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總,您冷靜點。”
張鬆也站起身來,一隻手看似無意地搭在楊堤的手臂上,既是勸阻楊堤不要過度失態,也是阻止他可能的進一步動作。
他看向張波的眼神同樣充滿了失望和警惕,聲音低沉道:“小波,你說的這些話太欠考慮了。德赫瑞姆或許有好的地方,但你的立場在哪?我們派你去做間諜,不是讓你被同化,反過來替敵人做說客的!楊總拼下的基業,在你口中竟變得如此…一文不值?你知道這對楊總意味着什麼嗎?”
張波被兩人劈頭蓋臉的質問砸得呆立當場,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
他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剛纔對德赫瑞姆的溢美之詞,此刻都變成了刺向楊堤尊嚴的利刃,也是對他間諜身份最爲可疑的“證詞”。
他這才如夢初醒般意識到,自己滿懷好意想要緩解對方“投降”痛苦的言論,不僅沒有觸動楊堤接納德赫瑞姆,反而徹底踩爆了這個驕傲領袖心中最不可觸碰的雷區——對自身權威和成就的全盤否定。
帳篷內陷入一片死寂,先前重逢的激動盪然無存,只剩令人窒息的壓抑和對峙。
張波感覺後背的衣衫已經被冷汗浸透。他看着楊堤那雙燃燒着屈辱、忿怒和決絕的眼睛,心中一片冰涼。
“不,不是這樣的,楊總還有張鬆大哥不是這樣的。”
張波只是這樣下意識的來解釋:“我只是想讓咱們一塊過得更好,不至於白白的去送死,能夠讓綠葉集團給存活下來以後再次壯大復興的機會……”
帳篷裡的空氣彷彿凝固成了冰。
楊堤的怒火如同實質般壓迫着張波,張鬆眼中的失望也如同針扎。
張波那句蒼白無力的辯解——“我只是想讓咱們一塊過得更好,不至於白白的去送死,能夠讓綠葉集團存活下來以後再次壯大復興的機會……”——在楊堤的雷霆震怒下顯得如此空洞和軟弱。
楊堤怒極反笑,但那笑容冰冷刺骨,沒有一絲溫度。他盯着張波,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話來:“活下來?復興?就在德赫瑞姆的陰影底下,做一條搖尾乞憐的狗,仰人鼻息,然後祈求那個叫沈穆的‘好人’施捨一點陽光嗎?!”
張波被這誅心之問噎得說不出話,臉色煞白,雙手無意識地握緊又鬆開。
張鬆看準時機,上前一步,擋在了楊堤和張波之間些許,聲音依然低沉嚴肅,但目標明確:
“小波,現在不是說場面話的時候了。我們只想知道實情——德赫瑞姆手裡到底攥着什麼牌?談判桌的另一邊,他們亮出的所謂‘條件’,底線到底是什麼?究竟有多少迴旋的餘地?別再講那些空泛的理想了,我們要的是事實!”
張鬆的逼問直指核心,不再給張波任何模糊的餘地。楊堤雖然怒氣未消,但也將目光緊緊鎖定在張波臉上,等待着他最真實的回答。
張波身體微微晃了一下,彷彿張鬆的問題抽走了他最後一絲維持鎮定的力氣。他低下頭,避開兩人銳利的目光,肩膀微微顫抖。沉默了足有十幾秒,他才用一種近乎氣音的、帶着極大苦澀和無奈的聲音開口,每一個字都像是耗盡了他的勇氣:
“沒…沒有……沒有真正的談判條件。”
這七個字如同驚雷,再次炸響在帳篷裡,比楊堤的怒吼更讓兩人心頭一沉。
“什麼?!”楊堤厲喝,剛剛壓下的怒火瞬間又被點燃。
張鬆也瞳孔猛縮,急忙追問:“你什麼意思?什麼叫沒有真正的談判條件?他們不是在談判桌上提了那麼多要求嗎?!”
張波擡起頭,臉上是混雜着恐懼、愧疚和絕望的神情,嘴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苦笑。
他知道,他必須說出最殘酷的真相了,儘管這可能會徹底毀滅眼前的兩人最後的期望。
“楊總……張鬆大哥……你們還不明白嗎?”
張波的聲音帶着壓抑的哭腔:“德赫瑞姆……沈穆……他們根本就不在乎綠葉集團提出的任何要求!今天下午的談判,那些所謂的‘討論’、‘交換條件’,從頭到尾……都只是走個過場!”
他深吸一口氣,像是要抓住最後的救命稻草,絕望地揭示出核心:
“沈穆之所以派我來談判,不是因爲他想談出一個‘平等’的結果!他派我來,僅僅……僅僅是因爲他堅持那套‘藍星文明延續’的理想主義!他覺得,相比於用軍隊直接碾碎我們,進行一次哪怕表面上的‘和平談判’,能讓你們……讓綠葉集團的人……能更容易地接受這個結局……一個……被直接吞併,成爲德赫瑞姆附庸的結局!”
張波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變成了嘶啞的低語:
“他堅持用和平手段,不是因爲我們有資格談條件,僅僅是因爲他覺得,這樣對你們心理上更‘人道’。今天談判桌上提出的那些要求,看起來是條件,其實是既定的要求,而不是可以討價還價的籌碼。所謂的迴旋餘地……根本不存在。德赫瑞姆的實力擺在那裡,背後的人族帝國更是一個無法想象的龐然大物。沈穆擁有絕對的底氣……他就是想通過這個所謂的‘和平談判’,‘仁慈’地完成對綠葉集團的收編,實現他那個……藍星人類大一統的理想。”
他痛苦地閉上眼:
“所以說,沒有真正的談判條件。因爲德赫瑞姆的目標根本就不是談判……而是要我們投降。無條件地、體面地……或者,拒絕後……不體面地投降。”
張波的聲音如同風中殘燭般虛弱下去,他低垂着頭,肩膀垮塌,彷彿剛剛經歷的質問抽乾了他所有的精氣神。
大帳篷裡充斥着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三人沉重的呼吸聲清晰可聞。
楊堤胸膛劇烈起伏,那張飽經滄桑、此刻卻因極致的憤怒和失望而扭曲的臉龐死死盯着張波。
張鬆也抿緊了嘴脣,眼神銳利如刀,之前那點故人之情已被冰冷的審視徹底取代。
就在張波以爲自己會被這股怒火徹底吞噬時,出乎意料的事情發生了。
楊堤忽然長長地、幾乎是從胸腔深處艱難地吐出一口氣。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那駭人的怒火竟被強行壓制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絲僞裝出來的理解。
“呵。”
楊堤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帶着濃濃嘲諷意味的低笑,但隨即,他的聲音放平緩了,甚至還帶着點強裝出來的寬慰:“小波,你……辛苦了。”
這突如其來的語氣轉變讓張波一愣,他茫然地擡起頭,對上楊堤那複雜難言的眼神。
“原來是這樣……”楊堤緩緩坐回椅子,動作有些僵硬。
他揉了揉眉心,彷彿在消化這殘酷的真相,也像是在極力壓抑着什麼:“看來,我們還真是太天真了。居然真的以爲還有資格談什麼條件?”
旁邊的張鬆也適時地嘆了口氣,語氣也變得“無奈”而“緩和”了許多,他走到張波身邊,甚至伸出手,看似安慰地輕輕拍了拍張波的肩膀。
張波能感覺到他掌心的力道——不輕不重,並非真心實意的安撫,更像是一種強制性的、象徵性的接觸。
“行了,小波,你也別太自責。”
張鬆的聲音低沉,帶着一絲理解的僞裝:“夾在中間,我知道你很難做。你能說出這些……實情,也是頂着巨大的壓力吧?”他的目光在張波臉上掃過,彷彿在尋找着張波“背叛”或者“被脅迫”的證據:“楊總不是怪你帶來了壞消息,只是一時難以接受。畢竟,這是咱們一手一腳打拼下來的家業。”
楊堤適時地接話,聲音帶着刻意的沙啞和體諒:“是啊,說到底,是我們準備不足,技不如人。怪不了別人,也……怪不了你傳話。”他頓了頓,目光看似疲憊地望向帳篷頂,實則餘光依舊鎖定在張波身上:“既然沈穆大人打的是藍星文明的旗號,走的是‘人道’收編的路子……那……那就走流程吧。他想要個名正言順的和平,我們就給他這個‘名分’。”
他看向張波,眼神裡那份刻意營造的“寬宏”顯得有些生硬:“接下來的談判,還得辛苦你周旋。雖然只是走過場,但該談的還是要談,把……把面子上的事情做足。起碼要讓下面的人,讓綠葉集團剩下的人,看到一條‘體面’活路。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張波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後一根浮木,連忙點頭,聲音帶着劫後餘生的顫抖:“我明白,楊總,張鬆大哥!我一定會盡力爭取!就算……就算沒有實質的談判餘地,我也會爭取爲集團多保留一些東西,爲兄弟們多爭取一份保障!”
張鬆的手又用力按了按張波的肩膀,這次更像是推他離開的信號。
“去吧,小波。那邊還在等你。記住,穩住場面,別讓那邊起疑。”他的語氣意味深長,“有什麼新的發現,或者沈穆大人那邊有任何實質性的讓步意向,隨時找機會告訴我們。”
張波感受到肩膀上的推力,如蒙大赦。
他抹了把額頭滲出的冷汗,又看了看“寬容”了許多的楊堤和“依然信任”他的張鬆,心中那份幾乎壓垮他的愧疚和恐慌稍稍緩解。
他重重地點點頭,語氣帶着感激:“放心!我一定不會辜負楊總和您的信任!”說完,他再次看了一眼楊堤,確認對方沒有阻攔的意思,這纔有些腳步虛浮但異常迅速地轉身,幾乎是踉蹌着逃離了這個讓他窒息的大帳篷。
當帳篷的門簾在張波身後落下的那一刻,帳篷內原本刻意營造的“體諒”氛圍瞬間蕩然無存,凝固的空氣彷彿被瞬間點燃。
楊堤猛地攥緊了椅子扶手,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牙齒咬得咯吱作響,胸膛劇烈起伏,之前強行壓抑的怒火如同岩漿般徹底噴發:“信任?!好一個不會辜負信任!張鬆,你聽聽!你還覺得他無辜嗎?!”
張鬆臉上的溫和與“理解”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走到帳篷門邊,側耳傾聽了幾秒外面漸遠的腳步聲,確認張波已經走遠,才猛地轉身,眼神裡只剩下冰冷的算計和濃得化不開的懷疑。
“楊總,他剛纔說的話……”張鬆語速極快,聲音壓得很低,充滿了寒意:“‘沈穆不在乎我們的任何要求’,‘談判只是走過場’……這說明什麼?說明沈穆從派他來的那一刻起,就已經吃定我們了!他憑什麼這麼篤定?除非……”
“除非他早就知道張波是我們的人!”
楊堤的聲音如同九幽寒風,替張鬆說出了結論,他猛地站起來,焦躁地在帳篷裡踱步,每一步都踏得地面沉悶作響,“那場該死的、莫名其妙失敗的大計劃!我就一直覺得不對勁!沈穆的反應快得不合常理!佈置的陷阱精準得像等着我們往裡鑽!當時張波在哪?在我們計劃的每一步關鍵點上!”
張鬆眼神銳利如鷹:“沒錯!城堡主樓被我們當成最安全的‘退路’,他建議沈穆去那裡躲避!結果聖光騎士團就在樓頂!還有他預言城牆要崩了,結果那個骸骨巨人確實出來了,但恰恰是被提前佈置好的重火力瞬間集火!甚至我們斬首部隊傳送出來就被包圍……這種密不透風的防禦,說是未卜先知都不爲過!我們的大計劃,在他嘴裡是秘密,在沈穆那裡,恐怕早就是一張攤開的作戰圖了!”
“間諜……”楊堤停下腳步,臉色鐵青,從牙縫裡擠出這個詞,“雙面間諜!我們自以爲安插在敵人心臟的尖刀,卻刺穿了我們自己的胸膛!張鬆,你說,張波是什麼時候被沈穆策反的?是在進入德赫瑞姆之後?還是說……他早就被沈穆發現了,被威逼利誘反戈一擊?”
“現在還很難說。”
張鬆眉頭緊鎖,快速分析,“他剛纔的表現……驚慌、愧疚不似作僞,似乎真的沒想到會激怒您。這可能是僞裝到極致,也可能是……他自己也沒意識到自己的愚蠢已經把一切信息出賣了個乾淨!但無論哪種,事實就是,因爲他的大計劃暴露,我們才輸得一敗塗地!他對沈穆的忠誠度,現在絕對值得最大的懷疑!”
楊堤眼神閃爍着瘋狂和毀滅的光芒,雙拳緊握:“我現在真想親手把他……”
“楊總,冷靜!”張鬆連忙按住楊堤因憤怒而顫抖的手臂,眼神卻同樣冰冷,“殺了他於事無補,只會徹底跟德赫瑞姆撕破臉,我們現在一點本錢都沒有了!而且……沈穆既然敢派他來,就必然留了後手。”
張鬆深吸一口氣,眼中閃過一絲決斷:“但也許,這反而是我們最後的機會!一個測試他真正立場的絕佳機會!”
楊堤血紅的目光看向張鬆:“測試?怎麼測試?你覺得他現在還值得我們‘測試’?”他的語氣裡充滿了不信任。
“正因爲懷疑到了極點,才更需要這最後一次確認!”
張鬆壓低聲音,語氣果決,“他不是說沈穆想‘和平’收編我們嗎?那我們就利用他對我們的這點‘愧疚’,給他一個任務——一個只有他和沈穆知道,但同樣致命的‘絕密任務’!”
張鬆的眼中閃爍着冷酷的算計。
楊堤瞬間明白了張鬆的用意:“你是說……”
“告訴他,我們需要和木精靈位面做最後的溝通!談判是假的,投降也迫在眉睫,但我們必須知道那邊的最後態度!‘啓動那個備用方案’!”
張鬆語速極快:“措辭模糊,但指向明確——暗示木精靈位面或許還留了後手或殺手鐗,我們需要在最終決定投降前秘密聯繫。要求他作爲我們在德赫瑞姆唯一信任的‘內線’,務必動用他預言系法師的身份和能力,甚至是動用他在德赫瑞姆的某些特權,想辦法避開沈穆的耳目,幫我們與木精靈位面建立一次超遠程的安全通訊!越快越好!”
楊堤眼中的怒火稍退,被一絲冰冷的算計取代:“好計策!如果張波真如他表面表現的,對我們還有一絲舊情和愧疚,他還是‘綠葉’的人,他就會想辦法去辦這件極其危險的事!哪怕只是嘗試,也會露出蛛絲馬跡!而如果他……”
“如果他立刻拒絕,或者顧左右而言他,甚至轉身就把這個絕密任務報告給沈穆……”
張鬆接過話,臉上露出一抹殘酷的笑容,“那他就是徹頭徹尾的叛徒!沈穆安插在我們身邊的獵犬!他和沈穆爲我們表演的這場大度談判,就是想兵不血刃地榨乾綠葉集團最後的價值,然後把我們徹底踢開!”
“到時候,”
楊堤的眼神變得無比兇狠,彷彿擇人而噬的猛獸,他一字一句地說道,“就算我們註定要覆滅,我也要拖着這條背叛主人的狗……還有那個惺惺作態的沈穆……一起下地獄!”
“給他這個機會。”
楊堤坐回椅子,身體微微前傾,看着張鬆,臉上恢復了那種上位者的冰冷決斷:“用你最隱蔽的方式,給他傳遞這個‘最後請求’。看看我們這位預言系法師,到底站在哪一邊!”
“明白!”張鬆鄭重地點了點頭,眼中寒光閃爍。
帳篷外,午後的陽光有些刺眼,德赫瑞姆的談判團還在小帳篷裡休息着。
大帳篷內,陰謀的毒藤卻已在無聲無息中瘋狂滋長。
楊堤與張鬆最後的耐心和對張波的信任,正在滑向懸崖的邊緣。
他們決定給張波一個機會。
一個決定所有人命運的最終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