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元年十月初,天子皇駕離開洛陽,進潼關,開赴舊周皇都。
說是皇駕,其實這一次天子出行,並沒有太多儀仗跟隨,不像是一場天子巡遊,更像是天子御駕親征。
隨行的有宰相杜謙,大理寺卿薛嵩,以及陳留王武元佑,還有羽林軍統領楊喜等人。
諸皇子以及皇后,貴妃等等,無有一人相隨伴駕。
天子儀仗,也基本上沒有帶上,都留在了洛陽。
而且,這一次天子的皇駕,動作極快,十月初離開洛陽,到了十月中,他們就已經進入了關中,而且關中京城,也已經遙遙在望。
等皇駕距離關中京城還有百里左右,駐守關中京城的陳大陳將軍,便帶着一衆將領,前來相迎。
陳大跪在皇駕的左前方,其他一衆將領跪在兩邊,俱都單膝下跪,低頭抱拳行禮,口稱陛下。
李皇帝這會兒,正在打量着關中沿途風景,聽到了陳大的聲音之後,他掀開車帳,對着前方的陳大招了招手,開口道:“來來來,上車,上車。”
陳大起身之後,有些愕然,不過他還是回頭,吩咐自己的屬下們散在皇駕兩翼護駕,而他自己,則是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又小心翼翼的拍了拍靴子上的塵土,這才上了李雲的輦車。
上了車之後,他擡頭看了看李雲,又低下了頭,然後再一次忍不住,擡頭看了看李雲。
李雲也在打量着他,見狀笑着說道:“怎麼,不認識我了?”
陳大撓了撓頭,開口道:“上位…好像跟以前一樣,沒有什麼變化。”
李某人啞然一笑:“能有什麼變化?”
陳大這才面露笑容,開口笑道:“只可惜,上位的登基大典,屬下沒有趕上,沒有見識到上位的風采。”
李雲瞥了他一眼,也沒有搭話,只是板着臉說道:“你在劍南道,把手底下的兵借給了黃朝。”
“你知不知道,他到現在,已經用你借給他的四個都尉營,以及他自己本部的兵馬,殺了數萬土人了?”
“數…數萬?”
陳大也被嚇了一跳,他擡頭看了看李雲,嚥了口口水。
“上位,我在劍南道的時候,他只殺了一萬不到的土人,我這離開劍南,也就一個月時間,這,這…”
他苦着臉說道:“我不知情啊…”
李雲看到他這個模樣,終於忍耐不住,啞然一笑:“瞧你這出息。”
“他的確殺了數萬土人不假,但是整個劍南的土人,少說有數十萬人,下狠手,也是有好處的。”
李雲伸手敲了敲輦車裡的扶手,緩緩說道:“至少當地的土人,見到他已經望風而逃了,很多本來不服王化的地方,現在也已經恢復王化了。”
“讓黃朝在劍南幹個三五年,說不定真能完成改土歸流。”
陳大深呼吸了一口氣,低頭苦笑道:“上位,那個人殺性太重,明明是個文官,殺起人來,比軍中的將領還要乾脆利落,我覺得不能讓他在劍南道這種地方久待,時間長了,說不定他自己要劃地爲王了。”
李雲微微搖頭道:“暫時不會,他不至於這麼蠢。”
“真要是幹了蠢事,我也自有法子辦他。”
劍南道,李雲是放手交給黃朝去幹了,畢竟劍南道地方上的那些事情,也只有這種狠人能夠鎮壓,但是劍南道幾個要緊的地方,比如說劍州,還有漢中等地,都牢牢掌握在李雲自己的手裡。
也就是說,劍南道不再封閉。
往後,在劃分行政的時候,這幾個要緊的地方,也會被李雲從劍南道給剝離出去。
這樣一來,哪怕黃朝真的有什麼異心,也成不了事情,而且在李雲看來,他也不會有什麼異心。
兩個人聊了一會兒劍南道的事情,李雲看向陳大,笑着說道:“等關中平定之後,說不定你還要替我做一任關中道的防禦使,在關中多辛苦幾年。”
陳大聞言,並沒有什麼意見,他只是微微低頭道:“上位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
他頓了頓之後,又說道:“上位,現在大將軍,正在關中道北部,與朔方軍激戰,屬下不能一直在後方觀望着,屬下也想領兵北上,協助蘇大將軍。”
李雲看了看他,笑着說道:“怎麼?你手底下那些人,也按捺不住了?”
陳大低着頭,苦笑道:“入眼都是功勞,其他兄弟們在大口吃肉,我們總不能一直在後面幹看着罷?”
“底下的一些校尉,乃至於隊長,都沉不住氣了,這段時間,不少人到屬下這裡來鬧意見。”
李雲啞然道:“佔下舊周皇都,還不算是一樁大功勞?”
“不讓你們上戰場,你們還不願意了。”
陳大搖頭道:“這個舊周皇都,是人家主動打開的,一刀一槍也沒有動,便是上位要給我們功勞,我們也沒有臉面要。”
李雲看了看陳大,想了想,笑着說道:“你小子,似乎話裡有話啊。”
陳大搖了搖頭,沒有多說什麼。
李雲思考了一番,然後掀開車簾,看了看官道兩旁,開口嘆了口氣:“進關中以來,看到的土地,十成裡至少有六七成都已經荒了,着實可惜,這韋氏父子倆,真是一丁點也不會經營。”
他又看向陳大,問道:“你佔下的京城,情況如何?”陳大也回過神來,他擡頭看了看李雲,微微搖頭:“不是很好。”
“現在的關中京城,滿打滿算,恐怕也就二三十萬人了,但是這二十萬人,就差不多有十五萬戶以上。”
聽到這裡,李雲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這個時代,一戶正常來說,應該是四五個人,多一些甚至是六七個人。
但是,這座關中京城裡,平均每一戶,可能不到兩個人了。
而且,關中京城極盛的時候,可是一座百萬人口以上的巨城,最多的時候,人口甚至逼近二百萬人。
現在,哪怕是比起當年的顯德朝,也只剩下了兩成。
最近十年時間,戰爭如同一具巨大的鐵犁一般,在這八百里秦川來回反覆的犁了一遍又一遍。
讓這片土地,已經滿目瘡痍。
李皇帝微微眯了眯眼睛,沉默不語。
陳大想了想,然後擡頭看了看李雲,繼續說道:“上位,開關中京城投降那些人,屬下覺得,他們…”
“不是什麼好人。”
李雲回過神來,看了看陳大,啞然一笑:“你都已經做了將軍,封了侯爺了,怎麼還說這樣的笨話?”
陳大有些執拗,目光堅定:“屬下只是心裡有什麼就說什麼,笨不笨的,屬下不在意。”
李雲拍了拍他的肩膀,開口道:“天底下壞人太多了,是抓不完,殺不盡的。”
“而這些壞人,有時候也有他們各自的用處,比如說當下的關中,很多地方,就要用到這些壞東西。”
“壞東西用的好了,說不定會成爲好東西。”
李皇帝看着陳大,笑着說道:“從前是韋全忠在這裡,他們沒有做好東西的機會,如今咱們到了這裡,總要給他們一個機會嘛。”
“只不過,如果往後,他們還依舊是壞東西。”
李雲用指關節,敲了敲扶手,緩緩說道:“不用你說,我也不會饒他們。”
陳大這才鬆了口氣,不再說話了。
李雲看了看他,笑着說道:“你這幾句話,跟我說沒什麼,不要到處跟別人說,不然要給自己惹麻煩的。”
陳大點頭,應了一聲道:“屬下知道,屬下這些話,也只會跟上位說。”
“別人,屬下提也不提。”
“那就好。”
李皇帝拍了拍陳大的肩膀,開口笑道:“新朝初建,咱們弟兄的日子還長着呢,要做的事情,也還有很多,你碰到事情了,首先想到的是要保全自身。”
“將來,我還有很多事情,要你們這些老兄弟去辦。”
李雲正色道:“別人去辦,我不放心。”
陳大立刻低頭,應了一聲是。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低頭道:“上位,屬下還是想要北上,支援蘇大將軍。”
李雲想了想,然後“嗯”了一聲,開口道:“等我到了舊周皇都,安頓下來之後,你留下一萬人駐守,其餘的兵力,你都帶去北上罷。”
“當然了。”
李雲看了看他,笑着說道:“能不能撈到功勞,就看你自家本事了,我可沒有後門給你走。”
陳大大喜過望,連忙低頭:“多謝上位!”
…………
是夜,一行人駐紮在距離舊周皇都不到五十里的地方,陳大和手下的將領,與楊喜等人見面,都是歡呼雀躍,坐在一起,恨不能大喝一場。
到了第二天,衆人又繼續趕路,終於在下午時分,抵達了舊周皇都城外。
陳留王武元佑,下了自己的馬車,擡頭看着眼前的這座城池,不由得淚流滿面。
一身紫袍的杜謙,此時也下了馬車,他揹着手,看着眼前的京城,雖然沒有流淚,但是眼眶,也有一些溼潤。
李皇帝此時,也已經下了車輦,他也擡頭看了看這座舊周皇城,目光裡,卻是帶了一些笑意,他回頭看了看陳大。
“咱們造了這許多年反。”
李皇帝笑呵呵的說道。
“終於見到這京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