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玄冥節

那天痛斥言鳴世以後,由幹功課大忙,方非把這件事忘了個精光。誰知又過幾天,這日正吃晚飯,牆上的通靈鏡裡,突然有人叫喊他的名字。方非擡頭一瞧,言鳴世坐在鏡子裡面,手託一道“攝光取影符”,方非的頭像赫然在目,符光包圍中,小度者眨眼張嘴,呆傻得可笑。“他們說這是九星之子!”言鳴世拖長聲氣,“好一個九星之子哇!”

如意館裡發出刺耳的笑聲。言鳴世接着發難:“上一期的節目,這個人說我胡說八道。喝,我倒想聽聽,他這張嘴巴,說得出什麼道道,這個人用了不光彩的手段,混進了八非學宮。我可不是信口開河,大家看看,這是他的成績單。看呀,蒼龍方非,煉氣九+分,定式滿分,羽化零分,天問滿分,拜斗滿分。呵,大家看出門道了嗎,只要有道者監考的科目,他都考得一塌糊塗,只要是妖怪監考的科目,他都得了大大的滿分。誰說裡面沒有鬼,我就把這張紙吃下去。”接下來,褲權老兄又品頭論足,照他看來,方非的樣貌,比百里秀雅還要丑三倍,比起一頭豬怪還要愚蠢十倍。爲了加以證明,他特意拿來了伏太因的取影,同爲九星之子,方非的前任風神俊秀,冠絕一代,少年跟他一比,根本就是不堪入目。如意館的鬨笑聲一陣接着一陣,差點兒沒把房子掀翻。

言鳴世東扯西拉,說了老半天,終於得出了一個結論―這個名叫“方非”的小東西,跟妖怪們串通一氣、炮製鬼話,五九之會早就結束了,現如今天下太平,根本沒有什麼九星之子,只有一個九星騙子。

方非一句氣話,惹來了一個強敵。從那以後,每逢“神神道道”,言鳴世都要拿他開涮。褲衩兄嬉笑怒罵,貶得方非一文不值,他仔仔細細地剖析“九星之子”的騙局——妖怪之所以幫助方非,妙在許多律令都對妖怪無效,將來東窗事發,也能逃脫懲罰。當然咯,妖怪沒有腦子,不會分辨是非,它們爲非作歹,背後必有道者支使。說來說去,事後的主謀,非天皓白莫屬,造化筆不也聽他的嗎,又聽說,方非常去皓廬,跟這老道師勾勾搭搭,這兩人什麼關係,實在發人深省。這麼一來,方非成了過街的老鼠,八非學宮人人喊打。女生們尤其恨他入骨,一來小度者長相平平,又無天分,居然霸佔了九星之子的高位;二來他跟皇秦、言鳴世爲敵,這兩個大好人,可都是女生們心窩裡的寶貝。

巫嫋嫋串聯了一大羣女生,結成一個“掃方打非團”,專跟“九星騙子”作對。她們挑選出言鳴世的語錄,寫成一個個碩大的符字,方非走到哪兒,這些符字就飄到哪兒,隨眼一瞟,就能看到一連串“騙子”、“醜鬼”、“舞弊者”、“陰謀家”——字字刺心。可惜小度者厚臉鈍皮,體會不到女生們的苦心,他照常上課下課、吃飯睡覺,就像一個沒事人,惹得衆人更加生氣!

這一天前往墨宮上課,還沒走近,遙遙看見一座冰雪宮殿,宮殿四周飛雪繽紛,夭籟樹下白茫茫一片。造化筆將臉畫成了一個雪團,飄來飄去,忽聚忽散,衝着學生們熱情招呼:“玄冥節好哇,”這一說,方非恍然記起,明天是“玄冥節”,造化筆頑皮胡鬧,提前一天開始慶祝節日。震旦裡面,一年共有四個重要節日,勾芒節、朱明節、葺收節、玄冥節,四個節日按四季分佈。方非入宮的那天,正當“蓐收節”,一晃眼,三個月過去了。

上午是異類語課,方非跟山都文作了一番苦戰。戰鬥中簡真不幸陣亡,得了個光溜溜的零分。中午吃飯時間,樂當時透過通靈鏡宣佈,玄冥節放假三天,這三天,學生可以回家探親,親友也獲准入宮探望。聽了這話,方非不勝落寞,他沒有親戚,探親訪友當然沒他的份。到了下午,狐青衣講授“縮身法”。爲了改變形貌,有的大方需要變大,有的地方需要變小。

這就要用到“長身法”和“縮身法”,縮身法要把身子變細變短變扁變窄,收縮的時候,身子無比難受,可只要守住魂魄,記住本來面貌,變化一完,又可以恢復原貌。

當日的測驗,是從一個直徑五十公分的圓環裡鑽過去。天素、呂品輕鬆過關,方非折騰許久,也勉強鑽了過去。只有簡真,使出吃奶的力氣,身子也沒縮小多少,鑽了老半夭,連腦袋也沒鑽過去,結果又得一個零分,惹來天素一頓好罵。大個兒心中不服,抱怨說“我要縮得了身,還節食幹嗎?我要縮得了身,沒準跟皇秦一樣帥、跟狐青衣一樣俊,我要縮得了身,那些女生還會衝我努眼睛嗎,全都哭着喊着做我的伴兒!哼,幸好我縮不了身,要不然,方非、呂品,你們全都沒法混!”

下課出來,日已西沉,三個男生正要去吃飯,忽聽有人叫喊“品兒”。懶鬼一掉頭,天籟樹下站了一個老婦,個子不高,頭髮花白,皺巴巴的臉上笑容洋溢。

呂品倒退一步,臉漲通紅:“你來做什麼?”

“明天不是玄冥節嗎,我來接你回家。”老婦笑眯眯走過來,一把抱住呂品。懶鬼大不自在,只一扭,掙脫出來,沒好氣說:“規矩點兒,這兒可是學校!”

“學校又怎麼樣!”老婦人揚起眉毛,“我可是你奶奶!”

“哼!”呂品蹬着老婦,抿嘴不樂。

“來!”老人伸手來拉孫子,“回家吧!”

“我不回去!”呂品把手一甩,“我要去玉京玩兒!”

“我不許你去!”老婦人兩手叉腰,聲嘶力竭地一聲大喝,“那兒的人又多又雜,出了亂子怎麼辦?”

“我偏要去!”呂品怒形於色。

“你……”兩人四目交鋒,老的放了一陣雷火,可都打在石頭上面,兩個回合下來,老婆子目光變軟,畏縮起來。

“有話快說!”呂品粗聲大氣的說,“別人還等着我呢!”

“有這樣對奶奶說話的麼?”老婦呼呼呼直喘粗氣,“別人等你。誰呀?哼,比奶奶還重要嗎?”口氣酸溜溜的,轉眼一瞅方非,兩條眉毛高高一擡。“好哇,我可認得他,這是個九星騙子,哼,你跟他混在一起,丟盡了呂家的臉!”

方非一聽,麪皮陣陣發燒,心裡上下翻騰。

“那又怎麼樣?”呂品冷冷地說,“我就愛跟騙子混在一起!”

啪,他臉上捱了一記,浮起五道指印。懶鬼臉色一沉,兩眼冷冷盯着老婦。

老婆子揉着手掌,怯生生望着孫子,目光又畏縮,又苦惱,像是做了老大的錯事。

“林映容!”一個聲音緩悠悠響起,“你還是這副脾氣啊?”

老太婆應聲一顫,臉上沒了血色,目似兩支冷箭,越過呂品,射向遠處。衆人回頭一看,狐青衣揹着手逍遙走來。

老太婆揪住呂品,拖到身後,咬牙蹬眼:“青衣狐,你、你來這兒做什麼?”

“天皓白給我謀了一個小職位。”狐青衣笑了笑,“林映容,你孫子可是我的學生,當然了,有些本事,他根本不用我教……”

“滾開!”林映容一聲尖叫,刷地抽出符筆,“青衣狐,我知道你的居心,你休想,我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三個學生不勝駭異,狐青衣瞅着老婦,微微帶笑,不躲不閃;老婆子雙手發抖,筆尖符光閃爍,許久也沒寫出一個符字。

“算了吧,”狐王伸手按下符筆,老婦一陣哆嗦,可是無力反抗。

“林映容,你的元氣乾枯了,人也活不了幾天了!”狐青衣默默注視老人,“你鬥了一世的氣,到頭來不過氣死了自己;費了半輩子的勁,得到的只是一場死亡。呵,你放心,你死了,我會代你好好照看孫子!”

“休想!你休想!”老婆子歇斯底里,瘋了似的大吼大叫“我活着一天,你都休想!”

“別忘了,他是我的學生,我是他的道師。除非他離開這兒,不過……”狐青衣嘴角含笑,眼睛享受兩口古井,“林映容,我知道你捨不得!你巴不得他有個好出身,有了八非學宮的招牌,就能振興所謂的家業。呵,這孩子也真可憐,活了十五年,也不知道自己是誰!”

呂品變了臉色∶“狐道師,你這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狐青衣呲牙一笑,“你可見過你的爸媽?”?

“我沒媽!”呂品揚聲說。

“哦?”狐青衣看他一眼,“你總該有爹吧?”

“他……飛車失事死了!”

“飛車失事?”狐青衣半譏半笑,“那麼的天狐遁甲又向誰學的?”

“天狐遁甲?”呂品撓了撓頭,“這個,我生來就會!”

“生來就會?”狐青衣笑了笑,“你知道原因麼?”

“你知道?”呂品盯着狐青衣,臉上閃過一絲遲疑。

“我知道……”

“別說了!”林映容尖叫一聲,兩眼盯着狐王,目光裡滿是哀求,“青衣狐,我求你,別說了,別……”她兩眼一翻,忽地癱軟下去。

“奶奶!”呂品慌忙扶住老人,老婆子口吐白沫,身子不住抽搐。

“她中風了。”狐青衣冷冷地說,“帶她去靈素館吧!”

呂品擡起頭來,疑惑說:“狐道師,我爲什麼生來就會天狐遁甲?”

“你真要知道?”狐青衣兩眼朝天。

“別、別……老太婆嘴歪眼斜,嘴裡發出咕嚕怪響,“求你、求……一面說,一面雙手亂抓,又想掙扎起來。

狐青衣瞥她一眼,那目光極爲厭惡,就像看着一攤污物,他沉默一下,轉身就走。呂品忍不住高叫:“狐青衣,你說呀!”

“白虎呂品,你該叫我狐道師,”狐王轉過身來,俊臉陰沉怕人,他呲牙一笑,快步走了。

呂品望着狐妖背影,心中不勝茫然,低頭再看祖母,老婦人已經昏了過去。

三人七手八腳,八林映容送到靈素館,館裡的女道師姓孫,四十年紀,不苟言笑,學生們都叫她“孫先生”。傳說她的祖上是紅塵裡有名的謫仙,後來回到震旦,世代行醫爲生。林先生一見老婦,就說輕微中風,畫了幾道符法,林老太便止住了顫抖。

當晚呂品留在靈素館看護祖母。方非臨走的時候,臭懶鬼一臉悲苦,這小子萬事不愁,這模樣倒也少見。

兩人怏怏回去。簡真一路猜測,父母會不會來看望自己。剛到龍尾閣,就見許道師守在門口,分發寄來的節日禮物。簡真收到了兩包蟠桃幹,一包給他,一包給方非,同來的還有一封信,吹花郎夫婦在信裡說,路途遙遠,華蓋車往來不便,玄冥節不來玉京云云。

簡真大失所望。方非卻出乎意料,收到了一個銀白色的盒子。盒子匿名寄送,三寸見方,雕鏤精美花紋,裡面沉甸甸的,似乎藏了某種首飾。

方非拆開一看,盒子裡躺了一顆徑寸明珠,倒在手心,柔柔軟軟,彈性十足,珠心勃勃跳動,好似一個活物。

大個兒伸出手指,捅了珠子一下,啪,明珠展開,化爲了一面四四方方的薄大水晶。

這一下突如其來,小度者嚇了一跳,手指一滑,水晶落向地面,眼看跌碎,水晶卻羽毛似的飄浮起來,冉冉升到方非面前。

“天啦!”一邊有人叫嚷,“這不是一面‘波耶水鏡’嗎!”

驚叫聲還沒落地,聞子路兩步走上前來,看了看水晶,又瞅了瞅方非,“九星之子,這是你玄冥節的禮物?”方非茫然點頭。

“你有個闊親戚吶!”聞子路拍了拍他的肩膀,“這面波耶水鏡,可是今年的最新款,少說值一百管金,你看……”三年生伸手勾住水晶的左上角,輕輕一拉,水晶長了一倍,又勾右下角,再一拉,水晶又寬了兩倍。

“想放多大,就放多大!”聞子路手指回收,水晶又化爲了巴掌大的一面,“想縮多小,就縮多小。”他揚起食指,又畫一個圓圈,水晶隨那手指,化爲了一個圓形,“想變什麼形狀,就變什麼形狀。”

三年生變完戲法兒,笑眯眯地說:“這種波耶水鏡,通靈的速度,是普通鏡子的兩倍。”

“方非!”大個兒不無妒忌,“你真有親戚啊,哼,還是個有錢人!”

“我沒有!”方非大皺眉頭。

“那是誰給你的,”大個兒氣呼呼追問。方非心中疑惑,低頭一瞧,盒子裡析了一張字條,展開一看,上面用水墨元氣寫道——

“奉上波那水鏡一面,祝君玄冥節快樂!

知情者乙

知情者乙方非氣了個愣怔,甲還沒現身,又來一個乙。一個蒼龍,一個玄武,神神秘秘,可惡透頂——方非幾乎有些懷疑,這些人根本是在作弄自己,要麼就是利用他的感情,達成不可告人的目的。至幹什麼目的,他也猜不出來,可瞧這兩人藏頭龍尾的樣子、就知道不是什麼好事。聞子路把水鏡捏回珠子,正想還給方非,誰知方非臉色鐵青,甩手就走。簡真接過珠子,邊追邊叫“方非,知情者乙是誰啊,我記得從前有個知情者……

方非煩悶欲死,回到寢室,躺在牀上一言不發。大個兒百問不出,多日來的不滿爆發出來,他粗聲大氣地責怪方非―定式作弊的法子不說,夜不歸宿的原因又不說,道術突飛猛進,更是大大的有鬼。現在誰又這麼好心,平白無故地送來這麼昂貴的通靈鏡?

大個兒越說越氣:“言鳴世說得對,你就是一個騙子,徹頭徹尾的大騙子!”

方非心中理虧,一直沒有反駁,沒想到簡真搬出了言鳴世的混賬話,一時怒不可遏:“好哇,簡真,你是天下第一的老實人,我是九星騙子,騙子做的事情,跟你老實人不相干!”

“我要跟你絕交!”簡真雙手握拳,發出一聲狂叫。

“求之不得!”方非冷冷回答。簡真呆了一會兒,忽地眼圈發紅,丟開珠子,倒在牀上。他面朝裡面,大身子簌簌發抖。方非卻悶悶地坐在牀邊,水鏡珠擱在對面,活是一隻眼睛,不死盯着他,發出詭譎莫測的光澤。

第二天中午,呂品才怏怏回來。方非問起林老太的病情,懶鬼嘆了口氣,說是病已好了,老大婆死乞白賴地要他回家,他不回去,林映容就賴在八非學宮不走。

三人各懷心事,下樓吃飯。剛到樓下,林老太眼巴巴守在門口,看見呂品,一把拉住,掉過頭又衝方非瞪眼,似乎小度者一旦靠近,就會弄髒她的乖孫子。

呂品愁眉苦臉,給老太婆扯着絮叨。方非、簡真跟在後面,腦袋各自扭向一邊。到了如意館,三個室友破天荒分成了三桌,林映容痛惜孫子,親手拈了飯菜,送進呂品嘴裡。懶鬼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眨巴兩隻眼睛,一副欲哭無淚的樣子。簡真坐在遠處,一面怒視方非,一面惡形惡狀地撕咬半隻燒雞。方非心想:“好小子,把我當燒雞出氣!”於是拿起一個豬肘,咬一口肘子,瞪一眼簡真,大個兒心裡大怒:“臭騙子,敢罵我是豬!”

兩邊正在較勁,忽聽有人叫“小度者”,方非一掉頭,驚得一跳三尺,他直挺挺站起來,張嘴瞪着來人。

“怎麼?”海藻頭的女道者一笑,“小度者,不認識我啦?”

“認得,……方非激動得結結巴巴,“你是藍中碧!”

“可巧了,我在‘神神道道’上看到你,真是吃了一驚!來你是九星之……藍中碧笑眯眯還沒說完,一邊有人冷冷接口:“錯了,是九星騙子!”

方非尋聲望去,說話的是個男學生,神氣冷淡,樣子眼熟。說也慚愧,來了三個多月,同年的同學他也沒認識多少。

“嗐!少說兩句!”藍中碧拍了褚衣學生一掌,“管他是不是騙子,反正是個名人兒。咯,小度者,這是我的侄子玄武藍觴,牛字組的組長!”

“誰是牛字組的組長,”藍觴臉色難看,“我纔不……”

“不是你是誰!”藍中碧惡狠狠盯着侄兒,“我們藍家可沒一個孬種!”藍觴給姑媽瞪得擡不起頭,嘴裡咕咕弄弄,心裡彆扭極了。

“小度者!”藍中碧又笑,“你的點化人呢?”

方非心跳如雷,結結巴巴的地說:“我、我也正想問您,上次、上次出事,您、您見到她了嗎?”

“哦!”藍中碧眉毛一揚,“這個我沒留意!那時情形太亂,大家都叫風吹亂了,誰也顧不上誰……”

方非一顆心直往下沉,藍中碧看他一眼,笑着說:“也許你該問問凌虛子。元嬰沒有形體,不怕風吹雨打。老元嬰又天生好事,後面的事沒準他都看見了!”

“凌虛子在哪兒?”方非問。

“這個說不準!”藍中碧搖了搖頭,“元嬰都是孤魂野鬼,不吃不喝也不睡,它在哪兒誰也說不清。不過……”她沉吟一下,“雪衣女興許知道,老鸚鵡跟凌虛子交情不錯,老元嬰坐車,從來都是免費!”

方非還想再問,藍觴催促起來:“姑媽,我們不是還有事嗎?走吧!走吧!”已有白虎人留意這邊,藍筋生怕惹惱了這幫權貴,一邊擺明立場,衝着方非橫眉豎眼;一邊狠扯姑媽的衣袖,只想把她遠遠拖開。

藍中碧興頭不減,邊走邊叫:“小度者,不對,呵,應該叫你大名人。我在鬥廷紅塵監察司,你有什麼事,記得來找我呀……”

方非呆了一會兒,提起尺木,走向學宮大門。離門還元就見門前支起大還心鏡,家長親友排起長龍,先照過鏡子,再進入大門。

帝江守在門口,虎視眈眈,進出人等,都要從它下面經過,看見方非,老妖怪劈頭就問:“上哪兒去?”

“探親!”方非說完這話,神色老不自在。“探親?”帝江繞他飛了一圈,陰陽怪氣地說,“你一個度者,有個鬼親戚?”

“我是度者沒錯!點化人呢,算不算我親戚?”

“呃!”老帝江叫這句話堵了嘴,悶了半晌咆哮說,“滾過來,簽上你的臭名。哼,小東西,你最好死在外面,永遠不要回來!”

這詛咒聲如悶雷,一邊家長聽見,個個目瞪口呆。

方非出了大門,一瞅仙羅盤,未時三刻,鬧得不好,今天真是回不了學宮。

剛上蚣明車,人影一晃,簡真閃了進來,看見方非,把臉一沉。方非奇怪說:“老實人,你上哪兒去?”

“你管我啊!死騙子!”

兩人怒目相向,還未分出高下,呂品一頭紮了進來,氣呼呼坐在方非身邊,方非兩眼發直:“你又怎麼來了?”

“嗐!”呂品面有餘悸,“老太婆嚴防死守,我好不容易纔逃出來的!”

“你奶奶怎麼辦?”

“她不是要留在宮裡嗎?”呂品齜牙一笑,“這下好了,她愛留多久,就留多久。”

方非想象老太太丟了孫子、哭天抹淚的樣子,不忍說:“呂品,她總是你奶奶。老人家年紀大,萬……

“行了行了!”懶鬼氣哼哼打斷方非,“你的嘴巴比老婆子還碎!”

“沒錯!”大個兒在前邊接嘴,“他就會在那兒說好話、裝好人,其實就是個混賬騙子!”簡真一邊說話,一邊搖頭晃腦,方非真想一把揪住他的頭髮,給他一頓胖揍。

不久抵達回龍壁。方非下車道別,懶鬼大咧咧地問:“你上哪兒去?”

“辦點兒私事!”方非的聲音小得可憐。

“鬼鬼祟祟的,肯定不是好事!”大個兒待在一邊,小眼睛十分陰險。

“不是好事?”呂品一聽來了興頭,“方非,有難同當,有壞事我陪你幹吧!”

“誰幹壞事了?”方非氣急敗壞,“你別聽壞人胡說!”

“鬼才胡說!”大個兒賭咒發誓,呂品越發好奇,纏住方非,非要一起去幹壞事。

方非無計可施,瞅個空子,駕起尺木沖天而起。飛了不遠,忽聽耳邊風響,呂品駕着飛輪趕了上來,他的飛輪是家傳,名叫“紫漩風輪”,輪緣冷白如霜,輪心淡紫若菊,轉起來一團瑩白圓光,烘托出一抹亮麗的紫色。

前方陣雲開合,耳邊狂風如嘯,飛了一程,方非還沒擺脫呂品,簡真又披着火豕甲,撲騰騰地趕來。

“你來做什麼?”方非怒目相向。

“老天爺姓方麼?”大個兒白他一眼,“你能飛,我就不能飛?”

“好!好!”方非又氣苦,又無奈,“老天爺不姓方,姓簡行不行?”

這時玉京已近,透過飄渺雲氣,一切高低建築,恍若水底亂石。方非一按遁光,俯衝下去,忽又水落石出,高樓拔起,峻峭偉岸,直如千尺斷崖方非取出仙羅盤,對準仙禽大街飛去,一眨眼,落到了街邊的人行道上。

兩道遁光呼嘯落下,呂品、簡真一左一右,把他夾在中間。方非又氣又急,盤問呂品跟來幹嗎。

“跟你幹壞事呀!”懶鬼滿臉堆笑。

“呸!”方非一掉頭,“老實人,你呢?”

“……大個兒抄起兩手,“這不是仙禽大街嗎,哼,我來這兒的山珍館吃飯,嗐,山珍館在哪兒?”他東張西望,一副迷了路的樣子。

“你說‘鶯鳴山珍’嗎?”呂品好心指點,“順着街道往前,拐角處那間紅房子就是。”簡真弄巧成拙,氣得眼裡出火,狠狠瞪了懶鬼一眼,朝着餐館慢騰騰走去。

“方非,你上哪兒?”呂品賴定了方非。少年無奈說:“五十四號一零六室!”

懶鬼擡眼一瞅:“這才二十八號,還要往前走!”

長街寬敞,了無行人,兩邊的房屋絢爛多彩,有的細細長長,形如鳥籠,有的寬寬扁扁,闊似鳥巢。一切建築有窗無門,窗口時而探出一個鳥頭,向着外面東張西望;有時又躥出一隻大鳥,毛羽斑斕,衝夭直上,大鳥神速驚人,轉眼只見一點小影。

玉京的仙禽大街,本是鳥妖的聚居地!五十四號正處長街中央,一座光白高樓,翹然挺立街邊。

鳥兒高來高去,大樓沒有樓梯。兩人飛昇直上,樓上的窗戶或開或閉,橫直不過尺許,水晶窗,白玉框,框上金牌銀字,註明房號房主。房主姓名十分了得,一眼看去,什麼朱羽君,開屏侯,六翮王、探海仙,名頭一個響似一個,瞧得方非心生敬畏。可惜身邊的懶鬼不識趣,連說帶笑,一一揭穿了主人的老底―朱羽君是朱鵝,開屏侯是孔雀,六翩王是天鵝,探海仙是信天翁―鳥妖們自高自大,誇誇其談,可是任由多響亮的名號,也都掩蓋不住卑微的出身。一零六室在十層。方非飛到窗前一看,門牌下方,赫然刻了雪衣女的名字。

他一顆心撲通亂跳,定一定神,篤篤敲了兩下,裡面無人迴應。正發愁,身後一聲疾喝:“無遮無攔!”跟着白光一閃,窗門啪地洞開。

方非吃驚回頭,呂品正將符筆收起,方非吃驚說:“哎,你做什麼?”

“開門呀!”呂品收起飛輪,笑着爬進門洞,方非無奈跟進。窗洞狹窄,兩人用了縮身法兒,總算鑽了進去,迎面只見一間小廳,一人來高,五米多長,室內暗無光亮,充滿刺鼻臭氣。呂品呸了一聲:“好大一股鳥屎味兒!”

方非舉起符筆,畫了道“聚靈引火符”,一團大火跳出,照得室內通明。一眼掃去,四面牆上掛滿蟲妖標本,大小不一,樣貌猙獰,其中一隻張開翅膀,足足超過兩米。

一排書架倚着牆角,前方橫了一張矮桌。案頭一盞蟲形符燈,桌上散落了幾枚乾果,有的完好無損,有的果殼開裂,果仁吃了一半。矮桌的上方,懸掛了一隻大大的鳥架,悠悠晃晃,還在來回搖擺。

撲刺刺,拍翅聲響,角落裡白光躥起,直往門口飛去。

呂品平時懶散,動起來卻比兔子還快,他一橫身封住窗口。白光轉折回來,又向方非撲到,少年閃身躲過,呂品一揚筆,金光飛出,兩道光芒纏在一起,白光咕的一聲,狠狠摔在矮桌上面。方非定眼看去,一隻大白鸚鵡蹲在桌上,翅膀捂住腦袋,渾身簌簌發抖。

“雪衣女?”方非輕叫一聲,心中涌起一股狂喜。

“不是我!”白鸚鵡尖聲大叫,“我不是雪衣女!”

方非定眼看去,鸚鵡渾身污穢,雪白的羽毛沾滿鳥屎,翅膀後面的眼珠木木呆呆,沒有一絲神采。

“日月長明!”呂品一揮筆,蟲形符燈亮了起來。

“呱!”鸚鵡退縮兩步,似要避開燈光。

“雪衣女!”方非忍不住說,“你就是雪衣女!”

“我不是,我不是!”鸚鵡一面極力否認,一面將頭埋在胸前。方非呆了呆,皺眉問:“那你到底是誰?”

“別問我,我不知道!”

方非不勝詫異,想起無塵子說過,沖霄車出事以後,雪衣女大受刺激、精神失常云云。於是壓低嗓音:“雪衣女,你還記得我嗎,我是甲辰四二次車的乘客!”

“我不記得你!”

“你記得凌虛子嗎?”

鸚鵡渾身一抖,挪開一扇翅膀,偷瞧一眼,忽地尖聲高叫:“我不記得他,你們是誰,幹嗎闖到我家裡來,出去,快出去!”

呂品噗地一笑:“老鸚鵡,你說你不是雪衣女?”

“對!”

“你說這是你家?”

“對!”

“這房子可是雪衣女的!”

鸚鵡耷拉腦袋,忽又悶聲不吭。

“雪衣女,”呂品腔調一變,聽上去又尖又細。方非回眼望去,呂品的臉色陰沉不定,兩眼透出詭譎光芒。

鸚鵡應聲一顫,擡起頭來,眼望呂品,流露恐懼神氣:“你,……

“你是雪衣女嗎?”呂品的腔調越發尖細。

“我、我是,”鸚鵡垂頭喪氣。“剛纔爲什麼否認?”

“我害怕!”雪衣女瞪着呂品,像是丟了魂兒,“風巨靈來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豆大的淚水順着黃眼珠淌了下來。

“好吧,你說,凌虛子在哪兒?”呂品又問。

“我不能說,”雪衣女梧住眼睛,抽抽搭搭,“他在找他,他在找他!”

“誰找他?”

“魔鬼!”雪衣女渾身痙攣,歇斯底里地一聲尖叫,“沒有形狀的魔鬼!”

呂品和方非對視一眼,呂品問:“魔鬼爲什麼找他?”

“魔鬼受了傷!”

“爲什麼受傷?”

“我不知道,”雪衣女一個勁兒地流淚。“那麼告訴我,哪兒能找到凌虛子?”

“我不能說,”雪衣女哭哭啼啼,翅膀捂着眼睛,“別逼我,你知道,我不敢拒絕你。別逼我,我不能說!”

“你必須說!”呂品聲音一揚,方非也覺耳鼓刺痛,腦子嗡嗡作響。

“我說,我說!”鸚鵡向後一縮,“極樂塔,他會去極樂塔!”

“極樂塔?”呂品一愣。雪衣女向着牆角大哭:“我害死他了,我害死他了!”

這時窗門一暗,鑽進來一個圓乎乎的東西,兩人看得一驚,雪衣女一回頭,呱呱尖叫:“魔鬼,魔鬼!”

圓東西向裡一躥,方非舉起筆來,圓東西發出一聲悽慘的鳴叫:“別,是我!”方非一愣,圓東西又喊:“幫幫忙,我卡住了!”

這東西是簡真的腦袋,身子太過肥碩,所以卡在外面,他費力擡頭,望着兩個室友,臉上露出討好神氣。

“魔鬼,魔鬼!”老鸚鵡托地跳出,對準簡真一頓狠啄,大個兒哀哀慘叫:“哎喲,幹什麼,幹什麼?”

方非啼笑皆非,揮筆趕走鳥妖:“你來做什麼?”

“這兒不是山珍館嗎。”大個兒瞪視四周,一臉的茫然無辜。

呂品呵呵直笑,方非冷冷地說:“雪衣女,啄他!”

老鸚鵡應聲上前,簡真忙叫:“好小子,算我跟蹤你,哼,我答應過爸爸,要守護九星之子!”

“有勞了‘我不是九星之子,我是九星騙子’雪衣女,啄他!”

“來真的?”簡真臉漲通紅,“死方非,你不但是大騙子,還是個小氣鬼!”

方非一皺眉頭,按住簡真頭頂,喝聲“去”。用力向外一推,簡真慘叫一聲,從窗口彈了出去。慘叫聲悠長不絕,方非聞聲心驚,鑽出窗外一瞧,冷不妨一邊伸出兩隻大手,將他緊緊抓住,大個兒披上甲胃,臉上掛着怒氣。

“你敢叫鸚鵡啄我?”簡真鼓起兩眼。

“放手!”方非一聲大喝。

“我偏不放!”簡真得意洋洋,“說出你的小秘密!”方非哼了一聲,元氣注入龍蛛羽衣,渾身涌出火光。

“木生火,”簡真大叫,“我水克火,”烏光一閃,火焰熄滅。

“水生木!”方非叫聲未落,藉着水性元氣,呼啦啦長出許多藤蔓,層層疊疊,將簡真渾身纏住,連翅膀也揮舞不開。

“金克木!”火系甲長出棱角刀鋒,喊哩喀喳,藤蔓節節寸斷。

“金生水!”方非渾身青光進閃,火系甲開始結冰,冰層急速蔓延,很快也將方非裹住,兩人裹在一個大冰球裡,筆直向下墜落。“方非!”簡真尖聲怪叫,“你想摔死人嗎?”

“你放手!”

“你說了我就放!”

“你先放手!”

“你先……話沒說完,大地拍面撞來,方非情急揮筆:“氣障重重!”

這一道“風甲符”,本是生出氣團延緩攻擊,符法瞬間寫成,筆尖迸出了一連串氣團。兩人好似撞進了氣球堆裡,衝破一個,又是一個。可惜行法倉促,威力有限,冰殼譁然破碎,方非頭暈眼花,身子似要散架。他忍痛揚起符筆,叫聲“雲箭破空”,筆尖青光一閃,空中聚集乳白雲氣,形似羽箭,嫂嫂嫂射向簡真。大個兒右手一擋,雲箭射中臂甲,叮叮噹噹,勢如精鋼百鍊的真箭。不等簡真還手,方非左手撐地,土生金,土裡嚓的一聲,冒出來一隻金石凝結的大手,隨意扭曲,拉扯大個兒的左臂。簡真兩面受敵,左手不由鬆開,方非一低頭,脫身而出。

簡真吭味一聲,翻身化爲紅豬,一搖頭,掙脫怪手,猛衝過來。方非跳上尺木,貼着豬鬃掠過,差之毫釐,讓過簡真一撲。

衝到一半,大個兒化爲人形,回頭一看,方非已經躥上天去,氣得他捶胸頓足,懊惱不已。

“巡天士來了!”兩邊響起一陣賭噪。原來兩人打架,許多鳥妖探出頭來觀戰,這時紛紛通風報信。方非舉目一望,幾個紅綠光點奔這方飛來。他嚇了一跳,倉皇飛竄,大個兒也緊跑幾步,張開翅膀。呂品趕了上來,叫聲“隨我來”,領着兩人鑽進了一條窄巷,後背緊貼一面高牆。這時一陣風來,蚣明車溜入小巷,緩悠悠爬過三人頭頂。頭頂一暗,天光消失,三人伏在車底,大氣也不敢出。直到蚣明車爬過,擡頭看去,巡天士不見三人,又向別處飛去了。

三人逃脫大劫,面面相對,呂品忍不住捧腹大笑,另外兩人彼此瞪視一陣,也都訕訕笑了起來,這一笑,許多不快疑慮,全都冰釋煙消了。

“方非!”簡真大聲說,“我這樣逼你,你也不肯說。哼,也許真的說不得!”

“你知道就好!”方非嘆了口氣,“將來時機到了,我都告訴你!”

“一言爲定!”簡真兩眼放光。

“一言爲定!”

“來個擊掌爲誓!”簡真說完,兩人伸出手來。‘啪’兩掌相交,方非失聲慘叫,低頭一瞧,手掌又紅又腫,再一擡頭,大個兒在那邊摩拳擦掌、洋洋得意。

方非瞪了簡真一眼,疑惑說:“呂品,爲什麼雪衣女怕你?”

“我也不知道!”懶鬼摸了摸下巴,“打小兒起,許多妖怪都很怕我,我一說狐語,他們全都老老實實!”

“你剛纔說的狐語?”方非恍然有悟。

“是呀‘別人都說我是狐狸轉世’!”

“你就是一隻狐狸,”簡真指着呂品的鼻子,“狐狸選狐語,這算哪門子異類語,作弊,全是作弊!”他一邊說,一邊瞅着方非。

“那又怎麼樣!”懶鬼的脾氣好得出奇,“死肥豬,你去揭發我呀,我離開八非學宮的事,可全都指望你啦!”

“臭狐狸!”大個兒瞪着呂品直喘粗氣。呂品拿出仙羅盤,瞅了一眼,懶聲說:“申時一刻,還早得很,極樂塔亥時纔開張!”

“極樂塔!”簡真瞪着兩人,一臉震驚,“你們要去極樂塔!”另外兩人默默點頭。

“天啦!”大個兒一拍腦門,幾乎昏了過去,“那兒可是學生的禁地啊!”

渾天城是白天的主宰,玉京的夜晚,則是屬極樂塔的!

渡過神源渠,進入勾芒城,越過噓雲大道,飛黃廣場的盡頭,聳起一座奇怪的塔樓——塔樓不是一座,而是一雙,兩座金字尖塔,正反針鋒相對——方非還在玄冥山頂,就已領略過它們的風采。

每當明月中天,大半個玉京沉寂下來。喧囂與激情如同潮汐,四面八方地退入了塔樓,透過尖尖的塔頂,點燃了倒立的巨塔―極樂塔睜開了睡眼,發出震天動地的吼叫。

道者成羣結隊,踏入這座歡場。有人佩戴假面,有人以真容示人,雙塔流光變幻,擾得人人迷亂,笑語無處不在,呼應塔中的巨響,令人彷彿置身驚濤駭浪。

站在極樂塔前,方非目迷五色,雙耳如聾,幾乎忘了東南西北。

“天啦!”簡真又激動,又害怕,“我媽知道我來這兒,非殺了我不可!”他一面叫着,一面偷看一羣妙齡女郎,女郎個個長褲緊身,有說有笑地經過三人身邊。

“喂!”呂品很不耐煩,“你們兩個,到底進不進去啊?”

“媽會殺了我的!”簡真死拽住方非不放。小度者手心冒汗,尋找凌虛子的熱望還是壓倒了心中的不安。他咬牙走向大門,大個兒馬上哀叫:“方非,你真要去嗎,我可是被逼的,將來我媽問起來,你可要給我作證!”

“申阿姨不是去極海了嗎?”

“我媽的鬼門道可多了!我每次偷吃,她都能發現!”簡真瞅着方非,一臉嗔怪,“都是你,我可一點兒也不想進去!”

“死肥豬,你這麼苦惱,在外面等不就得了……”懶鬼還沒說完,簡真小眼瞪來,目光狠狠毒毒,像是兩把小小的匕首。

呂品恍然大悟,大個兒裝傻扮癡,不過是給他自己打氣,順道做好鋪墊,以便推卸責任。至於極樂塔,這麼好玩的地方,他又怎麼會錯過呢,要他守在門外,還不如讓他死了算了。

一對甲士把守大門,個子足有兩米,樣子一模一樣。這對孿生子一色的亮銀寶甲,明晃晃、光燦燦,映射塔內炫光,恍若天神下凡。看見三人,一個甲士洪聲說:“喂,沒有大人陪同,未成年人不得入內!”

“簡叔叔帶我們來的!”呂品出其不意,一把摟住簡真的胳膊。

大個兒嚇了一跳,死死瞪着呂品,像是見了活鬼。“傻大個兒!”守門人認真打量簡真,“你帶這兩個小孩子進去,出了什麼事,你可要負全責的喲!”

“我、……簡真很想說“我也是小孩子”,話沒出口,呂品搶先說:“簡叔叔這麼大個兒,天塌下來,也有他頂着!”甲士哼了一聲,把手一揚,做了個進去的手勢。剛進大門,簡真一把揪住呂品:“臭懶鬼,你搗什麼鬼!”

“沒聽見嗎?”懶鬼笑了笑,“沒有大人陪同,未成年人不得入內!”

大個兒兩眼出火,清了清嗓子,大聲說:“我纔不是成年人,我才十六歲!”

“得了吧!十六歲?”呂品瞅他一眼,“二十六還差不多,簡叔叔,呵呵呵!”

“你去死!”簡真捏住呂品的脖子,使勁兒搖來晃去。

突然一個驚雷,就在頭頂炸響。簡真嚇得雙手一鬆,可還沒完,響雷一個接着一個,周圍的牆壁也發了瘋,強光接連進閃,光團飛來飛去,拖着長長的光痕,好似掃天而過的彗星。

“哦——”人羣發出山呼海嘯。衆聲之上,一個聲音忽地響起,沙啞、高昂、壓倒一切、充滿迷人的磁性——

“道者們,飛起來!”

一片狂呼亂叫,馭劍的,駕輪的,披甲帶翅的,道道遁光沖天而上,無數道者飄浮空中,手舞足蹈,臉上透着激動、狂喜和迷亂。

“一千個太乙神雷!”沙嗓門發一聲喊,一串驚雷爾勻而過,大廳裡閃電縱橫,火蛇狂舞,猶孵圈生,萬物初始,激盪流離混混亂不堪!“一千個太乙神雷!”不盡的雷聲,遮不住驚天的叫喊。“一千個太乙神雷!”人們齊聲呼應,夾在雷聲中間,氣勢撼天動地。

三人深感意外,給這聲勢嚇得畏畏縮縮,簡真東張西望∶“方非,這麼多人,你找誰呀?”方非臉色蒼白,瞪着前方胡亂搖頭。音樂轟然響起,急促的鼓、繁亂的弦撕心裂肺的號角,匯合跌宕起伏的雷聲,化爲了一片驚心動魄的交響。

那個沙啞嗓門,怪腔怪調唱起歌來——

“一隻小鳥兒在身邊叫,

兩隻大雁在頭上飛,

我踩了飛劍我駕着輪,

一頭闖進那個故紙堆!

勾芒衝我傻傻地笑,

我給朱明畫畫蛾眉,

葬收找我來拼酒呀,

千杯萬杯我從來不醉!

玄冥有張死人臉,

我叫他給我來捶一捶背,

百頭蛟龍我當馬騎,

孤神蓬尾我當枕睡。

伏羲算卦不太準呀,

我罰他天天都要下跪,

支離老兒來找我玩,

我大大咧咧地不加理會,

花好月圓在今宵哇,

我跟女鍋一一有個約會!”

——這歌詞離經叛道,放蕩不羈,聽得方非心驚膽戰。

天上的道者隨歌起舞。有人以身當軸,以劍爲槳,直升機一樣瘋轉,攪起了一道道龍捲咫風;有的男女翩翩對舞,分了又合,合了又分,一眨眼又化爲一靜一動,男的一柱擎天、神針定海,女的風旋電繞,連人帶影變成了一縷輕煙。還有許多人摟腰扶背,數百人結成了一條氣勢浩蕩的長龍,隨心所欲,滿空遊走,舞出幹姿百態,變化酣暢淋漓。

“一千個太乙神雷——”沙嗓門聲嘶力竭地又叫一聲,驚雷如聞號令,轟隆隆響個不停。巨雷每響一聲,虛空中就迸出來一個大大的圓泡,光亮透明,橫直數米,等到雷聲響過,圓泡已是數百上幹,大大小小地飄在空中。幹百道光柱照在泡上,恍若孕育胎兒,圓泡裡無中生有,長出了許多桌椅軟凳,舞倦了的道者鑽進泡中,坐下來閒聊休息。

銀虹四射,飛出來一羣侍者,一色的光亮銀杉,戴着各種假面,在圓泡裡進進出出,運送各色飲料美食。圓泡無限漂浮,永無定所,遁光一拂,旋風一吹,立刻上下沉浮、任意東西。因爲這個緣故,給泡中人端酒送食,可真是一件神妙的活計,非但不能記錯了顧客,還得躲閃四面的舞者。這些侍者個個身手了得,無論何種間隙,都能輕易穿過,任是何種衝突,都能巧妙躲開。

呂品入境隨俗,加入了一條數百人的“長龍”,隨之當空起舞,玩得不亦樂乎。

簡真有心無膽,望着天上,心中無比羨慕,他緊緊扯着方非的衣袖,不住口地長呼短嘆。

方非也很發愁——這裡的人成千上萬,又上不兒雲找凌虛子呢?

沙嗓門唱過兩支曲子,換了一個柔美的女聲,音樂也和緩下來。呂品落回地面,滿頭是汗:“你們兩個怎麼回事?進了極樂塔,一點兒也不樂,死肥豬,你的臉怎麼跟門板一樣?”簡真見他玩的高興,心裡很是嫉妒,冷冷地說:“臭懶鬼,我祝你掉下來摔死!”

“好酸,”呂品正想挖苦一頓,忽聽一個清甜的女聲說:“三位!要來點兒喝的嗎?”

三人回頭一看,一個女侍者俏生生站在面前,銀衫如水,勾勒出曼妙體態,臉上戴一張蝶鳥妖的面具,鳥妖半蝶半鳥,渾身長滿銀白色的羽毛。

大個兒臉漲通紅,心子撲通亂跳,捱了挨方非,示意他出頭說話。方非滿腹心事,沒有會過意來,忽聽呂品說:“來三大杯加冰的蟲露酒,六瓶加瓊漿的沙棠果汁,一盤蟠桃幹……”

“還要一盤櫻雞肉,一盤天鵝皮蛋!”簡真忍不住插嘴,他站了半天,忽又飢餓起來。

女侍者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剎那間,一股熟悉的冷意四散瀰漫,銀蝶鳥的面具後面,兩道冰錐似的目光,挨個兒紮在三人臉上。

“哇!”簡真一聲尖叫,嗖地跳到方非身後,大身子抖抖索索,似在忍受一萬伏的電擊。呂品的笑容也僵在臉上,望着女侍者:“你、……

“妙極了!”面具後的聲音冷如玄冰,“三大雪加冰的蟲露酒,六瓶加瓊漿的沙棠果汁——好風光!好氣派!鬍子還沒長全,就敢冒充大人?你們三個,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

“極樂塔!”三人垂頭喪氣,恨不得打個地洞鑽進去。

“知道你們還來!”女侍者冷冷地說,“還要喝酒,你們三個,也太不要臉了吧?”

“嗐!”呂品悻悻咕濃,:“你不也來了嗎?”

“閉嘴!”女侍者兩手叉腰,胸口起伏,“白虎崽子,我怎麼樣,跟你無關!”

“白虎患子帶我來的!”大個兒趁亂告刁狀,“要酒的也是他。”

“哼!”女侍者目光一轉,“豆子眼,少來這套,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方非心中古怪極了,忍不住叫:“天……”

“住口!”女侍者出手如風,拎住方非的衣領,“不許在這兒叫我的名字!”

“那、那叫你什麼?”

“叫我冰蝶鳥!”女侍者的聲音又冷又硬。

“冰、冰蝶鳥!”方非心裡不勝彆扭,“你怎在這兒?”

“這句話應該我問你!”

“這不公平!”呂品大聲嚷嚷。冰蝶鳥瞥他一眼:“喝酒的小子,談公平,你不配!”喝酒的小子悶悶轉身,頭頂牆壁,咕咕噥噥。

“我們來找人!”方非略一遲疑,“冰、冰蝶鳥,你知道凌虛子嗎?”

“凌虛子?那個老元嬰?”

“你見過他?”方非精神一振。

“半年前見過!”冰蝶鳥的眼裡透出譏消,“有意思,小無賴找老無賴,真是物以類聚。”

“他今晚會來嗎?”方非聲音急切。

“不知道!我三個月沒當值了。”冰蝶鳥沉默一下,“你找凌虛子幹嗎?”

“他也許知道我的點化人在哪兒!”

沉默了一會兒,面具後的目光柔軟起來,像是冰河乍破、寒泉迸出,沁涼入骨之餘,也叫人心裡舒服。

“好吧!”冰蝶鳥淡淡地說,“我幫你留意一……話沒說完,有人叫道:“冰蝶鳥,二十五泡室的雪浸酒送了嗎?”一個青鶯面具的男侍者豁銀盤,一陣風飛了過來。

“我馬上就送!”冰蝶鳥悻悻回答。

“快一點兒!別叫客人久等!”

“知道了,囉嗦鬼!”冰蝶鳥掉過頭來,目光忽又鋒銳逼人,“你們三個,我在這兒的事,一個字也不準說。要不然,哼,仔細你們的小命!”女侍者說完,騰身而起,曳着一縷黃光,消失在人羣中間。

方非遊目望去,不經意間,三面障礙盡去,牆壁化爲透明,塔外的一切清朗可見,漫天的寒星閃爍無聲。透過如水的高牆,可見倒蹋的巨塔,叫人吃驚的是——那座倒反之塔,竟也人滿爲患,下面的人羣恍若上面的影子,彼此遙遙相望,好似照着鏡子。

方非更加失望,人數多了一倍,要找凌虛子,豈不是難上加難。

“走吧!”他輕聲說道。

“不找了?”其餘二人瞪眼看他。

方非搖了搖頭,默默向外走去。呂品無可無不可,回家睡覺也是樂事;簡真沒有盡興,望着眼前繁華,心裡戀戀不捨。

才走幾步,遁光亂墜,齊刷刷落了一片,一羣少年道者,攔在了三人前面。

“嗐!”爲首一人高聲怪叫,“看呀,這是誰呀?這個人,不是九星騙子嗎?”其餘幾人,發出一陣鬨笑。

“太叔明!”方非揚聲說,“閃開!”

“九星騙子,你少得意了!”太叔明咧嘴一笑,“極樂塔可是學生的禁地,你就等着被開除吧!”

“你不是學生?”方非一皺眉頭。

“你能跟我比?”太叔明湊上前來,眼露兇光,“你這個紅塵來的雜種!”

一股熱流直衝頭頂,方非的符筆落到手心。太叔明一聲呼哨,三年生全衝了上來,其中一個怪聲怪氣地說:“嗐,狐狸小子!咱們可得算一筆賬!”

“你是誰?”呂品瞅着那人,“我認識你嗎?”

“狐狸小子!”那人伸過手來,“你還欠我五十粒金!”

“還有我!”另一個三年生揚聲叫喊。

“唉!”呂品一拍後腦,“是你們啊,我想起來了,朱圭、申屠華,你倆一手棋下得比屎尿還臭!”“什麼?”朱走和申屠華齊齊一跳,撥出筆來,一羣三年生散成一圈,把三個一年生團團圍住。

“怎麼力?”大個兒的雙腿哆嗦發抖,烏號筆像是風中的枯葉。

“太叔明!”方非大聲說,“我倆的過節,不要牽連別人!”

“這麼說,”大叔明眯縫雙眼,“你要跟我決鬥咯!”

“沒錯!”兩個字衝口而出,方非的胸中一團火熱。

兩個室友吃了一驚,齊叫“方非!”

“你們聽到了嗎?”三年生揚起臉來,發出一陣狂笑,“一年生要跟我決鬥!”

“聽到啦!”同夥們紛紛叫道。

“我接受你的挑戰!”太叔明狠狠盯着方非,“今天晚上,我就要讓世人知道。你,不是什麼九星之子;你,只是一個沒用的渣滓!”三年生一揚筆,疾如狂風,寫下了一串白亮亮的符字,跟着筆鋒一揚,白光衝夭而起,穿過狂舞的人羣,直達巨塔的尖頂。

轟隆隆,一片驚雷響過,樂聲停止,沉寂片刻,沙嗓門慢條斯理地說,“道者們,要來點兒更刺激的嗎?”

“要!”萬人同聲,氣勢駭人。

“好吧!”沙嗓門高叫一聲,“羽鬥場!”

歡呼聲中,兩座塔尖徐徐分開,發白發藍,迸出萬道電光。電光上下交織,勾畫出了一個飛輪狀的空間,又圓又扁,橫在兩座巨塔之間。

“出來吧!”沙嗓門銳叫一聲,“決鬥者!”

勢如萬箭齊發,滿場響起尖利的呼喊。

“來呀!”太叔明衝方非一招手,縱身跳上寶輪,化身白光衝向塔頂,嫂,白光衝破了塔頂,留下如水的漣漪。

太叔明浮現在了圓盤的中央,一束光柱將他照定。巨塔的六面牆壁,瞬間化爲了六面巨鏡。三年生投身鏡中,雙手高舉,不可一世。

“別上他的當!”呂品拉扯方非衣襟,“一進羽鬥場,生死各安天命。太叔明殺了你,也不用承擔任何責任。”

“什麼?”簡真面無血色,方非也心往下沉,不由遲疑起來。“姓方的!”朱圭在一邊冷冷地說,“你不會要反悔吧?”

“怕死鬼!”申屠華扁了扁嘴,又加一句,“窩囊廢!”

“來呀!”太叔明的叫聲勢如風雷,轟隆隆掃過全場,“九星之子,你這個無膽鼠輩!”

千百道目光向下投來。

“九星之子!”沙嗓門高聲大叫,“天啦,對手是九星之子!”

塔裡山呼海應,衆人的激情,一下子提升到沸點。“九星之子不敢上來!九星之子是個鼠輩!”太叔明連笑帶罵,“蒼龍方非,你每天晚上睡覺,一定還會尿牀吧?”

“別上當!”呂品又叫,“方非,他在激將!”

“哼!”方非一捏劍訣,“長牙!”碧光一閃,少年跳上尺木。

“方非!”兩個室友變了臉色,只聽一聲尖嘯,長牙沖天直上。剎那間,呼喊聲掠過方非的耳畔,驚濤駭浪般向後捲去。

“逞什麼能?”一個聲音冷冷響起,“下去!”

方非一轉眼,冰蝶鳥就在身邊,與他並肩齊飛。

“我不!”方非咬了咬牙。

“你不怕死嗎?”冰蝶鳥口氣決絕,“下去!”

“我怕死,可是……”方非看了少女一眼,輕輕說,“我也不是鼠輩!”

冰蝶鳥一愣,冷不妨方非勢頭加快,忽地將她擺脫,少女一擡眼,一道碧光衝破了塔頂。“嗬、嗬、嗬……”助威聲驚天動地,冰蝶鳥身處其間,卻似無根的浮萍。她的腦海裡面,盡是方非的面容,那張臉除了堅毅和決絕,眉梢眼角,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悻,宛如一縷柔絲,輕輕縈繞在她的心頭。

“他到底是誰?”少女迷惑起來!

一束強光落在方非身上!他仰臉望去,太叔明高高在上,正在那兒耀武揚威。

這兒地處兩塔之間,上下人羣,都能輕易看見。“害怕了嗎?”太叔明湊了過來,“蒼龍方非,等死的滋味不好受吧?我弟弟嘗過這個滋味,今天晚上,我要連本帶利地還給你!”

“我沒有害他!”方非的口氣中誘着無奈。

“這算是求饒嗎,太遲了!”太叔明面露獰笑,“九星之子,我要你死,你什麼也不是,你只是我的墊腳石!”

“現在介紹決鬥雙方!”沙嗓門大聲說,“一方是未央城主之子,八非學宮的三年生,白虎太叔明!”

太叔明舉起雙手,滿場狂飄,接受衆人的歡呼。

“另一方!”沙啞嗓音清了清嗓子,“讓我們歡迎九星之子,八非學宮的一年生,蒼龍方非!”

方非揚了揚眉毛,迎來的歡呼聲是大叔明的三倍。三年生又恨又妒,臉上的殺氣更加濃郁。

“進入羽鬥場,沒有規矩,只有輸贏,生死各安天命!”沙嗓門頓了頓又說,“你們兩人,現在還可以退出,想要退出的人,請從上面的塔尖離開!”

上下四方,一片沉寂,衆人屏住呼吸,靜待兩人決定。

“三、二、一……”沙嗓門爆出一聲歡叫,“沒人退出,太好了,現在可以下注了,方非一,太叔明三,也就是說,投方非的,一點金可以賺三點,如果保守的,也可以投太叔明……”

塔裡一片吵鬧,“方非”、“太叔明”的下注聲此起彼伏。

方非的心裡一陣惡寒,他站在那兒,頭一次明白了鬥雞和賽馬的感受;另一匹小馬駒卻反以爲榮,在那兒滿場撒歡,還不時昂首翹尾,發出一聲長長的嘶鳴。

“下注結束!”沙嗓門又叫,“那麼,決鬥―開始!”

因爲錢財故關,助威聲波涌浪迭,來勢更加猛烈。

“流金飛劍!”太叔明搶先出手,筆閃臼光,放出一片金霞,霞光轟然爆炸,化爲幹百小劍。這是他的絕活“金光化劍符”,一符百劍,一瞬百里,速度快得驚人。

方非御魂以後,反應比起以前快了百倍,可是遇上這羣飛劍,也只能勉強躲開。太叔明一招不中,二招又來:“如影隨形”,金劍呼嘯轉彎,緊跟方非不放。

尺木碧光四涌,照得少年鬚眉發綠,一轉眼,長牙快到了極點,方非身子前傾,幾乎與尺木連成了一條直線,狂風擦身掠過,激起烈烈火氣,直叫他眉發焦枯、肌膚如焚。

“金生水!”方非運轉法訣,元氣化爲水象,一股清涼灌注全身,火氣徐徐消退,身後的劍嘯聲卻越來越近。

“怎麼辦?”金劍來得太快,方非想要還手,可又抽不出空子,這麼一味逃命,根本沒有勝算。

“笨蛋,”耳畔忽地傳來一個聲音,“走弧線!”聲音細微尖銳、來歷不明,方非忍不住問:“你是誰?”

“別管我是誰!”那人輕輕說了聲,“曲能勝直!”

方非一怔,尺木應聲轉向,緊貼羽鬥場的邊界,使出渾身氣力兜起圓圈。電流結成邊界,勢如柵欄巨網,方非掠過電流,毛髮一根根豎了起來。網金劍緊追不捨,每轉一次方向,勢頭都會減慢幾分,更有若干小劍週轉不靈,嗤嗤撞上電網,金星四濺,化爲縷縷白煙。

“小子!”細微的密語忽又傳來,“火克金!”

方非心頭一動,大聲說:“火不夠!”

“誰說不夠?”那聲音冷冷地說,“你剛纔不是熱得很嗎?”

方非一點就透,揚筆叫聲:“心光火照”。這一道“聚靈引火符”,能以心火引動天火,聚天地中的熱力於一點,小則點燃紙片,大到焚燒山林。符字青光閃動,飛行激起的熱流,紛紛聚向星拂筆的筆鋒。

方非一面蓄勢,一面轉圈,太叔明緊隨其後,輪番書寫兩道符法―流金飛劍―如影隨形―流金飛劍―如影隨形―催得金劍瘋魔癲狂,死死咬住度者不放。

兩方越逼越近,劍嘯在耳,方非一咬牙,掄筆向後一揮。“烈焰神鋒!”一道長長的火焰,與漫天的劍陣迎個正着。

砰,一聲爆響,兩人間跳出一個刺眼的火球,橫息十米,轟隆燃燒,火焰裡白光亂閃,騰起嫋嫋水氣,結成團團雲煙。

一道“火劍摧神符”,幾乎耗盡了方非的元氣,符字寫完,飛行頓也乏力,只有飄浮原地、聽天由命。氣浪滾滾涌來,將他向後推送,數不清的金劍穿過火焰,射到他的面前,可是不知怎的,跟他身子一碰,忽又化爲了流光散影,迎面吹拂過去。少年的耳邊風聲不斷,兩眼瞪得大無可大,只如置身幹一場無涯的噩夢,無論怎樣也無法甦醒。

“金光化劍符”十分厲害,可是太叔明火候尚淺,發出的金劍不算真劍,只是一片金相的元氣。如果刺中人體,也與真劍無異,可一遇上這股焚天火氣,大多數化爲了烏有,少數穿過烈火,氣數也已耗盡,一遇障礙,立馬煙消雲散。符法被破,太叔明驚怒交集,他閃身繞過火焰,筆直衝向度者。方非一眼瞥見,他的元氣稍有恢復,手起筆落,大喝一聲“雲箭破空”,風雲一類的符法,方非寫來最有心得,這一道“飛雲凝箭符”信手拈來,一團雲氣翻滾,化爲亂箭射出。

“銅牆鐵壁!”太叔明寫出“金城不破符”,身前跳出一面金光牆壁,雲箭射中金牆,叮叮噹噹,化爲團團白氣。

“太山壓頂!”太叔明一揚手,光壁變高變厚,傾倒壓來,方非吃了一撞,翻着跟斗向後飛去,眼看撞上電網,他大喝一聲“氣障重重”,筆尖涌出氣團,擊中電網反彈回來。

“金槍無影!”太叔明不容方非喘息,光壁跟蹤飛來,形似一支銳利無比的金槍。“烈焰神鋒!”方非一抖筆,金槍與火劍交鋒,節節變短,刺到他的面前,已經無影無蹤。方非緩過氣來,斜往前衝。他技不如人,處處受制,忽聽飛輪鳴響,側眼一看,太叔明輪光白亮,雪團似的滾了過來。

“雲箭破空!”方非反手一筆,雲涌箭射,太叔明愣了一下,來不及躲閃,幾道雪白雲氣,哩嫂洞穿胸膛。

方非符法得手,反而吃了一驚,先是害怕出了人命,跟着又發現,對面的三年生一沒流血,二沒掉下飛輪,反倒盯着自己,露出一絲詭笑。“不對!”方非掉頭四望,耳邊的密語忽又響起:“在上邊,”

他心頭一沉,來不及擡頭,一按尺木,急往下沉,這時一股疾風掃過頭頂,將他飄起的長髮切斷了一綹。

斷髮漫天亂飛,方非還沒回過味兒來,太叔明一聲長笑,忽地現身前方,符筆飄飄舉起。方非不假思索,大喝一聲“烈焰神鋒”。

火光一閃,三年生竟被攔腰斬斷,可他笑笑嘻嘻的若無其事。方非瞧得發呆,還沒明白怎麼回事,身後捱了重重一擊,脊骨疼痛欲裂,打個旋兒向前摔去,瞬間連人帶劍,狠狠撞上了那張電網。

身下電蛇亂竄,方非的眼前白光進閃,麻痹感一陣陣襲來,好似快劍穿胸、利斧破腦。方非幾乎暈厥過去,尺木彈在了一邊,身下的電流生出無比的鑽力,牢牢吸住方非,一陣劈啪作響。“天啦!”沙嗓門吃驚叫喊,“他死了嗎?九星之子死了嗎,”

叫聲響徹耳畔,方非渾身痛麻,眼前模糊一片,他似乎看見太叔明在狂奔、太叔明在翻筋斗、太叔明在仰夭長嘯―三個動作一時發生,羽鬥場裡出現了三個太叔明,三人各在一方,舉動各異,神情不同,忽地白光一閃,三個人影合而爲一。

“你還活着嗎?”密語悄然響起,聲音裡透着一絲焦慮。

方非說不出話,他的肌膚如焚,骨骸似要散開,不由呻吟一下、閉上雙眼。他分明感覺得到,魂魄悠悠盪盪,正在離開身體,身體至隱至秘的地方,涌起了一陣古怪的戰慄。

生死關頭,他的腦海空明如鏡,三魂七魄幽幽可見,仿若十點光亮,三大七小,藏在軀殼深處。那光亮徐徐凝結,化爲了一個人形。一瞬間,方非彷彿面對大還心鏡,鏡中的人影,正在衝他點頭微笑。

“御魂!”幾乎出自本能,他的心神匯聚,驅使面前的魂魄,“起來!”

僵硬的腿腳猛力一撐,身子嗖地彈起,方非脫離電網,跳到空中!

“咦!”沙嗓門叫了一聲。

“手捏劍訣!”他接着發令,雙手應聲合攏,捏成一個劍訣。

“長牙!”方非輕輕說了聲,“飛來!”

一跳而起,嗖地來到腳下。

“去!”意念牽動魂魄,魂魄帶動肉體,方非一個跟斗,落在尺木中央。一道長長的碧光掠過鬥場,長牙如風似電,扯着少年向前飛馳。“天啦,”沙嗓門一聲大吼,“他還活着!”巨大的聲浪席捲全場,所有的道者,全都發出驚奇的呼喊。

太叔明回頭望去,吃驚得合不攏嘴―方非連中“金光化劍符”,又在結界上受了電擊,居然還能存活,真是咄咄怪事。

“流金飛劍!”三年生氣急敗壞,發出了一聲歇斯底里的狂叫。

方非的身子彷彿裂成了幾塊,肌肉痠痛麻木,眼看金光撲來,根本無法動彈。

“閃開它!”他下意識御魂,念頭閃過,身子還沒動作,尺木青光暴漲,循着奇詭的曲線飛行,金劍紛紛落空,方非人木合一,越過茫茫劍陣,筆直衝向太叔明。

“雲箭破空!”方非心裡動念,魂魄牽引右手,符筆向前一送。

“銅牆鐵壁!”太叔明守得嚴嚴實實。方非的符法還沒完成,眼看對方故技重施,筆尖紅光閃動,符字變成了―“烈焰神鋒”,“飛雲凝箭符”化爲了“火劍摧神符”一道火焰破空飛出。

太叔明還沒轉過念頭,火克金,光壁慘被衝破,長長的火焰橫掃而過,他倉皇低頭,仍叫火舌舔中額角,火辣辣一陣灼痛。

三年生號叫一聲,痛苦中夾雜惱怒。他一晃身,一分爲三,真真假假地撲向方非。方非不敢停留,催動尺木向前飛去。

“小子!”密語忽又響起,“你的命還真大!”

“現在怎麼辦?”方非急得大叫。

“那是分身術,你不會嗎,”聲音又輕又細,一派調侃。

“我不會!”方非沮喪極了。

“神眼觀照呢?”

“也不會!”

“呵!”那人輕輕一笑,“這樣罷,我傳你一道符法,以你目前的本事,也許可以寫成!”

“什麼符?”

“跟着我念——混元歸一千絲萬縷!”

方非筆鋒一抖,邊念邊寫:“混元歸一千絲萬縷!”

咒語出口,他手心一空,元氣絲絲縷縷,被什麼東西抽了出去。方非定眼細看,一縷青色元氣吐出筆外,一到空中,若有若無,凝結成了一縷細絲。

符筆吐絲,匪夷所思,隨了方非向前,那縷氣絲也嫋嫋不斷、越扯越長。

筆尖一震,忽被細絲牽動。方非回頭看去,一個太叔明揚眉瞪眼地衝了過來;再一轉眼,另一個太叔明也從左邊飛來,手中的符筆高高舉起。兩個太叔明,一真一假,二者必選其一。

“頭一個是真的!”方非忽有所悟,“他碰到了元氣絲!”

想到這兒,他沖天而起,一片金光劍雨,從他腳下掠過。

劍符落空,大出太叔明意料,他身子一晃,三個影子混在一處,忽又繽紛散開,三個太叔明東奔西走、虛虛實實。

方非並不接戰,不管來者虛實,只是盡力躲閃。一道青碧遁光上下翻飛,勢如演繹一幅縱橫淋漓的圖畫。元氣連綿不絕,透過筆尖涌出,但隨主人飛行,悄沒聲息地織成了一張無形大網。網上千絲萬縷,繫於筆端,來人撞到網上,如果筆尖震動,就是太叔明本人,如果沒有動靜,那麼就是虛假的分身。

太叔明修爲不夠,分身只是幻影,不能真個攻敵,只好在弱者面前顯擺威風,從沒遇上過真正的對手。他渾渾噩噩,矇在鼓裡,連人帶影橫衝直撞,接連發出“金光化劍符”,恨不得把方非射成篩子。

兜了幾個圈子,方非一揚筆,對準一個分身,太叔明的分身就在他的身後,見狀冷笑一聲,揚起筆來,剛要畫符,冷不妨方非掉轉筆鋒,大喝一聲“收”。

四面的虛空中忽有障礙壓來,太叔明只覺絆手絆腳、施展不開。他大吃一驚,低頭望去,周圍青光濛濛、由淡變濃,光華中絲絲縷縷,似乎藏着什麼東西。他破口大罵,賣力揮動符筆,冷不妨手心一痛,符筆嫂地脫手,落到了方非手裡。太叔明丟了武器,一時亂了方寸,死命向前猛衝,想要奪回符筆。

“雲箭破空!”方非筆鋒一抖,亂箭齊發,三年生見勢不妙,慌忙駕輪躲閃。可他陷身大網,元氣絲牽牽扯扯、縛手縛腳,連吃幾道氣箭,痛得他嗽嗽慘叫,冷不妨方非連人帶劍猛衝過來,狠狠撞上他的後背。

三年生尖叫一聲,一頭撞向羽鬥場的結界,電光四流,譁破有聲,太叔明陷身電網,牙關得得作響,他忍着劇痛盡力一滾,腳下飛輪瘋轉,盡力想要掙脫。

“氣障重重!”方非一揚手,氣團接連涌出,將太叔明死死撼在網上。

數萬伏的電壓灌入身子,電得三年生死去活來,飛輪失去了控制,味溜躥出老遠。這一下,太叔明失去了所有的倚仗,骨碌碌滾到了鬥場的底端,滿身電光亂竄,嘴裡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方非趕到他的上方,太叔明望着對手,痛得叫不出聲來,他的兩眼不住上翻,如同蛛網上的蟲穿,無助地盯着爬來的蜘蛛。

“殺了他,殺了他!”上下塔中,發出有節奏的叫喊,輸了錢的觀衆興奮得渾身發抖,眼裡迸出殘忍的兇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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