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晚飯, 時間還早,但天色已經很暗了。
入了冬就是這樣,天黑得很早, 五點多鐘外面就已經完全黑下來, 天與地之間最亮的反倒是徹夜不滅的路燈。
沈玉琴和林響吃過晚飯, 一個在廚房刷碗, 一個在客廳裡看報紙。
林響關注的是時政和經濟, 不過家裡出了個職業演員的兒子,除了春城晚報外,還訂了一份娛樂報。這會兒, 他帶着呆板的黑框眼鏡,仔細地閱覽娛樂報。
沒有關於林涵音的新聞, 就是好新聞。
門鈴響起來, 沈玉琴正巧從廚房裡出來, 開門。
“林林,你怎麼回來了?”沈玉琴訝異又驚喜, “怎麼回來也不提前打聲招呼。我和你爸都已經吃過晚飯了。你吃過了嗎?”
“我吃過了,媽。”
兩個人進了門,林響乜了眼林涵音。
沈玉琴挽着他的胳膊在沙發坐下,倒了杯水,“怎麼你一個人回來了, 連續沒跟你一起回來嗎?既然回來, 就提前跟媽說聲, 一起吃晚飯嘛。還是有什麼事兒嗎?這麼急!”
“也不是什麼大事。”林涵音雲淡風輕的一笑, 建設了將近一整天的心理暗示似乎起了作用, 他坦然道:“就是有件事情想跟你們說一下。”
“什麼事兒啊?電話裡不能說嗎,還特意回來一趟。”
林涵音攥着水杯, 沒有喝,舔了舔乾燥的脣,說:“上次不是說我有個正在交往的對象麼。”
沈玉琴驚喜,忙不迭追問:“是哪家的姑娘?人品怎麼樣?是你們圈子裡的嗎?你怎麼不帶回來給我們看看呢,就知道用嘴說。”
林響立直了身體,報紙拿在手裡放低了些。
“我喜歡的,是連續。”
空氣有半秒凝滯。
林涵音看着沈玉琴,再次道,“我喜歡連續。”
“混賬!”
林響直接將報紙甩在林涵音臉上,邊角掠過臉頰,滑出一道淡薄的紅印子。他怒目圓睜得瞪着林涵音,“連續是姑娘嗎?連續是男人!你特意跑回來就是告訴我你一個男人喜歡的是一個男人?像什麼話?說出去丟不丟人?虧你還是個演員,是個公衆人物,怎麼說得出來這種話!”
“林林,告訴媽,你剛纔說的是真話嗎?”
“是。”
沈玉琴要比林響冷靜得多,他看着堅定堅決的林涵音毫不猶豫的脫口而出,眼睛裡最後的希望和期許被打碎,粉身碎骨。她漸漸紅了眼睛,“林林,你太讓媽失望了。”
“對不起,爸媽。”
“你已經跟連續在一起了?”沈玉琴再問。
“是。”
“分手!現在就分手。不像話,你說你像不像話!”林響暴怒,額角青筋暴起,“你說你喜歡演戲,想當演員。好,家裡不反對,支持你。現在變成了什麼?跟一個男人在一起,你也有臉回來說?”
林涵音的父母可以說一直都很和善,沈玉琴向來疼愛兒子。而對於管教兒子,林響對沈玉琴也十分放心,基本不會插手。一直都是慈父慈母的形象。
但但凡遇見大事,沈玉琴會變得冷靜,林響會變得強勢。
就像當初高考結束,林涵音說要報考戲劇學院,以後當演員。林響氣得臉色發青,他覺得自己兒子雖然不是天才,但也是聰明伶俐,做什麼不好,去做演員?簡直不知所謂。沈玉琴也不贊同,她也認爲林涵音有更好的選擇,而不是去當一個演員,成天跟別人摟摟抱抱,像什麼樣子。
然而,經過幾天的深思熟慮,兩個人決定支持林涵音的選擇。同時也跟林涵音約定了幾個條件:
第一,不管在娛樂圈裡能走到哪一步,不能整容,微調也不行。第二,必須做一個有原則有底線的演員,不能被名利所惑。第三,踏踏實實的演戲,不能無原則的炒作、上位。
如果做不到,那麼就不要做演員。
沈玉琴痛心疾首,仍是不肯放棄,“林林,你能不能改過來。跟連續分開,找個女孩子結婚過一輩子。”
“媽,我沒辦法跟女人結婚。”
“什麼叫沒辦法?!”林響拍案而起。
“愛不分男女。”林涵音跟着站起來,面對失望的沈玉琴和憤怒的林響毫不畏懼,也毫不退讓。他道:“沒有人規定只有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才叫愛情,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也一樣是愛情,不過是性別相同,有別於大衆。”
“你!”
林響轉身進了陳列室。沈玉琴也站起來,看着不知道哪一年開始就已高出自己許多的孩子,有不理解也有自責,“林林,是不是媽從小沒有教育好你,所以你才變成這樣?”
“不是的。媽,您對我很好,您比任何一個母親都更負責任,也很愛我。我知道。喜歡男人是天生的,這不是別人能夠左右的。這並不是我和連續分開就能改變的事情。”
“連續他不是已經有未婚妻了。他未婚妻和你不是還合作過?林林……”
“跪下!”
沈玉琴的勸誡被打斷,林響手裡拿着一根藤條。
林涵音幼時不聽話,曾被這跟藤條鞭打過。
林涵音不卑不亢地跪下。
“你到底跟不跟連續分開?”
“爸,我愛他。”
他倔犟的。他沒想到,第一次說這個字眼,第一次表達自己的情感,竟然是對着自己的父親,而不是跟連續本人。
他也不知道最後能跟連續走到哪一步,但只要連續不放手,他也不會放手。
他答應了連續,只要他跟甄佳琳取消婚約,他就出櫃。然後找一個認可同性婚姻的國家,領到屬於他們的結婚證。
他堅定的。
林響幾乎毫不猶豫的,狠狠地在林涵音只穿着單薄毛衣的後背落下重重的一記藤條,“再說一次。”
凝結在眼底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沈玉琴眼淚簌簌,心疼地望着林涵音,期望他能夠改口,一句話也沒說。
林涵音悶哼一聲,幾乎渾身戰慄,卻是僵直了背脊,如房樑般堅毅,“爸,媽,很抱歉,我讓你們失望了。”
又是一記藤條,“再說!”
林涵音咬牙,以期減輕後背火辣辣的痛感,卻是一聲不吭。
再一記。
似乎能聽到皮開肉綻的聲音。
林涵音臉上漲得通紅,紅了白白了青,依然不肯鬆口。
父子二人僵持着,誰也不肯低頭。如果不是沈玉琴最後看不下去哽咽着嗓子喊停,只怕會一直僵持到天亮,再到天荒。
“林林,媽希望你不要太早做決定,再好好想一想。”
“媽,對不起。不管任何時候,我都堅持我的決定。”林涵音咬牙道。他的後背幾乎直不起來,彷彿只是風一吹,也能將他輕飄飄地吹倒在地。
良久,林響嘆氣,倦道:“你走吧。”
林涵音靜默幾秒,擡起左膝,慢慢地站起來。他看着自己的父母,雙鬢已有稀疏白髮,悄無聲地訴說着歲月的無情。他三十度彎腰,轉身離開。
門內,是死寂的沉默。
門外,是無奈的堅持。
醫生給林涵音測了體溫,三十九度七。醫生觀察着他的氣色,詢問:“還有其他不舒服的症狀嗎?”
“沒有了。”
“那好,我給你開兩瓶水,掛完水就沒事了。”醫生囑咐,“要記得保暖。”
肖行禹直接給林涵音弄得單獨病房,他站在一邊,看着林涵音始終蒼白的臉色和脣色,仍舊不放心,與醫生道:“要不做個全身檢查吧。”
“不用了肖哥。”林涵音哭笑不得,無奈極了。
“涵音,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情不方便跟我說?要不我讓周總過來,你們聊一聊?”
唐嬌默默覷視肖行禹,剛纔辦手續的時候,她已經告訴周嘉年了。
林涵音討饒,“肖哥,你饒了我吧。就是一個小發燒,這麼微不足道的事情就不用驚動周總了。”他轉臉對着唐嬌,“不必告訴周總,知道嗎?”
唐嬌心虛的垂着腦袋,囁嚅道:“我已經告訴周總了。”
林涵音扶額,“周總什麼反應?”
“周總說讓你好好休息。”
“沒說其他的?”
“沒有。”
林涵音徹底沒脾氣了,摸摸鼻子,在肖行禹的灼灼注視下訕笑道:“那個,大夫……我還有一點點小問題。”
醫生失笑。
林涵音是公衆人物,來醫院看病往往比較隱秘,而從一開始就是他給林涵音問診,到現在也算是老熟人了。但是林涵音自己不說,他也不會多問。他笑笑,“什麼問題。”
“後面。”
“後面?”三十多歲的醫生一愣,想到了一種可能。
林涵音默默地翻過身,背對着醫生和肖行禹,兩隻手悄無聲息地扒開上衣,露出一點後背。觸目驚心的傷痕讓所有人都一驚。肖行禹皺緊了眉頭,走到他身邊,“怎麼回事?怎麼傷成這樣?”
“涵音,你後面怎麼傷得這麼重?!”
唐嬌和肖行禹幾乎異口同聲。
林涵音沒有說話,任由他們欣賞。
他的皮膚算是白皙,光潔的後背縱橫交錯的青紫印痕一條壘着一條,像是爬滿了剌剌藤的牆,不必觸摸便能刺痛旁觀者的眼睛。
醫生蹙眉給他的衣服都翻了上去,手指輕輕碰了碰,有些腫大,說:“你這傷還想瞞着,是不是不想好了?”
林涵音默然。
唐嬌已經紅了眼睛。
“我開點藥,外敷內用。”醫生沒有多問,只看病情,“唐嬌和我去拿藥,拿來後先用藥膏給涵音抹一抹。”
唐嬌點點頭,跟着醫生出門。
肖行禹拿了把凳子,在牀邊坐下,“出了什麼事,非要弄成這樣子?”他嘆氣,“就算有些事情你不想跟我說,至少也應該跟徐導多請一天假,好好地休息。沒有什麼事是比身體更重要的。”
“我知道,謝謝肖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