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傍晚，齊藤去探望沖田的病情，順便向他辭行。兩人相識時間很短，池田屋之夜也沒有多說話，卻有一種溫情脈脈的默契，產生在心間。對於情報人員來說，薩摩藩是殺機四伏之地，齊藤認爲生死乃是兵家常事，並不懼怕，告別卻畢竟有了生離死別的意味。跨入第一隊的庭院，他就看見武田觀柳放肆地坐在地上。幾名隊士滿臉不耐煩地陪在他身邊。沖田也站在一旁。落日餘輝映照着他雋秀的臉，紅彤彤的，看起來身體恢復得不錯。
武田已經喝得醉醺醺的，但這並不影響他的高談闊論口沫橫飛。不得不承認的是，在粗線條的新撰組，他是少數學習過正統兵法的學者之一。
齊藤聽得有些入迷。
過了片刻，武田觀柳的話題轉向美妙的戀情。新撰組在京都時間長，許多人都有自己的老相好。
“咱們一隊裡載之的女人最漂亮不過。”
副隊長島原向衆人宣佈。大澤載之臉一紅，急急忙忙地說：“彪藏有三、四個女友……”
彪藏是個不擅言辭的中年男子，也不反駁，只是嘿嘿一笑。坐在他左側的田代新兵衛卻把矛頭指向自己的隊長：“沖田大人也有一位秘密的情人！我就親眼見過。”他俏皮地扮個鬼臉，隨即縱聲大笑。新兵衛剛滿十六歲，崇拜沖田到了令人震驚的狂熱地步。這和沖田無數次救過他的性命有一定的關係，儘管他反覆聲稱是隊長的劍道造詣使他五體投地。大澤載之笑過他，說他投胎做隊長的兒子也會心甘情願。
五隊的隊士中村三郎好奇地問：“神秘的情人到底是什麼來歷？”
新兵衛得意地說：“御池一帶的廣瀨醫生，有個漂亮女兒。隊長經常去那裡求醫，一來二去就混熟啦！”
田代新兵衛的好友土屋笑道：“前天晚上隊長跟三隊撤離，因爲三隊路線經過御池，我們還說齊藤先生那時會直接送隊長去找廣瀨醫生看病的。假如真是這樣，文雅善良的廣瀨姑娘恐怕非把眼睛哭腫不可。”
沖田沉下臉，不悅地說：“這些天給我看病的松本醫生是很盡責的人，請他住進西本願寺也是局長爲受傷的隊士考慮。我已經很久沒去御池，這種空穴來風的花邊新聞有什麼值得談論的！”一時尷尬，新兵衛險些當場哭出來，稚氣的面孔上盡是委屈。中村好心好意地描述起自己最新的桃花運來，繪聲繪色，笑話連篇，總算改善了氣氛。
“我說大家還是研究島原老弟的小常小姐吧！”武田觀柳興致勃勃地提議，“小常小姐可是出名的交際花。嗚呼！偏偏我無緣得見。”
“她是經常出來拋頭露面的女人，武田隊長見過她也不一定啊！”島原客氣地回答。
這樣說來笑去，漸漸衆人集中火力對付島原，就連沖田也不能免俗，展顏說笑。據說島原的女人是貨真價實的美女。
齊藤依然維持着聽衆應有的沉默禮節。
島原的臉猶如一塊調色板，先是由白轉紅，接着由紅轉白，最終走投無路地問了一句廢話：“武田隊長，近來怎麼常有時間光臨我們一隊？”
“哈哈哈哈！還不是因爲第一隊長美貌絕倫，叫人渴望無限嘛！”
島原的本意是製造下逐客令的機會。這個出乎意料的無恥答案卻將他唬得啞口無言。在場諸人一律張口結舌。齊藤的手按住刀柄，心裡盤算着如果沖田憤然出手，自己能否成功地阻攔他。沖田總司素有天劍美名，劍法看似樸素平實，威力卻大得驚人。這個十三歲時就超越了授業恩師近藤的劍道天才，恐怕一招就能將武田殺死。但是無論如何，不可在西本願寺內發生殺人事件。這是一等一的醜聞。
如你所知，沖田總司眉目旖旎如畫，體態嬌美如柳，幾次三番被其他流派的殺手譏爲花瓶。那些傻瓜自然不可避免地由這個殺人不眨眼的“花瓶”親手送至西方極樂世界。受辱的回憶想必還留在沖田的腦海中。大家都不敢開他這方面的玩笑。
因此鴉雀無聲。
齊藤後退一大步，哐啷啷抽出兵刃，拉開牙突刺的起手架勢。
他知道自己此刻的身姿極其誇張。但他別無選擇。阻擋沖田是值得緊張的事情。
幸好這時沖田爽朗地笑了起來：“武田君真會說笑！”
這一剎那齊藤很羨慕其他戰友，譬如原田或者別的隨便什麼人。理由是原田左之助的起手勢比較普通，正和大部分人一樣。既然沖田識得大體，自己緊張的架勢委實顯得突兀、可笑。只聽島原趁機吩咐道：“三郎，你們隊長喝醉了，趕快送他回第五隊休息吧。”武田已經清醒幾分，也有些後怕，順勢下臺，任由中村三郎護送離去。
衆人就此散開。
“齊藤兄，聽說你過幾日要回鄉探親，大約什麼時候回來？”
兩人無言半晌，沖田投降似地開口攀談起來。期待齊藤先發話，還不如期待六月天下雪呢。其實沖田年紀略長，稱齊藤爲兄有戲弄的意思。也許是他倆初次會晤的時候，他聽得對方居然比自己還要年幼，心情相當激動，就起了拿此人開涮的念頭。第一隊長像孩子一樣天真貪玩，這一點新撰組人所共知。從近藤局長開始直到當差的小廝，人人都寵愛着他。反正初次見面時他就如此稱呼，而這位以暴戾聞名的齊藤一也沒有翻臉。他只是大刺刺地回了一句老弟，請多關照。坦然的神情，倒將沖田噎得十分無趣。
“後天我就啓程，不知何時回來。”齊藤頓了一頓，補充說，“也許不回來。”
沖田驟然背轉身去，渾身戰慄。
齊藤一慢慢地繞至他的面前，關切地看着他。沖田竭力抑制一陣駭人的咳嗽。但是嘴角冒出的血絲出賣了他。
他的低語，猶如夢囈：“我討厭有人提起廣瀨姑娘。她前日死在……”
一個囂張的嗓音打斷他的憂鬱：“這樣吧，你好好養病。我決定無論如何也會回來。要是你打算步廣瀨姑娘的後塵，我也不會禁止你，但請你，請務必在我的臂彎裡咽氣。”沖田訝異地擡頭，凝視着這個說話的人。齊藤竟然一口氣說這麼長的一段話？是的，第三隊長的眸子里正在閃爍一縷冷峻的笑：“老弟，但願你別去嘗試單獨面對死亡的滋味。這種滋味不好，我向你保證。”
“我會活到你回來，與你並肩作戰。”
年輕美麗的劍客傲慢地強調說，
“我將戰死沙場，而不是你的，任何人的臂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