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紀家老宅參加拜師宴的第二天,麗華戲社的女班藝人再次登臺,給周圍的佃戶獻上了一折又一折的戲劇,並且贏得了一次又一次的叫好。
這個上午,無論衛燃還是平野葵又或者張泰川,全都用各自的相機拍下了不少照片。
這些照片裡有戲臺上的女班藝人,也有他們自己,自然,更有結爲師徒的紀先生和六子,甚至還有又一次帶着徵柴隊和平野大翔準備的貨物趕過來的閻隊長等人。
也是在這個上午,紀先生的管家送來了昨天救治的那些傷病患託付他幫忙轉交給平野葵的禮物。
這些樸素的禮物有一小兜煮雞蛋,有脆甜的鮮棗,也有曬乾的竹筍,甚至還有一隻肥嘟嘟的小狗崽。
據管家說,送狗崽來的,是平野葵昨天救下的那名產婦的大兒子。
這些禮物雖然加在一起恐怕都換不回平野葵用在他們任何一個人身上的藥錢,但這個來自招核,內心彷徨茫然的單純姑娘卻前所未有的開心,以至於連吃飯的時候都抱着那隻黃皮黑嘴筒子的小狗崽子不鬆手。
而她這略顯幼稚的行徑,也讓包括衛燃在內的一些人鬆了口氣,他們總算又給自己找了個拙劣的藉口——她還只是個孩子呢。
等到午飯過後,徵柴隊的騾子車先各自裝上了三大口袋裡面藏着字畫的大米,接着又往板車上堆了滿滿一垛潮乎乎的木柴。
這些木柴都是紀先生和蘇大善人以及吳老財,這名義上並不對付的三家各自僱傭流民砍來的。
對於這些流民來說,兩捆柴就能換一碗粥外加一碗治療霍亂的五苓散,這以勞代賑的買賣足夠讓給他們活下去了。
當然,閻隊長也不虧,他如今和碼頭上的幾個幫派關係還算不錯,這來的路上,就已經把帶出來的武器彈藥賣給“道上的朋友”了。
雖然這筆錢要分出去不少給各位車頭子以及金隊長,就算剩下的,也有不老少要拿去還欠下張泰川的債,可即便如此,這一趟下來他的手裡也依舊能落下十來塊大洋的利潤呢。
這要是等他還清了債務,往後跑這麼一趟到手的少說能有一根小黃魚兒!
閻隊長對此充滿了期望,自然也就幹勁兒十足,並且在心裡美其名曰“老子也算抗日了”。
無論閻隊長如何的見錢眼開,午飯過後,衛燃和平野葵也再次來到了張正歧的房間。
可惜,此時的張正歧依舊昏迷未醒。
雖然略有遺憾,但平野葵最終也只是在得到允許之後,舉起相機給張正歧拍了張照片。
“衛先生,不,龍之介君,麻煩你幫我把照片洗出來吧。”
懷裡抱着那隻小狗崽子的平野葵一邊往外走,一邊取出了相機裡的膠捲遞給了衛燃。
“好”
衛燃接過膠捲,應下了對方的坦誠。
在某種不用說出來的默契中,兩人都像是真的沒有注意到身後那張拔步牀上傷員已經睜開了眼睛一樣,邁步走出了房間走向了前院。
返程的路程,開車的人變成了衛燃,和平野葵坐在後排車廂的人變成了張泰川,唯獨趙景榮,依舊坐在副駕駛的位置。
等到車子沿着泥濘的道路跑起來,等到身後徵柴隊和戲班子的騾子車也走起來,平野葵很是一番猶豫之後開口說道,“我想.我想聽聽你們的故事。”
“什麼故事?”張泰川心不在焉的問道。
“我想知道,被我的哥哥殺死的那些人的故事。”
平野葵像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一般,低垂着頭,咬着牙問道,“我想知道他們是什麼樣子的,我想知道他們和你們是什麼樣的關係,也想知道,我能爲那些人做些什麼。”
“等以後吧”
張泰川開口問道,“等我們徹底信任你的時候,等.等戰爭結束的時候吧。”
“好好,那就那就等戰爭結束之後。”
平野葵選擇了放棄,卻又不死心的說道,“你們.你們要活到戰爭結束之後。”
“你也是”
張泰川笑着說道,但他的眼睛,卻看向了車窗外的青紗帳。
接下來的時間裡,汽車和騾子車慢悠悠的在泥濘的土路上艱難的行駛着。悶熱的車廂裡,所有人也都保持着難言的安靜。
“等等回到城裡”
平野葵又一次毫無徵兆的開口問道,“我能幫你們做些什麼嗎?隨便什麼都可以,除了.除了殺人。”
“先幫我們保密吧”
坐在副駕駛的趙景榮說道,“其他的,有需要的時候我們會找你幫忙的。”
“好好吧”平野葵再次沉默了下來。
其實車裡的四個人都清楚平野葵在擔心什麼,就像平野葵同樣清楚他們在擔心什麼一樣。
無法取得信任,不敢輕易信任,這都是難免的,卻也是雙方必須去解決的,顯然,回城的這段路上的時間遠遠不夠。
下午四點左右,衛燃駕駛着車子開進了城區又開進了租界,最終穩穩當當的停在了麗華戲社的門口。
不等車子熄火,平野大翔也已經幫着平野葵拉開了車門。
“玩得怎麼樣?”
平野大翔關切的問道,並且也注意到了平野葵懷裡抱着的那隻小狗。
“很熱鬧,飯菜很好吃。”
平野葵打起精神說道,“還有,我還救了人呢!”
“救了人?怎麼回事?”平野大翔下意識的皺起了眉頭。
“是戲樓的齊管事”
從另一側鑽出來的張泰川說道,“齊管事在檢查戲臺的時候摔下來了,被花壇裡的樹根扎傷了身子,多虧了平野小姐及時相助,不然就要在紀先生的收徒宴上鬧出血光了。”
“我的妹妹真是厲害”平野大翔立刻眉開眼笑滿臉寵溺的誇讚道。
“齊管事出事兒了?”
同樣在旁邊等着的林喬安立刻緊張起來,“人沒事吧?沒給紀先生添麻煩吧?”
“人沒事,我師傅說就在他那養着吧。”
趙景榮說道,“正好最近需要個信的過的人幫忙給平野先生備貨,就當是我師傅他老人家問穆老闆借的人了。”
“紀先生客氣了,我這是怕給紀先生添亂啊。”林喬安歉意的說道,“這樣,我明天就備車,把齊管事.”
“穆老闆與其把齊管事接過來,不如謝謝平野小姐吧。”
張泰川毫不吝惜的用日語夸誕贊,“平野小姐的醫術非常高明,不但救了齊管事,還給紀先生瞧了瞧病呢。”
“我是不是很厲害?”平野葵故作得意的朝她的哥哥平野葵問道,順便還顯擺着一直被她抱在懷裡的小狗來轉移着對方的注意力。
“小葵是最厲害的!”平野大翔愈發寵溺的誇讚着。
“平野先生”
趙景榮說着,已經打開了汽車的後備箱,從裡面拿出一口皮箱說道,“這是我師父特意交待我給您的回禮,您看.”
“走,上樓!我們上樓去聊!”平野大翔迫不及待的發出了邀請。
“我就不去了”
平野葵歉意的說道,“我有些累了,我想先回去休息了,哥哥,能讓川口和武藏先生幫忙把我的東西搬回去嗎?”
“這是我們應該做的”
衛燃和張泰川連忙說道,隨後一個幫忙拎着那口皮箱,一個從後備箱裡拎出了她昨天救下的那些傷員送她的謝禮。
“那些都是我師傅送給她的零食”
趙景榮一邊跟着平野大翔往戲樓裡走一邊解釋道,“我師傅很喜歡平野小姐。”“她一直都很討長輩喜歡”平野大翔自豪的說道。
“以後如果有需要救助的傷員,就送去二樓洗手間窗子對面那個房間吧。”
平野葵低聲說道,“這是我路上想到的,唯一能幫你們的了。”
“如果有需要,我們會請你幫忙的。”張泰川認真的答覆道。
“川口先生”
平野葵頓了頓,還是問道,“你你知道我哥哥的相冊在什麼地方嗎?”
“在兵站他的辦公室的保險箱裡”張泰川答道,“鑰匙在你哥哥的身上。”
“我我知道了”
懷裡依舊抱着小狗崽子的平野葵點點頭,“你們.幫我去把那些照片洗出來吧,順便.順便也休息一下。”
“好還有,謝謝。”
張泰川說完,跟着衛燃走出了診所,鑽進了停在對面的轎車裡開往了寫真社。
“二叔怎麼看?”衛燃低聲問道。
“保持警惕吧”
張泰川低聲答道,“這條線太重要了,關係着很多人的命,她現在展示出來的誠意還不夠,遠遠不夠。”
稍作停頓,張泰川說道,“安全起見,要讓喬安撤走,這條線上除了必要的位置,其餘的都要撤走。”
“撤去.當我沒問”衛燃果斷的終止了這個過於敏感的話題。
“我準備讓他安排人重新建立一條獨立於我們之外的線”
張泰川憂心忡忡的說道,“這樣就算我們出了意外,好歹也不至於耽誤了大事。”
“如果.”衛燃想了想,“如果平野小姐可信呢?”
“那就開枝散葉,兩條線齊頭並進。”
張泰川灑脫的說道,“多個朋友,尤其多一個來自敵人內部的朋友,是好事。說起這個,衛燃,以後別再刺激平野小姐了。
家仇家仇在國仇面前,可以可以放下了。”
看着副駕駛位置一臉疲憊,甚至年紀輕輕就已經隱約有一些白髮的張泰川,衛燃最終什麼也沒有說。
他哪有資格說些什麼,張泰川說出剛剛的那句話,最痛苦的恐怕就是他了。
“聽見了嗎?”張泰川閉着眼睛問道。
“聽見了”衛燃艱難的答道,“二叔,我聽見了。”
“聽見了聽見了就好”
張泰川依舊沒有睜開眼睛,但卻自己用手打着拍子,咿咿呀呀的唱起了衛燃未曾聽過,未曾在敘情書寓聽過的戲文:
一輪明月照窗前,愁人心中似箭穿。
實指望到吳國借兵迴轉,誰知昭關有阻攔。
幸遇那東皋公行方便,他將我隱藏在後花園。
一連天我的眉不展,夜夜何曾得安眠?
俺伍員好一似喪家犬,滿腹的含冤向誰言?
不知道是不是衛燃剛好把車子開到了寫真社的門口,張泰川也在一聲嘆息中不再繼續唱下去,只是伸手推開了車門,並在將身體探出車廂外的同時,又變成了那個油頭粉面,滿臉小人得志的秦翻譯模樣。
“唉”
衛燃在嘆息中熄滅了車子,打開寫真社的大門走了進去。
“歇一歇吧,我來就行了。”
“也好,這個膠捲也麻煩你了。”張泰川說着,從兜裡摸出一個膠捲遞給了衛燃。
“去休息一會吧”
衛燃拍了拍對方的肩膀,接過膠捲獨自走進了寫真社的暗房。
沖印照片這份工作對於他來說實在是駕輕就熟,他和張泰川以及平野葵三人相機裡的膠捲也並沒有浪費他多少時間。
只是,讓他始料未及的是,當他將所有的照片都晾在繩子上,準備出去透口氣的時候,卻在打開暗房的房門時發現,寫真社窗外已經飄蕩起了枯黃的落葉,而且天色也已經暗了不少。
回頭看看身後,亮着燈的暗房裡依舊晾着不少照片,但自己身上穿的衣服卻在不知不覺間略微厚實了一些,尤其在後腰處,似乎還
衛燃將手探到身後,從西裝的下襬伸進去,隨後從自己的後腰處拔出了一支手槍。
這是一支TT30手槍,左右兩側的握把貼片上,仍舊刻着“抗聯從此過,子孫不斷頭。”以及“東北抗日聯軍”的字樣。
這是當初平野大翔送給自己的見面禮,在剛剛進入暗房之前,他並沒有找過這把武器,但此時,它卻別在了自己的身上。
這難免讓他下意識的提高警惕繃緊了神經,並在一番左右觀察之後,悄無聲的後退一步回到暗房,並且輕輕關上房門進行了反鎖。
躲在牆角的位置,衛燃先是檢查了一番槍膛,萬幸,裡面並沒有子彈,這是個好消息。輕輕拆下彈匣,這裡面卻壓滿了子彈。
如果有槍出現,那麼它大概是要被用上的
衛燃將這支槍輕輕放在了桌子上,隨後從金屬本子裡取出了盒子炮。這支槍的槍膛裡都有子彈,三個彈匣更是滿的。
最後取出祿來雙反相機,這臺相機裡已經裝好了底片,但卻一張都沒有被拍攝過,馬毛皮的保護套裡,還額外裝着一管備用膠捲。
稍稍吁了口氣,衛燃收起相機以及盒子炮,將那支TT30手槍重新別在了後腰處,隨後看向了暗房的晾曬繩。
只不過,在看到這上面的照片時,他卻皺起了眉頭,這些照片自然不是平野葵在紀家老宅拍的那些。
這裡的這些照片,拍下的是平野大翔以及他的那匹波爛大洋馬的孕照。
在這些照片裡,那位波爛大洋馬的肚子已經很大了。
或許是因爲營養跟得上,又或許是控制了她抽大煙的量,照片裡的這匹懷孕的母馬倒也勉強算的上珠圓玉潤脣紅齒白,而且她臉上的表情都透着不加掩飾的幸福。
繼續一張張的看下去,在這些照片裡,他還看到了身穿和服的平野大翔以及平野葵,尤其注意到了平野大翔掛在腰間的那把武士刀。
用指肚輕輕碰了碰相紙背面,潮溼的觸感讓他輕而易舉的做出判斷,這些照片是剛剛洗好的。
那麼門外是誰?平野大翔?平野葵?或者張泰川?
衛燃拿起桌子上不知道屬於誰的煙盒,從裡面抽出一支叼在嘴裡,隨後又拿起火柴將香菸點燃仔細的回憶着。
他分明記得,當初跟着平野葵去給因爲血壓低摔倒的大洋馬看診的時候,那位老媽子曾說過孩子大概在快入冬的時候出生。
也就是說孩子大概在12月份就會出生,看照片裡大洋馬的肚子,估計就算憋也憋不了幾天了。
如此說來,眼下應該是在11月底或者已經12月了,如果自己還能洗照片,那麼肯定就是安全的。
稍作思索,他叼着煙重新打開暗房的房門走了出去。
此時,房門外依舊停着那輛屬於寫真社的車子,辦公室裡沒有人,而且桌子上已經落了一層灰,所以老鬼也還沒回來?
略作思索,他又去樓上轉了一圈,這寫真社的二樓要更加昏暗一些,而且根本沒有開燈,還隱隱透着一股黴味。
至此,他才徹底鬆了口氣,這寫真社裡大概就只有自己。
重新回到一樓,衛燃走出寫真社繞着那輛轎車轉了一圈。
輪胎上仍舊粘着不知道在哪沾染的爛泥,車身倒是格外的乾淨。
打開後備箱,裡面除了一桶燃油之外,還放着那個裝有全套祿來相機和閃光燈的皮箱,以及似乎屬於平野葵的上鎖皮箱。
拉開車門坐進去,副駕駛的位置放着一件深灰色的呢子風衣,風衣之上,還放着一張日文報紙。
懶得看上面刊印的商業信息,他直接看向了報頭,果不其然,這張報紙是1942年12月2號刊印的,湊到鼻尖處聞了聞,尚有濃郁的墨香。
將報紙捲起來丟到一邊,衛燃正要推開車門,卻發現遠處一輛黃包車跑了過來,那黃包車之上,坐着的恰恰是身穿和服,脖子上還掛着一臺相機的平野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