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酒,趙成喝了六七成醉意,才搖搖晃晃回到了家中,到了家裡之後,他特意去看了一眼已經熟睡的兒子,又尋到了還在家裡等着他的夫人,夫妻二人對望,默默無言。
如果是趙成自己,他便不會有什麼亂七八糟的想法,只是此時他已經成家,孩兒都已經五六歲了。
他還有一個姐姐,兩個外甥女,一個外甥…
有了牽掛,顧慮便多了。
而趙成的顧慮,其實並不在放今天子,甚至不在劉妃,也不在二皇子。
他顧慮,就顧慮在自己在西南犯了大錯,偏偏,當年在錢塘郡,又留下了個不大不小的舊怨。
舊怨,就是隨時可以舊事重提的藉口。
趙成的夫人曹氏,上前攙扶着趙成,將他扶到了牀邊,問道:“夫君怎麼喝這樣多酒?”
趙成對着她笑了笑,開口說道:“蘇大將軍將要離京別任,爲夫去送了送他。”
曹氏點了點頭,也沒有多問,只是幫着趙成解下外衣,開口說道:“夫君將來,應該就一直在洛陽了罷?”
趙成搖了搖頭:“爲夫也不知道。”
這位趙夫人看了看趙成,輕聲道:“我看夫君從西南迴來之後,一直就不怎麼高興,是不是西南的事情…”
“實在不行,咱們一家,就回金陵,或者回越州去,棄了這個官不做了就是。”
趙成看着她,正色道:“此時國朝初創,正是站穩腳跟的時候,我們家在現在這個位置上,只要站住了,將來就是一百年兩百年的前程。”
“這個時候,不知道多少人都在拼命使勁,往洛陽城裡鑽,便是爲了咱們的兒孫,在這個時候,也沒有離開洛陽的道理。”
趙成聲音鄭重:“此時離開洛陽,最多十年時間,京城裡各個坑位就會被佔的滿滿當當,洛陽城裡的各家各戶,也會各自攀親,盤根錯節,縱橫交錯,到了那個時候,離開容易,再想要回來可就難了。”
“夫人不要多想。”
趙成看着曹氏,笑着說道:“踏踏實實做你的國公夫人就是,其他的事情,有爲夫在。”
趙夫人想了想,然後對趙成輕聲說道:“可惜咱們的孩兒還太小。”
趙成摸了摸她的頭髮,輕聲笑道:“不是還有個成器麼?”
“夫人與其他夫人們往來溝通的時候,可以給成器物色一門婚事。”
趙夫人聞言,輕輕點頭,應了一聲好。
夫妻倆又說了會話,趙成吹熄了燈,房間裡陷入黑暗,只剩下了夫妻倆在牀榻上的一些竊竊私語。
聲音太小,已經聽不太真切了。
而如果將視野放遠,俯瞰整個洛陽城的話,此時在這座新京城裡住下的新官們,其中大多數人,都是與趙成差不多的心思。
往後,他們會自然而然的各自攀親,門當戶對,縱橫交錯,再漸漸盤根錯節。
十幾二十年,一個新興的,通過姻緣以及朝堂綁定的“繩團”,就會初步成型。
而這個“繩團”,便是新朝的嶄新統治集團了。
…………
就在整個洛陽,隨着新朝的建立,朝着京城飛快演進的時候,洛陽城裡,一家十幾口人搬進了一座佔地不小,但是卻並不怎麼起眼的宅子裡。
這座宅邸,甚至沒有什麼很顯眼的招牌,只是掛了孟宅兩個字。
這天,是孟家喬遷,做了一大桌子酒菜,一家十幾口人,終於差不多到齊了。
坐在主位上的,是孟家主事的孟衝,也就是九司京兆司司正孟海之父。
剩下的就是孟家的一些家眷,以及孟氏三兄弟了。
孟海,孟巖,還有…孟青。
此時,孟海孟巖已經到了,但是孟青卻遲遲沒有到,孟海於是就到門口迎他,在門口等了一小會之後,一身灰色衣裳的孟青,才匆匆趕到,見到孟海之後,他有些不好意思的低頭行禮,叫了一聲五哥。
孟海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說道:“一家人都等着你了,快進去罷。”
“好。”孟青跟着孟海,一路進了這座宅邸,左右看了看之後,他纔開口問道:“五哥,這宅子是?”
“上位賞我的。”
孟海咧嘴笑道:“我雖然沒有得爵,但是也算是得了一些好處,現在我爹搬過來了,往後,這裡就是咱們孟家在洛陽的宅子了。”
孟青點了點頭,跟在孟海身後,不多時,就已經來到了後宅。
見到了孟衝之後,這位孟侯爺整理了一下衣袍,恭恭敬敬的跪了下來,額頭觸碰在地上,叫了一聲伯父。
哪怕是見李雲,他的禮數也從來沒有這麼重過。
孟衝見到他這個模樣,長嘆了一口氣,上前一步,把孟青給攙扶了起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用家鄉的方言開口道:“一轉眼,我們爺倆也好幾年沒有見了。”
孟青低着頭:“是,孩兒不孝,孩兒…”
“好了,好了。”
孟衝拉着孟青坐下,然後他自己也拉着一把椅子,坐在了孟青對面,開口道:“聽小海說,陛下給你賜了婚事,再過不久就要成婚了,我們孟家又不是沒有人了,眼下也搬到了洛陽來,這個事情…”
孟衝皺着眉頭,開口說道:“怎麼連個招呼也不打?”
孟青低着頭,不住陪着不是。
孟衝看着他,開口說道:“是不是當了侯爺了,不認我們這些家裡人了?”
孟青連忙擡頭,看了一眼孟衝,然後他又低下頭,臉上已經全是淚水,哽咽不止:“伯父,當年村子,村子…”
見他這個模樣,孟衝沉默了片刻,輕輕拍着他的後背,嘆道:“已經十年了,舊日作孽的大周,都已經化爲了塵土,你怎麼還記掛在心裡?”
孟青垂淚道:“非是因爲我家,村子裡那麼多人,不至於…”
孟海蹲了下來,正色道:“老七,當年的事情,是舊朝廷作孽,跟你們家無關,更跟你沒有關係。”
“當初,若是我家裡交不上稅,家裡的姐妹被官府搶走了,難道你家會坐視不理不成?”
孟侯爺過了許久,才終於平復了情緒,被扶着坐在座位上,淚痕未乾。
“當年那件事,那場火,真像是噩夢一樣,十年了,孩兒只要得空,一閉上眼睛,那場大火便撲面而來。”
孟侯爺擡頭看着孟衝,聲音沙啞:“這些年行軍打仗,孩兒心裡就像,乾脆就死在戰場上,要是能死在戰場上,一來報了上位的大恩,二來也不必受這樣的折磨。”
孟衝此時,已經年過半百,頭髮也白了小半,他沉默了許久,拉着孟青的手,嘆氣道:“當年的事情…”
想起舊事,他也搖了搖頭,再也說不下去,只是看了看孟海,開口道:“小海已經娶妻生子,你也將要成家,馬上老九也快要成婚,等孟家下一代人降生,當年的劫難就算是過去了。”
“你如今已經封了侯了,你這麼年輕,陛下將來還會重用你。”
“你就是孟家將來的希望。”
孟衝看着孟青,低聲道:“陛下有過恩典,往後鑄幣,俱是孟家的活計。”
“有鑄幣,有你跟小海,將來還有孟巖。”
孟衝拍了拍孟青的後輩,輕聲嘆道:“將來的孟家,會在洛陽紮下根的,而且會越來越好。”
孟青默默點頭,低頭道:“伯父說的是。”
孟衝拉着他入席,又叮囑道:“既然與費尚書家訂了婚事,各種禮數就不能怠慢了,這些事情你大概不懂,我們家裡人會幫着你辦好。”
“後面成婚的時候,也不至於手忙腳亂。”
說到這裡,孟衝擡頭望向天空,長嘆了一口氣:“已經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罷,咱們孟氏,深受國恩。”
“往後,要一心一意,爲陛下辦好差事。”
所有孟家人,包括孟氏三兄弟在內,都深深低頭,應了聲是。
至此…當年那個被一場大火幾乎燒盡的石埭縣河西孟氏,也在洛陽這塊土地上,紮下了根鬚。
京兆城裡有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