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承認?”樓天城的語氣透着威嚴。
初明辰欲哭無淚,正要大聲辯解,腫了的半邊臉卻又開始疼起來,他只能勉強張開腫得老高的腮幫子擠出幾個字:“沒有的似,我曾認森麼?”
見眼前男生這樣堅決的態度,樓天城也有一瞬間的恍惚。
難道自己判斷錯誤了?
不過。
自己的寶貝女兒花一般的年紀,以前別說談戀愛了,就連跟男生說話都很少。可自從她說要參加什麼古建大賽,不但總會跟自己打聽建築方面的知識,竟然還在前幾天,跟眼前這小子一起,去天陽木材廠那種地方實習了!
做出這麼多不符合她風格的事情,如果不是因爲有了喜歡的男生,還能是因爲什麼?
再看眼前這小子,打扮得這樣寒酸,他如果是怕自己的身家配不上寶貝女兒,纔不願意承認戀情,也算情理之中。
不過小夥子人品相貌都快趕上當年的自己了,如果只是因爲物質條件放棄一生的幸福,那也太遺憾了!
既然如此,就讓自己這個未來的岳父,幫他一把吧!
“哈哈哈”樓天城瞬間變得慈眉善目,拍了拍初明辰的肩膀,笑道,“不承認不要緊啊!你在天陽木材廠的表現我都瞭解了,小夥子很英勇嘛!”
“應、應該的。”初明辰不懂樓天城說的話是什麼意思,正想解釋,“可那也是.”
就聽樓天城頗爲嚴肅地說:“不過接下來,叔叔還是想跟你來一場男人之間的對話,我希望你不要跟心月透露半個字。”
“森麼對話?”初明辰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樓天城擡了擡手,身邊的秘書立馬支開筆記本電腦,開始記錄老闆的問話。
“你父母親多大年紀了?”
“是做什麼的?”
初明辰沒有回答,樓天城也不在意,只是旁若無人地繼續滔滔不絕:
“哈哈哈,小夥子別怕,叔叔就是想了解一下你的基本情況。”
“放心,彩禮我們不要。”
“房子你也不用擔心,京郊的別墅,還有二環的四合院,都可以給你們做婚房。”
“你們畢業就結婚的話,工作也不用找。叔叔公司的古鎮旅遊項目現在正缺幫手,你是學古建築的,做這個也算專業對口。你說是吧?”
“似?似什麼?”聽到這裡,初明辰再也坐不住了,“不是!不是!”他拼命搖頭,“我們沒有談戀愛!”
可樓天城哪管他怎麼說,恍然大悟一般接着道:
“啊~~~我明白,年輕人嘛,總想着只談戀愛不談婚姻。不過沒關係,婚姻大事,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嘛,這些事我還是等你家長來了,跟他們談。”
初明辰此時終於知道,什麼叫有口難辯了。
心裡更是後悔。
他原本給舅舅沈琪鈞打電話叮囑,無論葉舫妤說了什麼,他都千萬不能回BJ跟樓天城見面。可事態若是這樣發展下去,那舅舅是非出馬不可了!
就在樓天城讓秘書打聽,哪所國際學校最好的時候,何楹恰巧從病房裡走出來。
初明辰和樓天城立刻圍了上去:
“何楹學姐!”
“小何!心月怎麼樣了?”
何楹看向樓天城,微笑了一下:“樓叔叔放心,樓心月睡着呢,就是輸的液快沒了,我去找護士換一下。”
“我去我去!”聽到這話,初明辰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一溜煙跑去了護士站。
中途還不忘打電話給舅舅沈琪鈞:“老沈!我攤上大事兒了!你趕緊回BJ一趟,不然我下輩子就完了!”
電話內容,樓天城自然不知道。
他只以爲初明辰對樓心月異常關心,便對他更認可了。
葉舫妤打完電話回來,除了主動承擔醫藥費、向樓天城表達歉意外,還提出要留下來照顧樓心月。樓天城雖然拒絕,可還是沒能拗得過葉舫妤。見葉舫妤將唐果果和顧招娣叫出去交待事情,他便讓秘書派車送幾個孩子回酒店。
在親自盯着護士把輸液袋換完之後,樓天城這才坐在女兒的牀邊,獨自一個人望着那張深陷在枕頭裡的小臉,靜靜出神。
雪白的牀單、濃烈的消毒水味、裝滿各色藥液的輸液袋,還有藥液一滴一滴流入女兒靜脈時、那漫長到像是靜止的畫面
都與記憶中的一切,別無二致。
那是女兒高考的前夕。
他的天城集團,正面臨商業房地產向旅遊房地產轉型的重要時期,家鄉省城的點位對他們來說至關重要,集團上下爲了拿下省城的一塊地皮,幾乎通宵達旦。
可就在土地招標當日,他卻接到岳母的電話:
“月兒得了心肌炎,是爆發性的,很危險,現在正在省城的醫院搶救。”
“天城.你、能不能過來一趟?”
他瘋了似的丟下所有人,趕到醫院。
見到岳母,還沒問上一句話,就被妻子甩了一個耳光:“樓天城!你還知道回來!月兒有什麼三長兩短,我跟你拼了!”
“你還有臉對我說這種話!”他瞬間暴怒,紅着眼開始控訴,“這麼多年,你就只顧着跳舞!你一個當媽的,有好好照顧過月兒嗎?!”
樓天城從來沒想過有一天,自己竟然會對心愛的妻子這樣咆哮。
妻子林曼,這個高傲得像天鵝一樣的女人,固然如自己所說,爲了舞蹈事業從來沒有盡過一個母親的責任。可他自己,一個整天只知道賺錢的商人,不也是成日裡觥籌交錯,把女兒丟給岳母照顧嗎?
一對虧欠女兒的父母,又有什麼權利相互指責呢?
“這次是我的錯。”
這個在商界叱吒風雲的男人,還是壓下了全部的火氣,再次對妻子低頭:
“以前我每週都會回來看月兒,她有什麼事第一時間就會告訴我。可是上個月你回國說要離婚,我問她跟誰,她和我大吵一架說我不關心你們娘倆,我氣得讓她跟你走,走得越遠越好,之後她就再也沒理我。”
林曼愕然,低下頭,捂着臉失聲痛哭:
“怪我!怪我!我總是跟月兒說,離婚之後要帶她出國,她和我發脾氣,說我自私,說我根本不愛她。我以爲是你教她這麼說的,就一直罵她,還讓她別認我這個媽了。這孩子心事重,她一定是太傷心纔會生病.”
“月兒她根本就不想你們離婚!”在一旁抹眼淚的岳母聽到這裡,終於插話,“我今天就把話說在前頭,就算你們不顧她怎麼想的非要離婚,我也不會讓你們任何一個帶走她!除非我”
“媽!”林曼生怕母親說出什麼不吉利的話,急忙阻止,“您說什麼呢!”
“媽您消消氣,別的事咱們等月兒醒了再說。”
樓天城說完,將妻子林曼叫到一邊,問了一個非常不合時宜的問題:“林曼,你還愛我嗎?”
林曼怔了半晌,才緩緩開口:“我不知道.”
可她隨即又補充道:“可是天城,生活不能只靠愛來維繫,我們之間存在很多問題。”
樓天城知道自己無法挽回林曼的心,但他覺得兩人身爲父母,有責任保護女兒,所以希望林曼在樓心月沒有康復之前,不要再提離婚的事。
林曼沒有回答。
可是在女兒甦醒過來的時候,她還是喜極而泣跟女兒保證:“爸爸和媽媽永遠都不會離開你。”
之後的日子,林曼和樓天城一直陪着女兒,治療、旅行、複習、高考,還陪她過了一個最快樂的暑假。
這是樓心月最幸福的時光。
也是樓天城和林曼思想碰撞最激烈的時光。
一個務實到滿身銅臭,一個浪漫到異想天開。樓天城一成不變、程式化的早中晚餐,讓林曼感到厭煩;林曼朝秦暮楚、跳躍性的旅行路線,讓樓天城疲於應對。這段互不相讓又無法逃避的日子,讓他們兩個筋疲力盡,只有女兒樓心月享受其中。
終於盼到女兒上大學,林曼如願回到悉尼,繼續做幕後編舞工作;樓天城也終於騰出手,發展旅遊房地產事業。
只是沒想到,林曼走後的兩年,只回國一次。
而樓天城,如果不是因爲樓心月進了急診,恐怕也沒有時間安靜地坐在女兒身邊,回味上一次,一家三口聚在一起的點點滴滴。
短暫的回憶,因爲病房門被打開戛然而止。
葉舫妤拿着一個熱水袋走了進來,她對樓天城淺笑一下,就將熱水袋輕輕放在樓心月的肚子上,接着查看輸液袋裡的藥液還剩多少,輸液速度是否正常,又用棉籤沾了些溫水,塗在樓心月微乾的嘴脣上。
樓天城自愧不如。
瞧瞧他,在這坐了半天,都幹了什麼?
如果岳母還在,這些瑣事.這個想法讓他嚇了一跳!
他忽然意識到,岳母已經離開他們整整一年了。而女兒這一年的一日三餐、寒冬酷暑、南來北往期間種種瑣事,都是她一個人在面對。
自己這個做父親的,除了給她錢,什麼都沒有付出。
或許,林曼讓女兒去悉尼留學和生活的想法,是對的。
女兒需要母親。
樓天城想到這,起身默默走出病房,撥通了林曼的電話。
“你上次說,想讓月兒去你那留學,我再三考慮,覺得有道理。”他說完,又淡然地打斷林曼的回答,“還有.”他頓了頓,終於還是選擇放手,“我同意離婚。”
電話那頭,是漫長的沉默。
樓天城生怕自己後悔,不等林曼開口,匆匆道了聲“先這樣,回頭聯繫”,便掛斷電話。
殊不知,被他吵醒又聽到這些話的林曼,盯着手機上一家三口的屏保,再也無法入睡。
而同樣望着天花板數綿羊的,還有一個爲了後半生提心吊膽的男生。
換到商務套房的初明辰,做夢都沒有想到,樓心月竟然有一個這麼有錢的老爸!
可她老爸,竟然會這麼不靠譜!
話都沒說上兩句,他就想讓自己做女婿了!
初明辰嚴重懷疑樓心月一身的公主病,都是拜這位樓大老闆所賜。如果被這父女二人盯上,那他後半輩子可沒好日子過了!
舅舅沈琪鈞電話裡答應的好好的,說他自有辦法讓樓天城知難而退。可是到底什麼辦法,能讓這個地產巨鱷放棄讓自己做他的女婿呢?
“老沈啊老沈!你可一定要救我啊!”初明辰望着沈琪鈞的微信消息,還是在惴惴不安中閉上了眼睛。
隔壁的三個女生,卻完全沒有這些煩惱。
唐果果此時早就將王瑾澤的事拋諸腦後,她從精緻的果盤裡叉起一塊草莓蛋糕,塞進嘴巴。一邊打量着商務套房裡精緻的裝修,一邊嚥下蛋糕:
“葉老師說,這家五星級酒店是樓叔叔開的?我沒聽錯吧?”
“不止這家酒店,樓叔叔在一線城市的CBD商圈,都有酒店和寫字樓。”
顧招娣在百度百科上打出“樓天城”三個字,天城集團的產業列表便出現在眼前,她順勢將手機遞到何楹面前:
“不過最近兩年,天城集團開始進軍古鎮旅遊領域,還投資了好多古建築修復項目,這些怎麼沒聽樓心月說起過?”
何楹停止圖片整理工作,看着古建築項目的標語,有些許驚訝:“一生癡絕處,無夢到徽州?”
“這不是上次小組會議,樓心月說的嗎?”唐果果湊了過來,“難道她知道樓叔叔投資了徽派古建築項目,所以纔要復原徽派建築?”
“那她爲什麼不直說呢?”
何楹的疑問,也是顧招娣和唐果果不理解的地方。
“不過我們既然選擇了京派官式建築,就別想那麼多了,明天要去恭王府考察,還是快點睡覺吧!”
聽何楹這樣說,唐果果只好戀戀不捨地放下蛋糕,刷牙上牀。
可這時候,樓天城在急診室裡暴打初明辰的畫面,卻又浮現在她的腦海中。
她忽然冒出一個超級可怕的想法,又順着嘴巴說了出來:“不過說真的,我小時候如果能有樓叔叔那樣威武的爸爸就好了”
“爲什麼?”左邊的何楹閉着眼睛問。
“那樣,我就不會被男同學欺負了啊。”唐果果說完,房間內安靜半晌。
就在她以爲何楹和顧招娣都睡着的時候,卻聽到右邊的顧招娣輕聲道:“至少你的爸爸,不會動手打你。”
“呃?”唐果果以爲聽錯了,起身想問個清楚,可顧招娣已經轉過身去,不想繼續。
她嘆口氣,熄滅牀頭燈,也閉上眼睛。
直到整個房間徹底暗下來,何楹才睜開眼睛。
也許只有在這個時候,她的眼睛才能看見這個世界最真實的顏色:漫無邊際的黑暗,吞沒了綠色的草莓、綠色的紅玫瑰、綠色的汽車尾燈
她忽然有些羨慕今天在頤和園千步廊前,那個得了白內障的老爺爺。
至少他在徹底看不見之前,已經看到讓自己終生無憾的美景。
可自己呢?
究竟什麼時候才能不再是一個異類.
深夜彷彿是讓人哀傷的催化劑,3306的三個女孩雖然身體沒有半點病痛,可還是懷揣着旁人無法理解的心事,艱難地進入夢鄉。而在病牀上輸液的樓心月,這一覺卻是睡得無比香甜。
夢裡,她彷彿回到了高考後的那個夏天。
媽媽林曼穿着紅色的連衣裙,爸爸樓天城脫下了拘謹的西裝,與她一起坐在迪士尼的旋轉木馬上,追逐着笑着舉起手機,互相爲彼此拍下最醜的照片。
而其中的一家三口的合照,也被樓天城作爲手機屏保。
他此時看着照片,又開始爲方纔的衝動懊悔。
真的要離婚嗎?二十年的婚姻,就這麼放手了?
他爲林曼買下家鄉的徽州古鎮,爲林曼打造書中的江南水鄉,他甚至還想爲林曼進軍國際市場,可他做完這一切,怎麼就把她越推越遠了呢?
樓天城想了一整晚,想到天都亮了,也沒想明白。
乾脆不想了。
看了看手錶,剛好五點整,管家給女兒熬的粥應該送來了。
他沒有叫醒在女兒牀邊小憩的葉舫妤,起身走到急診室門外,正要給秘書打電話,卻見一個滿身黃土的中年男人迎面衝了過來,粗糙的雙手瞬間握住了自己的手:
“您就是樓先生吧!我是初明辰的舅舅!哎呀呀!幸會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