王后與陛下如此情深。”衆人都欽佩嗟嘆道

二樓雅座之上,穿着一身橘黃色錦衣,裡面襯着青紫色裡衣,還繫着一條石榴紅腰帶的周子秦嚇得倒吸一口冷氣,趕緊回頭看向李舒白和黃梓瑕:“聽到沒有?聽到沒有?聽到沒有?”

“聽到了。”黃梓瑕淡淡道。

“怎麼可能?你們覺得可能嗎?王皇后那樣強勢狠辣的人,怎麼可能會爲了先帝悲痛發狂啊?”

李舒白不動聲色地一指窗戶,周子秦會意,趕緊將門窗“砰”的一聲緊閉上。黃梓瑕提起酒壺給他斟了半杯酒,低聲說:“陛下早知自己不久於人世,所以,向王宗實要了一顆阿伽什涅的魚卵。本來是準備給夔王殿下的,後來,便轉賜了王皇后。”

周子秦倒吸一口冷氣,問:“王宗實知不知道陛下要……要謀害王皇后?他怎麼不攔着陛下呢?”

黃梓瑕與李舒白對望一眼,心下都想,王皇后本就不是王家人,只是他們用以安插在皇帝身邊的棋子而已。如今王芙的兒子李儇順利登機,王芍,或者說梅挽致的利用價值已盡,繼續活下去對他們又有什麼好處。

“哎,這阿伽什涅這麼可怕,我現在每次喝水都要仔細看一看水裡才放心。”他說着,低頭看看杯子,沒發現紅色的小點,才放心地喝下,“麻煩死了,還是趕緊回蜀地吧,好歹那裡應該沒有人養這樣的魚。”

“放心吧,王公公已經走了。”黃梓瑕說道,但也不自覺地看了看自己的杯子,心有餘悸。

“走?去哪兒?”他趕緊問。

“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小皇帝身邊親近的是田令孜,王公公手下的神策軍前幾日損傷慘重,被參了本之後神策軍便換了護軍中尉,如今是田令孜上位了。”

“神策軍損傷慘重……是怎麼回事?”周子秦趕緊問。

李舒白擡頭望天,黃梓瑕則指着樓下說:“好像又在說什麼好玩的事情了,你聽聽?”

周子秦頓時忘記了剛剛的問題,趕緊將靠近中庭的窗戶打開。果然這邊又開始在講另外的事情了—

“新帝登基,京城如今各軍馬換將頻繁。不說神策軍的事情,單說夔王手中的神威、神武軍,真是令人詫異。據說願意回家者,發給十倍銀錢,還送老家十畝土地,好生安頓;而願意繼續軍功的,要留在城裡的便入了御林軍,要上陣的也可以前往隴西,他們之前與回鶻作戰最有經驗,此次凱旋自然指日可待。而這回抗擊回鶻的先鋒,”

便是御林軍的王統領,琅邪王家的王蘊了。”

聽者頓時個個議論紛紛,有說夔王這是在打消新帝疑慮是以連兵權也不要了,真是不知該佩服還是該嘆息;也有人羨慕說,跟着夔王打過仗就是好,解甲歸田還能有十畝地十倍的錢;更有人津津樂道,這王蘊就是王家如今最出息的一個子孫了,真沒想到他寧肯從戎也不願在朝堂中消磨一生,果然是胸懷大志……

“王蘊要走了啊? 那我們得去送送他啊。”周子秦說着,見黃梓瑕神情頗有些尷尬這才突然想起她之前要和王蘊成親,連嫁衣都試過的事情,不由得比她更尷尬,連忙轉移話題,“這個這個……今天的天氣真不錯,連這個茶水也似乎特別好_…”

“別喝茶了,眼看時近中午了,我帶你去吃飯。”黃梓瑕說着,盈盈站起,朝李舒白示意。

李舒白微微一笑,說:“走吧。”

周子秦頓時目瞪口呆:“不會吧?好不容易碰見了,你們就請我喝個茶啊?連飯都不請?好歹來碗粥、來個餅啊……”

黃梓瑕跟着李舒白往外走,說道:“一起去!待會兒你吃到的東西,絕對讓你吃得滿意無比, 比一百頓綴錦樓還要讓你開心。”

“我不信!天底下難道還有這麼好吃的東西?”

“我……我不信!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好吃的東西? !”

昭王府的花廳之中,四面桃李花開,柳枝拂岸,青草茸茸。然而此時已經沒有人顧得上欣賞風景了,尤其是周子秦,他嘴巴里塞滿了古樓子,左手捏一塊,右手攥一塊,眼睛還盯着桌上的一塊。

昭王李納開心得哈哈大笑,拍着桌子笑問:“那子秦你說,這是不是你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古樓子?”

“唔,可以算是……並列第一!”

他吞下塞得滿滿的一口,喝半杯茶喘了口氣,說, “和當初在張二哥那裡吃的,滴翠做的那個,不相上下!”

黃梓瑕手中捏着一塊香脆的古樓子,與李舒白相視而笑,輕聲問他:“你覺得怎麼樣?”

“恩,確實不錯。”李舒白點頭道。

昭王得意地說道:“四哥,你是有所不知啊!我當初在普寧坊吃了一個古樓子之後,那叫一個念念不忘,神魂顛倒!可惜做古樓子的那姑娘就喜歡普寧坊那家的傻小子,就連我都沒挖她過來!”

“你看見什麼好的不想要?當初還想從我身邊挖走梓瑕呢。”李舒白笑道,回頭看向黃梓瑕。

昭王趕緊擡手,說:“不敢不敢,九弟我那時有眼不識泰山,我真的以爲是個小宦官!如果我早知道是夔王妃的話,打死我也不敢啊!”

黃梓瑕的臉頰不由泛起兩朵鴻運,低頭不語。

李舒白卻慢條斯理擦手道:“知道就好,以後打人主意的時候,先看清那是屬於誰的。”

昭王和周子秦對望一眼,都露出牙痛的表情。

眼看場上氣氛詭異,周子秦趕緊找話題和昭王聊:“昭王殿下,不止這位做古樓子的高手,你又是從何請來啊?”

“哦,這個說來就複雜了,她聽說是爲夔王準備的,便說自己是做完古樓子後,也要換件衣服過來拜見的,怎麼還沒過來呢?”昭王一邊看着桃李深處,一遍隨口說道,“說起來,介紹她過來的人,你們肯定也認識的,就是韋駙馬。”

“韋駙馬……韋保衡?”周子秦立即跳了起來,腦中想起一件事,結結巴巴地問:“難道……難道說,做古樓子的那個人,就是,就是……”

還沒等他說出口,只見桃花深處的小徑上,走過來一條纖細嬌小的身軀,一身青碧色的窄袖羅衣,髮髻上一隻翠蝶,是個清秀如碧桃的少女,只是面容上籠罩着些許解不開的愁思。

她走到他們面前,盈盈下拜,輕聲說:“滴翠見過夔王殿下,見過黃姑娘,周少爺。”

黃梓瑕趕緊站起來,扶起她幫她派去膝蓋上的草葉。其他人都只笑而不語,唯有周子秦的嘴巴形成了一個標準的圓,倒吸一口冷氣:“呂呂呂……呂姑娘!”

滴翠向他微微點頭,挽着黃梓瑕的手靜立在旁邊。黃梓瑕見她雖然清減,但總算神情看起來還算不錯,才放下心來,問:“你可還好嗎?”

滴翠嚴重不由得蒙上一層薄薄水汽,但她強忍住不讓眼淚掉下來,只輕握她的手,低聲說:“多謝黃姑娘關心……其實我本已是該死之人,我也曾想去大理寺投案自盡,只是後來韋駙馬勸我,我爹爲我不惜一切,張二哥也……肯定不想看到我這樣輕生。我的命使他們換回來的,我……一定要顧惜自己纔好。”

黃梓瑕輕撫她的鬢髮,低聲說:“你能這樣想,你爹和張二哥泉下有知,一定會欣慰的。”

滴翠咬住下脣,默默點頭,擡起手背拭去了自己的眼淚。

黃梓瑕見她情緒低沉,便轉頭對周子秦說道:“子秦,你現在知道了吧?天下第 —的古樓子,還是屬於滴翠的。”

“唔唔,滴翠第二,沒人敢稱第一! ”周子秦大力點頭,爲了證明似的往嘴巴里 又塞了一大塊。

滴翠看他這樣盛讚,便努力朝他們露出一個淺淺的笑意。昭王見黃梓瑕重又坐回 李舒白身邊,便問:“四哥,你與黃姑娘應該好事近了吧? ”

“嗯,下月初六,黃家族老已經陸續進京了。”李舒白說。

“哈?這麼快? ”昭王與周子秦異口同聲衝口而出,連語氣都一模一樣。

等看對方一眼,昭王又立即說道:“宮中的那些女官特別可惡!我府中的孺人生 孩子的時候,她每天來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煩死了! ”

周子秦湊上去說道:“黃家的族人也很麻煩!你還記不記得上次去蜀地的時候, 知道你是夔王,那幾個老頭兒就湊上來不停嘰嘰喳喳,我都受不了! ”

李舒白和黃梓瑕相視而笑,李舒白挽住黃梓瑕的手,笑道:“沒什麼,想要把天 下最好的姑娘娶到手,自然什麼都能承受。”

黃梓瑕不由得翻他一個白眼,在周子秦和昭王抽搐的神情下,悄悄湊到他耳邊問: “你這樣會嚇到他們吧? ”

“反正我們都要離開了,最後顛覆一下他們的印象,豈不是很好玩嗎? ”

黃梓瑕無語:“這麼大了,纔開始想着好玩。”

“是啊,因爲我的人匕:現在纔剛剛開始。”他含笑看着她,輕聲說,“在遇見你之後。”

黃梓瑕竟無言以對。

周子秦早已拼命拍着自己胳膊上疙瘩,喃喃自語:“不容易啊,不容易,二十四 歲終於混上媳婦了,夔王都開心得這樣了……這說出去誰信啊? ”

人生的陰霾已經掃盡,他們的人生,自此一片明媚絢爛,就算李舒白有點喜悅過 頭的樣子,似乎也不算壞事。

好歹,對着如今這張面容, 總比對着以前那張鐵硬死板的臉好——在離開昭王府 回去的路上,黃梓瑕這樣想。

李舒白騎着滌惡,黃梓瑕騎着那拂沙,周子秦騎着“小二” ——沒錯,就是以前 那匹“小瑕”,現在它改名了,而且居然迅速地適應了新名字。每次周子秦一進哪家 店門叫“小二”;它便立即屁顛屁顛地從門外衝進來,還因此撞飛過人家好幾扇門。

滌惡還是那麼兇,唯有那拂沙能與它並排而行。周子秦騎在自覺落後的小二身上,問:“那個……滴翠現在,應該沒事了吧?”

“放心吧,新帝登基大赦天下,而且當今聖上沒興趣替他已逝的姐姐操心這個,日日忙着打擊鞠呢。”黃梓瑕說道。

“哦……”周子秦點着頭,一臉若有所思,“那我這個成都總捕頭,應該還有效吧?”

“這個自然,你可是先皇欽點的朝廷命官,”李舒白說着,想想又低聲說,“你回去後,讓你爹與範應錫早點撇清關係。”

“哎?”周子秦趕緊睜大眼睛。

“之前梓瑕在蜀地時,範氏父子已經民怨沸騰,但黃使君數年努力不但無法扳倒,反受其害,讓他們借刀殺人的計謀得逞,連梓瑕也背上不白之冤亡命天涯。如今我替梓瑕一家處這口氣。”

黃梓瑕在旁朝他點頭,微微而笑。

周子秦興奮不已:“真的真的?詔令什麼時候下?”

“不幾日了,讓你爹安排好吧。”

“那接任的人是誰?”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監軍是景祥。”黃梓瑕朝他眨眨眼。

“景祥公公!太好了,熟人好辦事啊!以後我爹說我荒誕妄爲的時候,有人幫我拿!”周子秦說着,又問,“對了,你們真的初六成親啊?那我該準備什麼禮物好呢……”

黃梓瑕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說;“什麼都好,但是千萬不要是那個銅的人偶。”

“明白了,”周子秦認真地點頭,“我那邊還有個木的人偶,這個更高級了,連腦子都可以逃出來,給你們將來的小孩兒玩最好不過……”

話音未落,滌惡已經一蹶子踢向小二,周子秦大叫一聲,被受驚的小二帶着狂奔向前。眼看怎麼都控制不住小二,周子秦急得大叫:“夔王殿下,我看見了!你是故意的!哇……讓開讓開啊啊啊啊啊——”

話音未落,前方雞飛狗跳之中,忽然冒出一條狗,跳起來就直衝向周子秦,將他的衣袍緊緊咬住。這狗牙口好,韌性更好,即使被馬帶着狂奔出近半里地,居然也不曾鬆口。

李舒白與黃梓瑕追上他時,他正在街上又蹦又跳,企圖從那隻狗的口中扯出自己的衣襬:“混蛋,放開啦!鬆口……”

黃梓瑕勒馬,瞪了李舒白一眼,趕緊問:“子秦,你沒事……”

話音未落,她眨了眨眼,又有點詫異地問:“富貴?”

“富貴?”還沒等周子秦回過神來,那隻狗已經放開了他,歡快地朝着黃梓瑕衝來,一邊拼命搖尾巴,一邊衝着她汪汪叫。

黃梓瑕跳下馬,揉了揉狗頭,笑問:“富貴,是不是生氣子秦不認識你了,所以咬他啊?”

“纔不是,是我命它咬的!”她話音未落,旁邊鑽出一個女子,橫眉豎目道。

黃梓瑕轉頭一看,是一個長得挺漂亮的少年,那臉頰的肌膚白皙無比,又因爲生氣而泛着兩朵紅暈,看起來就如一朵嬌豔的木芙蓉。

這令人豔羨的皮膚,讓黃梓瑕一下子便想到總是煙氣朦朧的蜀地,也因此而呆了一呆,詫異問:“二姑娘?”

周子秦提着被富貴咬爛的衣服下襬,跑過來一看二姑娘,頓時震驚了:“你你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二姑娘轉頭狠狠瞪着他:“哈捕頭,你說呢?你知道家裡定下我後,馬上就收拾東西逃婚到這了,分明是留我在成都府當衆人的笑柄!”

被她的眼睛一瞪,周子秦不覺臉紅了。他趕緊擡手遮住自己的臉,結結巴巴問:“那……那你千里迢迢找到這裡,又想怎麼樣?”

“我想怎麼樣?我來報仇,我帶了富貴來咬你!”二姑娘當街怒吼。

也不知道二姑娘給富貴吃了多少肉,如今它早已投靠了二姑娘麾下,簡直就是一條指哪打哪的瘋狗。眼看周子秦被富貴追得煙塵滾滾滿街跑,黃梓瑕只能愛莫能助地拂去身上的灰塵,對着二姑娘笑道:“下次有空,姑娘可以和子秦一起到夔王府來玩。“

“好。”二姑娘向他們行了個禮後,又盯着周子秦,揮揮手。

李舒白和黃梓瑕見死不救地撥轉馬頭,向着夔王府而去。

春光明媚,滿城花開。他們信馬由繮,踏着滿地落花而回。

“下月我們成親之後,該是牡丹花開的時節了。”

“看完牡丹就走吧。”

李舒白朝她一笑,輕聲問:“那麼,婚後我們先去哪兒呢?”

黃梓瑕說道:“煙花三月下揚州,我想,四月應該也不錯。”

“說到揚州的話,我想起一件事,”李舒白想起一事,說道,“王皇后被幽禁於宮中之後,我曾去見過。長齡長慶等人還在她身邊,說她癲狂混亂之中只念着雪色,哀泣不已,日夜難安。”

黃梓瑕倒是驚訝,怔了怔說:“真沒想到,她殺人無數,惡行累累,最後中了阿伽什涅,心中最牽掛的事情竟是這個。”

“最後,王皇后心狠手辣,所做的一切罪惡都只當理所當然,輕描淡寫。唯有女兒之死,是她心裡最大不安,”李舒白輕嘆道,“當時,我將武后那柄匕首還給王皇后,畢竟,這是她們雲韶苑的舊物。但她拒絕了,請我若有機會的話,讓人將此物帶回揚州雲韶苑。雖然那裡的姐妹已經風流雲散,但畢竟那是她們年輕時曾幻想能遮風避雨的地方。”

“嗯,那我們就去揚州吧,順便將匕首還給雲韶苑。我也一直想去看看,那裡面有很多驚豔的美人,”黃梓瑕微笑道,“也想去天下看一看,這個世上各式各樣的風景和各式各樣的人。”

李舒白轉頭看着前方長安各坊,這熟悉的坊市和街景,他閉着眼睛都能走出來的地方,此時讓他忽然覺得厭煩:“我還以爲只有我不想留在京中。”

“誰會喜歡呢?若我們留在這裡,便只有勾心鬥角,汲汲營營,”黃梓瑕輕嘆道,“當今陛下看起來也不似明君,我看這天下,依舊不會太平的。”

李舒白點頭道:“嗯,雖然先皇去世之後,如今朝中換了一批人,多是傾向我們的,但小皇帝一年年長大,對我的猜忌只會越來越多,到時候朝廷對我的擁戴只能令他更加不滿。我也不想再傾盡全力,謹小慎微,最後只落得那般下場。”

“所以,一起走吧。隱姓埋名,去看一看春雨江南,再看一看海角天涯。天下之大,奇人怪事看不完,一世都有樂趣,”黃梓瑕回頭朝他微笑,“或許我們幾十年後,再回長安看一看,適合養老的話,留下來也可以。”

李舒白微微點頭,兩人並髻而行。前方是開得正好的一株郁李花樹,從矮牆之內探出大半棵樹,緋色的花瓣如輕綃碎片,落了一地。他們走到這邊,不約而同駐馬,立在花樹之下。

“走的時候,要帶上你的小紅魚嗎?”

“不,我已經將它送還給王宗實了,”李舒白仰頭看着那樹花,任由清風徐來,花瓣落了自己滿身,“他比我更知道如何照顧阿伽什涅,山清水秀處總比繁華喧囂更適宜魚兒。”

“真沒想到,王宗實這樣的人,影響了三朝天子,還能全身而退。”黃梓瑕嘆道。

李舒白回頭看她,輕聲說:“他走之後,給你留下了一份禮。”

“那座王宅?很美也很好,但是......我不要。”黃梓瑕搖搖頭,輕聲說,“就像那條養着小魚的遊廊,異常的精緻美麗,可也異常陰森寒冷。”

“他說,你要不要無所謂,但他已經讓阿澤留下了,讓他等着你——當然,那少年也和宅中人一樣,已經變成了聾啞人。”

黃梓瑕只覺得身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就連此時的春日花開都顯得黯淡。她顫聲說:“看來,阿澤確實是先皇排到王宗實身邊的人。”

“嗯,所以王宗實這樣的人,纔是真正能成功的,不是嗎?”李舒白說着,又笑了一笑,說,“我甚至還有點懷疑,在決定要置我於此地時,王宗實這麼縝密的人,怎麼會允許王蘊去找你,推遲第二天南下的計劃?他明明該有更不動聲色的辦法。”

“誰知道呢,”黃梓瑕說到這裡,又若有所思道,“至少,他沒有在你體內種下阿伽什涅,便是我最大的恩人。只是他畢竟曾參與篡奪皇位,罪無可恕。”

“說到這個,他走的時候,到我府中拜別,也曾說起此事。其實他雖是王家分支,但血緣已薄,年幼時也並不覺得本家對自己有如何重要。他之所以願意一力幫助王家扶助先皇,只是因爲他恨我的父皇而已。”李舒白擡手輕輕接住一片墜落的花瓣,語氣淡淡的。

黃梓瑕問:“便是你讓人給我做櫻桃畢羅的那天?”

他點點頭,微有嘆息:“嗯,是他送了一筐驪山剛到的櫻桃來。”

“其實王公公,對我很照顧,”黃梓瑕默然垂首,說,“只是我不知他爲何要恨先皇。據我所知,先皇十分信任他,甚至讓他二十多歲便接掌了神策軍,可算是十分難得。”

“我曾跟你說過,我與他素無往來。但是他畢竟是朝中舉足輕重的宦官,我又怎會沒有調查過他的底細?”李舒白輕輕揮手,讓掌中的花瓣被風吹走,低聲說,“他年幼時,有個青梅竹馬的姑娘,是驪山下最出名的一戶種櫻桃的人家。”

黃梓瑕驚訝地睜大眼睛,沒有說話。

“他獲罪後受了宮刑,那個姑娘給他親手做了一對櫻桃畢羅,送他上路。”

“那姑娘現在呢?”黃梓瑕見他不再往下說,便問。

李舒白默然看着她,說:“誰知道呢?自然已經是很多個孩子的母親,或許已經做了祖母。而王宗實,此生和她再也沒有緣分——這一切,都只是因爲他的家被牽連進了一個陳年舊案,而我的父皇隨意鉤筆,處置了他一家所有人。”

所以他入宮多年,恭謹侍奉宣宗皇帝,同時,也將一切都埋在心裡,緘默不語。所以他年年讓驪山送來櫻桃,固執地不肯忘卻自己當年曾經可以擁有,卻永遠逝去的一切。

黃梓瑕黯然搖了搖頭,說:“不提他了,總之,一切風雨都已過去。希望王公公真能如他自己所願,來生做一條無知無覺的魚。”

李舒白點頭。微風漸起,落花繁亂,兩人在馬上相視無聲。

滌惡和那拂沙踱步而立,互相交頸。馬上的他們隨着身下馬的接近,也越貼越近。直到胯下馬頭一偏,兩匹馬要擦身而過之時,李舒白忽然擡手抱住她的腰,將她一下子抱了過來。

黃梓瑕側坐在滌惡身上回頭看他,無奈有害羞:“嚇我一跳。”

“之前,都是這樣擦肩而過,這回,我可不會再放開了。”他抱住她的腰,俯頭將自己的下巴擱在她的肩上。

他送給她的那支簪子,輕觸在他的耳畔。他不由得微微而笑,擡手按在卷草紋上,輕微的“咔”一聲,被他抽出了中間的玉簪。

他將玉簪舉起,對着日光問她:“你注意過上面的字嗎?”

黃梓瑕詫異地問:“字?”

他將簪子硬着日光,放在她的面前給她看。

日光折射,極細極小的一行字出現在簪子,如一縷髮絲,有着難以察覺的痕跡---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黃梓瑕詫異的接過簪子,仔細的查看那上面的字,問:“這簪子自你送給我之後,一直沒有離開過我的身邊,你是什麼時候在這上面刻的字?”

李舒白沒有回答,只含笑看着她,身後花樹絢爛,無風自落的花瓣一片片落了他一頭一身。

黃梓瑕頓時明白過來---那就只能是,在他將這個簪子送給自己的時候。

在很久很久之前,他還對她冷言冷語,不假顏色的時候。

原來他,這麼早之前,便已經將這一句話送給她。

人生無限,天地廣袤。九州四海,還有無數的花等着他們走馬看過;人生百年,還有長久的歲月等着他們攜手共度。

就如此時他們相擁花樹之下,在舉世繁華的地方,尋找到最安謐美好的這一刻。

長安,一世長安。

——完——

【番外】

番外—元夜

元夜

玉樹銀花,人月團圓。

正月十五夜,家家放燈。雖然下着薄薄的雪,揚州城大街小巷千門萬戶,依然懸掛起各式各樣的燈燭。大戶人家的門口,還有人搭起綵棚,在裡面設燈歌舞。

揚州雲韶院,江南最爲出名的歌舞伎院。此時明月之下,花燈叢中,正有一隊少女且歌且舞。佇足觀賞的人多如過江之鯽,直到月過中天,絲竹管絃不停,人羣依舊擁擠。唯有一對母子,沒有擠入人羣,只尋了不遠處一個較高的地方看着。

母親看來大約三十不到年紀,身穿碧羅衣,眉目清致,眼神明亮;身邊七八歲的小男孩穿着天青碧的錦衣,手中提着一盞仙人乘鸞花燈,小小的臉頰在暈紅燈光映襯下,眉目如畫。

碧衣女子含笑看着不遠處的歌舞,小男孩並無興趣,只玩着手中的燈,百無聊賴道:“娘,爹怎麼還沒找到我要的杏仁糖啊?那我們去找他好了。”

母親聲音溫柔,輕緩道:“玄湛,再等一等吧,這歌舞讓我想起多年前的幾位故人。”

小男孩頭也不擡,說:“什麼故人,不是殺人犯就是被殺的人,你和爹還有活的朋友麼?”

她笑着擡手揉揉他的頭髮:“胡說八道!周叔叔和王叔叔呢?爹孃不是也經常帶你和他們的孩子玩麼?”

“算了吧,那個抱着個骷髏頭跑來跑去的周小夕和馬背都上不去還妄想當大將軍的王開陽。”玄湛不屑一顧,“兩個愛哭鬼。”

“你小時候更愛哭。”母親毫不留情地打擊他。

玄湛擡起頭,一臉不滿正要爭辯,卻見一個身影尋尋覓覓來到了他們附近。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子,本有中上之姿,只是一身青衣素淡,頭髮又緊緊挽成一個螺髻,上面毫無花飾,顯得整個人十分黯淡。

見她低頭尋到他們面前,碧衣女子便問:“娘子可是在找什麼東西?”

那女子頭也不擡,只皺眉道:“是呀,我金簪掉了。”

金簪子如此貴重,普通人家丟了自然非同小可。玄湛趕緊提高自己的仙人乘鸞花燈,說:“一路都是積雪,恐怕不好找,我幫你照着燈吧。”

“哎喲,那可多謝了。”青衣女子終於擡頭看了他們一眼,見這對母子氣質殊衆,不似普通人,便趕緊行了一禮,說,“我剛剛和丈夫單獨在前面放燈呢,結果覺得自己頭髮一動,簪子就不見了。我丈夫不知道疼人,居然讓我獨自沿路回家去找,結果一直到家了也沒找到……”

她一邊說着,一邊與玄湛走到小丘前方柳樹之下。

碧衣女子站在小丘之上看着他們。玄湛的燈照着腳下一團微光,兩人走到樹下時,只見那個女子蹲下去看了一看,然後,傳來撕心裂肺的尖叫聲。

玄湛提高了燈,照着柳樹下倒臥的一團身影,回頭朝着她喊道:“娘,這裡有個死人!”

元宵節巡邏的捕快們不少,剛好就有一隊在附近,聽到他們的聲音便立即過來了。有的將圍上來的人羣攔在十步外,有的檢查倒臥在地的男人,也有人拿着冊子在盤問那個女子。

“他是我丈夫劉成,我姓魏,人家叫我歆娘……”女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幾乎背過去,“他是手藝人,打首飾的,我們去年避亂到揚州,就住在槐樹井旁。今晚我們出來看燈,我的金簪不見了,就折回去找,誰知一路尋到家裡,也不見簪子。我一路再尋回來……”

玄湛提着燈靠在母親身邊,聽着歆孃的話,看着捕快們檢查那具男屍。屍體是個二十七八歲的男人,喉管被割斷,噴濺出來的血被零零碎碎下着的雪掩住了,他側臥於白雪地中,身上積了薄薄一層雪,手中緊緊抓着一支金簪。

這種金簪是五六年前的樣式了,當時在簪上刻女子閨名曾時興過一陣子。這支簪上刻的字是梅花篆,雖看來高雅,但製作首飾的匠人看來並不太熟悉梅花篆,字體拙劣,勉強只是把筆畫寫對而已。不過字的前半,那一個音旁,篆體刻得近似琵琶圖案,顯然也頗費了一番心思。

玄湛輕輕附在母親的耳邊,說道:“是個‘韻’字。”

她點點頭,說:“篆字的‘韻’和‘歆’很像。”

一個捕快指着屍體手中的簪子,問歆娘:“你要找的,就是這支簪子嗎?”

歆娘捂面,眼淚從指縫間簌簌落下:“是……就是這支。明明是丟了,到處找不到,怎麼會在他的手裡……”

捕頭略一思忖,看看雪上的痕跡,又看看死者手中的簪子,說:“毫無疑問,是你殺了你丈夫。”

歆娘頓時身子一軟,癱倒在地。她拼命搖頭,顫聲叫道:“我,我沒有殺阿成!我們成親多年都很恩愛……”

捕頭不耐煩地打斷她的話:“剛剛我們來的時候,早已看清楚了。當時雪地上只有四行腳印,一來一回的那兩行,正是你的腳印;另外兩行走到樹下的,大的那行腳印已經被剛下雪淹沒了一半,是你丈夫的,而一行小的,則是這個小孩子的。雪下了足有兩個時辰了,你丈夫屍體尚溫,也就是說,他死的這短短時間,除了你們三人之外,沒有人到過這棵柳樹旁邊。這小孩是剛剛跟着你過來的,當然不是兇手,那麼唯一可能殺人的,也就是你了。”

旁邊另一個捕快也說道:“若兇手不是你,你丈夫又爲什麼要手中握着你的金簪死去?”

“冤枉啊,我……我沒有殺人!”歆娘面如死灰,卻只能拼命搖頭,只是辯解的話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帶走吧。”捕頭一揮手,捕快們熟練地拿着鐵鏈就過來要鎖人。

玄湛見他們粗暴地拉起歆娘,不由分說就要帶走她,不由得皺起眉,又看了男屍手中的簪子一眼,拉了拉母親的衣袖。

碧衣女子拍拍他的頭,朗聲對那位捕頭說道:“這位大哥,我認爲這位娘子並不是殺人兇手,不知各位可有時間,容我說說自己的看法?”

捕頭瞥了她一眼,不屑一顧:“婦人之見,別妨礙公務。”

她見他輕慢,也只是微微而笑,取出身邊一個令信示意他,說道:“夔王府中人,還請諸位給個方便。”

捕頭頓時愣了一愣,看那令信鑲金錯銀,確是敕造,趕緊領着衆捕快向她行了個禮,聲音都有些顫抖了:“夔王名震天下,在下仰慕已久!只是聽說夔王多年前攜王妃離京遊歷,偶爾有一二事蹟傳聞,畢竟離揚州距離太遠……這回,王爺是到揚州了麼?”

她還禮道:“王爺不在,我只是到揚州有事。”

捕頭趕緊又問:“聽說王妃昔年連破奇案,我等都是敬仰不已。不知娘子是王妃身邊人嗎?對此案又有何看法?”

“我只是在想,若此案真是歆娘所爲,那麼,她又爲何短時間內去而復返,引火上身?”她避而不答對自己身份的詢問,只收好令信,看向樹下屍身,說道,“雪地上的腳印已經被埋了大半,她明明可以在我身邊遠遠看一眼,說自己丈夫沒有站在樹下便離開。等到稍遲一些時候,所有腳印都被雪掩蓋,她丈夫的死亡時間也不好推斷的時候再回來,到時誰也不知道她丈夫死的時候有沒有其他人來過,被定爲殺人劫貨是很容易的事情,不是嗎?”

捕頭點頭,但還是說道:“有些犯人,就是如此愚蠢,也不是沒有見過……”

“請容我與她說幾句話。”碧衣女子說着,走到歆孃的身邊,將她扶起,又幫她拂開額前亂髮,輕聲問,“韻娘是誰?”

歆娘本已蒼白的面容,此時頓時鐵青:“你……你怎麼知道韻娘?”

碧衣女子柔聲道:“你想要洗清冤屈,就和我詳細說一說。”

“可……可我們去年底才背井離鄉來到揚州,你怎麼知道韻娘……”

碧衣女子望着她,神情溫柔而堅定。歆娘遲疑着,雙脣終於顫抖張開,喃喃道:“韻娘與我一起出生,是一起抱去給族長取名的。我們同一個村子的,都姓魏,也都有遠遠近近的親戚關係……我們五六歲時,韻孃的母親接了孤苦無依的遠親阿成到家裡,還讓阿成和韻娘訂了娃娃親,所以……雖然我們三人總在一起玩,但其實,他們倆卻是不同的……”

碧衣女子垂下眼睫,只淡淡地“嗯”了一聲:“不過,後來還是你嫁給了阿成。”

“是……本來,應該是阿成和韻娘成親的。我也有自己見過幾面的未婚夫,所以和韻娘都在準備自己的嫁妝。阿成後來到城裡金店學手藝,我和韻孃家就一起讓他替我們打了一模一樣的簪子作嫁妝,刻上我們的名字。”她目光直愣愣地望着丈夫手中那隻金簪,面容枯槁慘淡,“雖然現在不時興這種樣式了,但在當時是村裡頭一份,我們也都很珍惜,直到現在,我還日日藏在妝盒最深處,只在逢年過節才戴一戴……”

玄湛不理解這些事,無聊地眨巴眨巴眼,但見母親認真地聽着,便也提着自己的燈籠,繼續安靜地聽歆娘訴說自己的故事。

“那時我和韻娘兩人都忙着在家裡縫製嫁衣,所以拿了簪子後就再沒見過面了……可誰知道,就在出嫁日子將近時,韻娘接到了外婆的口信,她腿腳不好,想要在韻娘出嫁前再看一看她。結果,韻娘去外婆家的路上,由於剛剛下過好幾天的大雨,山路陡峭,泥土鬆動,韻娘一腳踩空就……就……”歆娘捂住自己的臉,幾乎說不下去。

玄湛驚愕地睜大眼睛。

歆娘說着那麼久前的事情,卻依然痛苦不堪,搗着自己的胸口,低聲喃喃:“韻娘去世後……阿成躺在她的墳頭,不吃不睡,要隨她而去。而我做夢的時候,夢見了韻娘,她對我說,我們情同姐妹,現在她不能看着阿成了,請我幫她照顧他。我一連夢到好幾天,無奈之下,只能去告訴我的父母,讓我代替韻娘嫁給阿成。族裡的人都憐憫韻娘和阿成,我也就此嫁給了阿成……”

周圍的人聽着她的傾訴,都在暗暗嘆息,碧衣女子卻問:“韻孃的屍體找到了嗎?”

歆娘點頭:“當天就在山谷中找到了……摔得血肉模糊……”

“她的那支簪呢?”她又問。

“這麼小的東西,墜崖下去,怎麼可能還找得到?”歆娘掩面泣道。

碧衣女子又問:“那你之前的未婚夫呢?”

“我的妹妹嫁給他了,現在……他們一家人也十分和美……我和阿成,本來也過得這麼好……”

碧衣女子轉頭看着靜靜躺在那裡的劉成的屍身,淡淡說道:“好嗎?或許你很好,可你丈夫愛的,終究不是你,你縱然處心積慮,甚至殺了情同姐妹的韻娘,也搶不過來。”

歆娘聽她的語調突然變得冷淡,一時之間打了個冷戰,身體也不由自主地蜷縮起來:“你……你胡說!我怎麼可能殺……殺韻娘?你……你根本連韻娘都不認識,別胡說八道了……”

捕快們望着她,更是無法理解。剛剛他們認爲歆娘殺了自己的丈夫時,是她出聲質疑,可現在她卻又憑着三言兩語斷定歆娘確實殺了人,而且殺的還是個早已死了的人。

衆人都摸不着頭腦,也只能面面相覷,無人出聲。

碧衣女子繼續說:“你知道你丈夫爲什麼會忽然死在這裡嗎?因爲,他知道了韻孃的死因。也許他始終還是愛着韻孃的;也許他只是不敢相信自己的枕邊人,竟然是個殺人犯;也許他確實和你過得很恩愛,以至於沒有勇氣直接對你下手。所以他將你的簪子握在手中,這樣就算他隨韻娘而去之後,官府也依然會處決你,爲韻娘報仇。”

歆孃的眼睛中充滿血絲,狀若瘋狂,十分可怖:“你胡說!我們、我們這麼恩愛,這些年阿成已經漸漸不再提起韻娘了,他怎麼會……認爲我殺了韻娘?”

“讓他忽然明白的,也許是一個動作,也許是一句話,也許,是你深藏在妝盒中的,這支他親手做的金簪……”碧衣女子伸手指了一下那支金簪,“你說自己平時捨不得戴,那麼,過年時,應該會戴上它吧?我想你的丈夫,應該是剛好就在今年過年時,仔細看了一下自己親手打的這支簪,然後明白了一切……”

歆娘渾身顫抖,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阿成手中的那支簪子,卻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碧衣女子走到屍體的旁邊,將那支簪子拿起,緩緩地說: “你說韻娘是一個人在山路上摔下來的,這句話,不是真的吧?因爲,當時她的身邊,一定還有另一個人在,那就是——你。”

玄湛提着燈籠,嘴巴張得圓圓,目光亮亮地看着自己的母親。而捕快們也忘了說話,只看着她手中的簪子,聽她繼續說下去。

“金首飾是最貴重的嫁妝,外婆要在韻娘出閣前和她見面,她當然會帶着未婚夫給自己打的金簪去給外婆看。也許就在那條陡峭的山路上,你追上了她。不過我估計你不是一下子就將韻娘推下去的,兩個人還廝打了一陣,所以,你們的金簪,在撕扯中散落了,你的金簪,隨着韻娘掉落在谷底,而她的金簪,卻掉在了地上。而你卻誤以爲掉在地上的是自己的金簪,誰叫你們的名字這麼像,而梅花篆,又這麼難辨認呢……”

碧衣女子將歆娘手中的金簪橫過來,遞到她面前,說:“你應該不識字,更不會認識梅花篆字。然而學過的人一眼便可以看出,這個字,不是你的‘歆’字,而是,韻孃的‘韻’字。金簪上的字這麼小,字體又這麼相近,梅花篆,認識的人並不多,就連你的丈夫,也在很久之後,才突然看清楚……原來這是,韻孃的簪子。”

歆娘萎頓地坐倒在地,手中緊緊抓着那支金簪,死死望着自己的丈夫,跪倒在地,匍匐哀哭。

“你說過,自開始準備嫁妝之後,你和韻娘就再也沒有見過面,那麼,死去的韻孃的簪子,是在什麼時候到了你的手中?”碧衣女子望着歆娘,聲音平淡,“你們從小一起長大,出嫁的時候本應是最捨不得彼此的時候,卻爲何不相往來?想必那個時候,就已經私下爲阿成而發生了不快吧。然而,就算你終究將好姐妹的未婚夫搶到了手,你也只是徒徒害了你們三個人的一生而已。”

歆娘死死握着那支金簪,那簪子深深刺入她的掌中,她卻彷彿毫無感覺,只怔怔地坐着,一動不動。

“然而我唯一不明白的,是你去找韻孃的時候,爲什麼要帶上自己的簪子?你本來不應該帶過去的,不然也不會在那時混淆。”

“我……我不想殺韻孃的,我在山道上追上她,只想求她把阿成分我一點,哪怕……哪怕我做小的都行……”歆娘聲音艱澀,“我帶着我的簪子,想說我們可以一樣的,一起長大,一樣的嫁妝。所以如果她捨不得讓給我的話,那麼一起嫁給一個男人也是可以的,不是嗎……”

碧衣女子長出了一口氣,輕聲說:“不是的。”

歆娘捂着胸口,氣息沸烈沉痛,嗚咽聲卻已漸漸停住。她手中的金簪已刺入了心口。

“你說得對……不是的。她……一口就拒絕了我。我和她推搡,不知道山道已經被雨衝得……鬆垮,她一腳踩空就……”

捕快們趕緊衝上來,將她的手拉開,可心臟被刺,顯然已經凶多吉少。歆娘瞪着面前的碧衣女子,似乎還想問什麼,但終究還是倒了下去。

兩具屍體,一場混亂。被捕快們擡到一起的一對夫妻,頭並頭,肩並肩,若不看傷口的話,也像是相互依偎。

碧衣女子輕輕嘆了一口氣,牽着孩子的手,轉身離開了。

玄湛的手中還提着那盞燈籠,短短一截蠟燭正要燒完。他在燭光之中回頭看着雪地上柳樹下的人羣,忽然想起一件事,忙問:“娘,還有一個問題,你沒有解答。”

她低頭看他,眨眨眼睛。

“因爲娘說她丈夫是自盡的,可當時屍體手邊並沒有兇器,他又是怎麼自殺的?”

“有兇器的話,不是一下子就被人發現是自殺了嗎?兇器當然要藏起來了。”

玄湛趕緊拽着她的手,問:“藏在哪裡?我怎麼沒看見?”

“當然看不見了。你忘了嗎?歆娘說她本來和丈夫一起在樹下放燈的,可我們去的時候,那裡黑暗一片,燈又在哪裡呢?”

“在哪兒呢?”玄湛疑惑地思索着,見她擡頭看向天空,便隨着她一起看去。

碎雪飄落的天空之上,有一點一點明亮的光芒,在隱隱閃爍。那是被人們放上去的天燈,正投向高不可知的九天之上。

“他是首飾匠,做一把很輕很薄的刀,一點都不費勁。”

玄湛聽着母親的話,睜大眼睛,怔怔地看着那些逐漸消失的光芒。

下墜的雪,連同飛昇的天燈,一起被一把傘遮住。他看見父親微笑的面容,俯看着他。

母親含笑接過父親手中的大傘,高高撐着。

父親將他抱起,幫他輕輕呵了呵冰冷的小手。

一家人往燈火最盛處走去。玄湛偎依在父親懷裡,喃喃說:“爹,我要跟你告狀,娘又多管閒事了。”

“嗯,這樣也好。有命案的地方就有她,我一下就找到了你們。”

“爹,今天娘可厲害了,三兩下就破了兩個命案,一個今天的,一個多年前的。”

“她一直這麼厲害,難道玄湛不知道?”

“爹,我也很厲害,一眼就認出了你教過我的梅花篆字。所以要不是我,今天的案子才破不了呢!”

“哦?看來玄湛比娘厲害,你娘成名時已經十二歲了,可你纔剛八歲呢。”

“就是嘛!將來,全天下都會知道一個名字——李玄湛!”

本書完結,看看其他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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