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氏拿帕子按在眼角處，委屈難當地哽咽道：“……大郎原先曾立誓不娶，我見他好不容易有了想娶的女郎，自是替他歡喜的，加之又念及他與郎主向來不睦，我若出言反對，豈非又要加深你們父子間的隔閡？”
“我與他之間還怕再添隔閡嗎？他又何曾將我當作父親看待過？”崔洐皺眉道：“你若因顧忌此事, 而縱着他胡作非爲，纔是愚昧無知！”
盧氏開始低頭掉眼淚：“是，都是妾身的錯，妾身錯就錯在與人做了這繼母，身份錯了，便怎麼做都是錯……”
“你……這又是在胡扯些什麼？”崔洐最見不得有人在他面前落淚, 語氣無奈道：“我不正是爲了你在思慮，你可知那些在朝爲官的族人是如何看待你這宗婦的？皆說你在刻意捧殺那逆子！”
盧氏目露驚惑之色：“可……可那晚正是他們讓妾身從中勸一勸的呀！”
“他們口中的勸, 顯然意在讓你勸阻那逆子, 豈會是叫你從中附和？”崔洐無奈至極地嘆氣：“夫人啊，凡事你也得動一動腦子的！”
“妾身哪裡有什麼腦子可動……”盧氏面色愁苦，自嘲自怨：“妾身倘若是個有腦子的，又哪裡會生出琅兒這麼個沒腦子的呢。”
“……”崔洐一噎，再無話講了。
他這妻子，雖沒太多腦子，但勝在心腸不壞，性子綿軟懂得順從, 心思簡單好捉摸。
況且，他又不比長兄那般成器，從前行事又過於紈絝，若果真是族中極緊要之事，祖父真不見得樂意讓他聽。
崔琅眼睛微亮：“那依阿孃看，有幾分可能？”
常歲安點頭，照着他說的試了試，雨幕長廊下，少年人身形矯健靈敏，動作收放有力，將一杆紅纓長槍舞得意氣風發。
要有戰事、或已有戰事了。
從馬車裡走下來的是常歲寧。
常歲寧亦是一驚。
崔琅忙不迭搖頭：“這種時候我去了便是找罵，我纔不去呢。”
她尚是李效時，猶記得此人是與明後站在一處的，明後當年掌權的路上，此人亦是助力之一……而現下對方卻要起兵反了明後，自稱要匡復社稷？
其中矛盾利益糾葛常歲寧顧不上細究，古往今來君臣分道揚鑣是常有之事，現下重要的不是這個。
那逆子在芙蓉花宴上做出了那樣的荒唐之舉，卻至今不曾歸家解釋一句，顯然是絲毫沒將他這父親放在眼中！
“郎主。”
盧氏掀起眼皮看了次子一眼：“你倒是會掐着時辰回來，這會子他去了家主那裡，一時半刻是顧不上打你了。”
同那心思過重性子執拗的鄭氏, 實是兩種人。
半年的時間已足夠常歲寧瞭解掌握大盛如今身處要職的官員信息，她自也知曉揚州大都督府的長史姓陳。
盧氏剛演完有些累，懶得理會兒子。
常歲寧皺眉：“怎麼死的？”
父親知他病了, 卻仍讓人來尋他前去議事, 這“要事”必然格外緊要。
常歲寧忙接過喜兒手中的傘，高高舉過他頭頂：“你跑來作甚，下着雨呢。”
“……小歲安，我教你，你瞧我，出槍時先這樣！”
此人她並不陌生。
“……？”崔琅面現苦色。
“尚未見六郎君回來。”僕從道：“是老郎主使人傳話，請郎主去外書房商議要事。”
常歲寧略放心了些，這才問：“阿爹，此番聖人急召，可是出什麼要緊事了？”
“我又哪裡知道。”盧氏並不關心這些，或者說這不是她該關心的，她很清楚有些事她關心與否都不會改變崔氏族人的決定。
見阿孃不理自己，崔琅又湊近些，“嘿”地笑了，壓低聲音問：“兒子的意思是……我以後有沒有可能也不娶那四家的女郎，去娶別家娘子？”
“那位陳長史……”常闊搖了搖頭：“已經死了。”
雨勢磅礴，將雨幕織得極密，雨珠砸在青瓦上，迸濺出深秋的涼意。
“無礙，老毛病了。”常闊接過老僕遞來的熱茶，道：“且吃了藥了，這會子倒也不疼了。”
常歲安忙放下長槍，拿起一旁自己的披風給妹妹披上，邊關心地問：“寧寧，你今早纔去的國子監，怎這個時候回來了？可是遇到什麼麻煩了？”
很快，他直接翻出長廊圍欄，冒着雨開心地跑向常歲寧。
這便是阿孃的“凡事皆有可能”？
“你突然問這個作何？”盧氏看向兒子，狐疑地問：“莫不是有什麼想法？”
竟是內禍，且起兵者竟是李正業。
“小阿鯉，你怎麼回來了！”
反正不管出了什麼事自有祖父他們在呢，不必他去瞎操心，他也樂得輕鬆。
別說，之前那女人讓人送來的藥，倒還真挺管用，還好他沒真扔——頭一回送來時他拒絕了，後來又送了一回，他佯裝扔了出去，之後又撿了回來。
喜兒替自家女郎撐傘，主僕二人踏入府門，在前院的一條長廊下，看到了在廊下避雨練槍的常歲安。
認出是自家的馬車，門人忙撐一把傘，拿一把傘迎上來。
崔琅大鬆一口氣，也湊了過來喝茶，見她眼尾微紅，不由“嘖”道：“阿孃方纔這是又糊弄父親呢。”
崔洐聞言未敢耽擱，立時下了榻。
崔琅跟着看過去, 只見他養着的那條黃狗正在院中吐着舌頭朝他歡快地搖着尾巴。
她只對兒子道：“你若想知道，跟去聽聽便是了。”
崔琅也感嘆：“兒子倒想呢，奈何這骨頭不比長兄那般硬，縱是想反，怕也沒這本領。”
“咿，父親呢？”崔琅躡手躡腳走了進來，卻發現只母親一人在堂中獨坐喝茶。
常闊在宮中呆到現下，只用了些茶水點心果腹，又因有舊傷在的那條腿站了太久、加上每逢雨天都會作痛，此刻坐在椅中便顯出了幾分疲憊之色。
“喏，瞧見沒？”盧氏微擡了擡下頜，眼睛看向堂外的方向。
二人所生的兒子，也是截然不同的性子。
他得去問問他院中管事，尋郎中的事辦得怎麼樣了，嘴巴這麼快，不曉得辦事有沒有這般積極。
一輛馬車在興寧坊常府門外停下。
“阿爹晌午也被急召入宮了。”常歲安道：“此時還未回來。”
他阿爹規矩多，准許狗進院子已是極限，進屋是斷不能的，日子久了狗便也養成了這守規矩的習慣，只在院中呆着。
“李正業？”常歲安大驚：“那位英國公？！”
盧氏便與女使一同侍奉他更衣。
崔琅也未留下避雨，只催着女使取了傘來，由一壺撐着傘離開了此處。
大盛設大都督之職，大多隻是遙領，正如崔璟雖爲幷州大都督，人卻不常在管轄之地，平日真正統管調度大都督府事宜的官員乃是府上長史。
說着，他岔開話題：“不過，阿爹不是病了麼，祖父怎還喊人去議事？這是出什麼事了？”
常歲寧去了前廳，一直等到深夜三更，才見常闊回來。
白管事讓人去廚房將熱着的飯菜提來。
“阿孃，您瞧着父親他得知了長兄求娶常娘子之事時，究竟是什麼反應？可有些許鬆口的跡象沒有？”
“今日褚太傅休沐去了國子監，卻被聖人急召入宮，我心中莫名不安定，便回來看看。”常歲寧問：“阿爹呢？”
老師身居要職，被召入宮中議事，其中存在的可能頗多，但老常是武官，也非天子心腹近臣，既也被點名召入了宮中，那便只剩一個可能了……
崔洐匆匆去了外書房。
“是有此事……”崔琅喝茶的動作一頓，儘量自然地道：“我有位同窗家中人患了眼疾，我幫忙來着。”
可阿孃忽然讓他瞧狗作甚？
崔琅疑惑間，只聽自家阿孃道：“同你變成狗的可能差不多。”
盧氏打量着他。
常闊大手握着茶盞，神情幾分凝重地點頭：“李正業以匡復社稷爲名，自揚州起兵，反了。”
她更關心的是：“爲何會是自揚州起兵？揚州大都督府陳長史何在？也跟着反了不成？”
盧氏將茶盞放下，感慨道：“怎麼沒可能呢，凡事皆有可能。”
想到那一身反骨的長子，崔洐頓覺心口處那鬱結之感更甚了幾分，眉心也高高隆起。
阿點在一旁一本正經地指點着常歲安。
常歲寧先問道：“阿爹的腿還好嗎？”
“兒子能有什麼想法？”崔琅使出反問大法來掩飾心虛。
有僕從走了進來行禮。
常歲寧心中微沉。
阿點眼睛一亮，驚喜之下在廊中蹦了起來。
“你最好是沒有。”盧氏感嘆道：“一個崔家長房，統共兩個兒子，可不能全是反骨，不然這日子還過是不過了？”
三人擠在一把傘下走進廊中，身上都淋溼了大半。
“我聽你院中的管事說，你這些時日一直在使人暗尋什麼擅醫眼疾的郎中？”盧氏此時隨口問兒子。
好巧不巧，此時外面嘩啦啦地落起了雨來。
崔洐擰眉問：“可是那豎子回來了？”
崔琅忽覺坐不住了，放下茶盞便起身：“既父親不在，那我就先回去了，阿孃回頭記得告訴父親一聲兒，兒子已經來過了！”
李正業本姓徐，乃前英國公名將徐績之孫，出身名將之家，其人很是驍勇，李姓乃先皇賜姓。
常闊也擰眉：“說來甚是荒謬……”
常歲寧便等着他往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