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宅門口。
“望月。”
寧有光跟時望月一起轉頭，就看到一個穿着黑色羽絨服，身型臃腫，臉上畫了妝，卻因爲皮膚粗糙而顯得妝容也粗糙的中年女人，從外公門外的梧桐樹後走了出來。
她仔細辨認，才從她臉上看出了幾分熟悉。
是柳簌簌。
寧有光瞳孔一震, 心瞬間提起，同時也感覺到手心裡牽着的手也是一緊。
她迅速轉頭去看旁邊的時望月，發現他嘴脣緊抿，渾身的氣息都冷了。
接着，就低下了頭，讓人難以窺見他眼底的神色。
很快, 柳簌簌怯懦的走到了他們面前站定。
她的肩膀上揹着一個很老款，磨損的很厲害的名牌包，手裡提着一個紙袋。
“望月……”
她低着頭, 聲音裡充滿了忐忑與小心翼翼，“望月，我是媽媽，媽媽呀，你還認得我吧？我現在胖了些。”
她把手裡的紙袋往時望月面前送了送，“這是你小時候很喜歡吃的手工花生糖，我給你拿了些。”
時望月依然低着頭，沒說話，自然也沒碰她遞給他的紙袋。
“望月，我，我在網上看到消息, 發現你和寧小姐在一起，就想過來看看你……”
兩人僵持許久, 柳簌簌見兒子並不接她的東西。
又狀似難過的說, “媽媽給你的東西, 你不會看不上吧？”
時望月還是沒說話，她又繼續說，“和寧小姐在一起, 你還是有福氣的。”
時望月一直沒回應她，她就繼續自嘲道，“是我還想着你以前呢，也是，你現在大了，又和寧小姐談戀愛，當然是看不上這些不值錢的東西。”
自說自話半天，柳簌簌見時望月一直沒看她。
只感覺心裡邊如火一般燃滿全身，手卻哇涼還出着虛汗。
渾身無處安放，目光躲閃之際，驟然與正看着她的寧有光四目相對。
她瞳孔驟縮，只見眼前這一張臉，明眸皓齒，美若天仙。
寧家小姐小時候，她就知道她長得好，沒想到長大了更好。
極美。
美的比她在網上看到她的照片還動人心魄。
柳簌簌失神半晌，回神後又迅速撇開頭, 她不敢直視眼前這一張美若天仙的臉。
“寧小姐。”她心裡惶恐, 眼神躲閃, 就低下頭去看着手裡的紙袋, 吞吞吐吐的說，“我在網上看到你和望月談戀愛了，真高興，我，我……”
我了半天，她又忍不住擡頭看了寧有光一眼，臉上露出一抹乾巴巴的笑，“寧小姐還是和小時候一樣漂亮，望月，承蒙你看得起，願意和他在一起。”
寧有光看了時望月一眼後，朝柳簌簌禮貌的笑道，“謝謝阿姨，望月也很好。”
別的，她也沒多言。
場面又僵了下來。
柳簌簌低着頭，捏緊了手裡的紙袋，驚恐和難堪躍然臉上和心間。
她不知道該如何描述此時的心情。
時隔多年，再次見到這個自己，曾經每看他一次，就感覺到恥辱一次的孩子。
卻發現他已經是一副耀眼的讓她不敢正視的模樣了。
一身的名牌，優雅又貴氣。
容貌也好，好的比她從前在時家見過的那些豪門貴公子還要好。
讓自己一見就心生慚愧。
只恨不得不要被他看到纔好。
可是，她知道，眼前說不定是她自己唯一能和他搭上訕的機會了。
柳簌簌把心一橫，往旁邊挪了一步，靠近時望月，擡頭看他，“望月，我們能去旁邊說說話嗎？”
“我跟你沒什麼好說的。”時望月終於出聲，目光卻落在了夏宅外面的梧桐樹上。
那棵樹的邊上，還站着一個穿着紅色羽絨服，正眼巴巴向這邊看的女孩兒。
寧有光也在看那個女孩。
由於隔着一段距離，她看不清女孩兒的臉。
只能暗自猜測，應該是柳簌簌後來生的那個女兒。
儘管自己提的請求，兒子沒答應，但他願意跟他說話，柳簌簌原本忐忑不安的心又多了絲希望。
她看到時望月和寧有光都在看女兒，猶豫了一下，朝她伸手，“媛媛過來。”
女孩兒就小跑着過來，拘謹的站在柳簌簌旁邊看着時望月和寧有光，眼底有驚豔，有好奇。
“媛媛，這是你哥哥，他姓時，叫望月，我跟你說過的，叫人。”
“哥，你好，我是媛媛。”女孩聲若蚊蠅，眼底有着喜意。
時望月沒看女孩兒，也沒看柳簌簌，而是把目光落在其他地方，“我沒有妹妹。”
小女孩的臉瞬間通紅。
柳簌簌黑黃的面容，先是通紅，然後變得發青。
但很快，她就臉色平靜下來，繼續朝時望月露出討好的笑，“望月，媽媽想跟你談談，可以嗎？”
時望月牽起寧有光的手就想走。
柳簌簌一下子就擋在了他面前，“望月，我知道你還恨我，鄙視我，但不管怎麼樣，我也是你媽，我昨天就過來等你了，連續等了兩天，纔等到你，難道連和你說說話的資格都沒有嗎？”
時望月沒說話，繼續拉着寧有光要走。
柳簌簌看他那副清冷淡漠的模樣，臉色由青轉紫，把心一橫，咬牙切齒道，“夏醫生家裡今天很多人，你想我進去當着大家的面跟你談的話，你就走。”
寧有光腳步一頓，看向臉色漲的通紅，兩眼狠狠瞪着時望月的柳簌簌，着實沒想到她這會兒，竟然還敢威脅望月。
時望月鬆開了寧有光的手，幽暗的目光終於落在了柳簌簌的臉上，“你想說什麼？”
柳簌簌摟着包，提着袋子走到時望月面前，想要像過去那樣，去扯他的衣服和胳膊，卻在看到他身上的名牌logo後，又訕訕的縮了回來。
“我們去那邊談。”
她指了指不遠處無人路過的院牆邊。
時望月就轉身往那邊去了。
柳簌簌快步跟上。
等兩人在院牆邊站定，柳簌簌用一雙充滿疲倦與貪婪的雙眼盯着時望月看。
時望月眼底劃過一抹厭惡，“沒話說，我就走了。”
柳簌簌神色一頓，嘟囔道，“我看看你也不行啊？”
時望月根本就不想跟她說話，更別提廢話了。
他擡了擡手，看了下手上的腕錶時間，“我只給你三分鐘。”
他這一擡手，柳簌簌就看到了他手上戴着的鑲鑽的百達斐麗，眼底閃過喜色，“望月，你這表是百達斐麗，得要一兩百萬吧？”
時望月擰眉，臉上閃過不耐煩。
他原本就氣勢不一般，神色冷下來後，柳簌簌立馬就老實了，“望月，你現在是和寧小姐在京城定居是嗎？”
眼見時望月不回答，柳簌簌就繼續說——
“我看到新聞了，你和寧小姐如今在京城，寧小姐現在是大學教授，你在做什麼啊？”
“當年你爺爺把你送去留學了，你現在應該工作也不錯吧。”
“看到你這麼好，我也就放心了。”
自說自話半天，柳簌簌說着說着自己也說不下去了，心裡不安的同時，又對時望月生出埋怨，“你怎麼還跟小時候一樣，半天打不出一個屁來。”
“你和寧小姐談戀愛也是這樣的嗎？”
時望月終於動了。
他嗤笑一聲，“你有什麼資格和有有比？”
柳簌簌的心，瞬間被這一聲嗤笑激起了怒火，“是，寧小姐高貴，我不能和她比，可是望月你別忘了，我是你媽！”
“2017年，從你出軌被趕出家門的那天起，我就和你就恩斷義絕，再無瓜葛，你不記得，沒關係，我記得。”
柳簌簌記得啊，怎麼不記得？
幾乎從離開時家起，她就不斷在懷念從前在時家的日子。
一開始，日子過得好，她想的還少一點。
等後來日子過得難了，她就想的更多了。
偶爾也會想起那個傻子。
她經常想不通，自己到底怎麼了，爲什麼會活成如今這般模樣？
也經常想，如果當初沒有從時家離開，她又會過成什麼樣？
許多個夜晚，悔恨猶如蟲蟻一般在慢慢啃咬着她的身心，直到她成爲一個空空茫茫的大洞。
她也時常問自己後悔嗎？
悔自然是悔的。
但這悔，並不是出於對兒子和前夫的愧疚，而是悔自己瞎了一雙眼，看錯了男人，才過着如今這麼窮苦的日子。
也悔自己的命苦，怎麼遇到的男人，沒一個好的？
她經常不甘心，不甘心自己爲什麼要活的這麼苦。
不可否認的是，在得知時家落敗後，她有一段時間也是慶幸的，慶幸自己離開了時家，纔沒像二房那樣鬧的家破人亡。
她原本憤懣不甘的心，奇怪的在見到時家人都過得不好時，稍微抹平了些。
但當前段時間，她突然在手機上刷到寧家小姐和兒子在一起的新聞時，她的心又開始疼了，不平衡了。
原來時家人也不是所有都過得不好。
當初那個冷漠的和時家人站在一起，讓她離開，和她斷絕關係的孩子，竟然會有那麼好的造化。
竟然和寧家小姐在一起了。
寧家是什麼人家？
她在手機上查了好多有關寧家小姐的消息，她知道她風光的不得了，兒子和她在一起，豈能過的不好？
後來，她又花了一些時間，在網上不斷的搜索兒子的名字，又看到一些財經新聞，發現他自己創業了，當了大老闆，在京城了不得啊。
她的心就徹底沒辦法平靜了。
想着無論如何，也要跟他聯繫上。
他過得不好也就算了。
既然過的那麼好——
“不管怎麼樣，我是你媽，生你養你的媽，這是打斷骨頭連着筋，你怎麼也舍不掉的關係。”
“你想要什麼？”
“我。”時望月問的直接，卻讓柳簌簌一下沒法說出口了。
好半晌，她訥訥的道，“我知道你現在開了公司，當了老闆，賺了很多錢，你能不能，能不能……”
“不能。”時望月語氣冷淡而堅定。
“你！”
柳簌簌的心口被堵的厲害，半晌，憤懣出聲，“你長的像你爸爸，但性格不像，你爸爸是一個很好，很善良的人，不像你……”
“不像我怎麼樣？冷血無情嗎？”時望月渾身的氣息突然就變了，變得冷漠而高高在上，“有一句你說對了，我爸是很好，所以你不配。“
——“以後少提他。”
柳簌簌強撐着的最後一絲自尊心，徹底被時望月的一句“你不配”撕碎了。
一番期望，到頭來還是化作了一股怨憤，在胸中升騰，“他就一個傻子，我還能配不上他？時望月，你到底有沒有腦子？！”
“你不會以爲就你爸那個蠢貨，能讓你長成現在這副樣子吧？還不是都是因爲我，沒有我，說不定你就跟你爸一樣，也是個傻子！”
“生你養你不知道感恩就算了，竟然……”
竟然怎麼樣？
柳簌簌後面徹底不敢再吱聲了。
因爲，她聽到了面前時望月突然就沉沉的笑了。
那笑聲陰森可怖。
接着，她又看到他一張俊美的面容，神色冷戾，氣勢奪人。
“感恩？我憑什麼要感恩你？你給了我什麼？就憑一條命嗎？是我讓你把我帶到這個世界上來的嗎？”
他咬牙，一字一句看着她輕聲說，“從小你就沒了解過我吧？我這個人啊，嗔恨心倒是取之不盡，至於感恩之心……”
那聲音幽冷如鬼魅。
——“我要這個做什麼？還嫌這個世界上的傻瓜不夠多嗎？”
一個曾經讓他活在地獄裡的人，憑什麼還想得到他的感恩？
柳簌簌眼底閃過濃濃的恐懼，整個人哆嗦的像風中的樹葉。
……
蘆葭巷裡，雪後地面一片潮溼。
身型瘦弱的女孩兒小心翼翼的走在路上，看着媽媽驚惶而沉默的臉，訥訥的說，“媽媽，那就是哥哥嗎？”
柳簌簌沒說話。
女孩又小聲驚歎，“哥哥長得好帥啊，比大明星還帥。”
柳簌簌看向旁邊一臉失神與豔羨的女兒，嘴脣到底是動了動，“等會兒回去，你爸問我們看沒看到你哥，你就說我們沒看到。”
女孩瞪大了眼，但很快又恢復了失落的神色，“我知道了，媽。”
“也別讓你爸知道夏家大太太今天給了我們錢，要不然，你書就沒得讀了。”
“媽，放心吧，我一定不會跟爸爸說的。”
“要是讓我知道你偷偷告訴了你爸我看到了你哥，看我不打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