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合村長和方休之前的對話,僅僅只是一瞬間,楚皇就明白了一切。
他看着坐下的村長和站在一旁的方休,百感交集,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片刻之後,方纔深吸了一口氣,看着村長,開口問道:“村長的兒子在北方四州?”
村長笑着應了一聲:“不瞞趙老爺,已經待了有幾年了,這些年,也沒聽說草原的蠻子打咱們,可這北方四州的城牆就是修個不停......
按理說,能到北方四州爲朝廷修建城牆,這也是爲朝廷抵禦蠻荒了,這是莫大的榮耀,可是......哎。”
說到這裡,嘆了口氣,卻是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了。
楚皇見到這一幕,猶如在寒冬的路上見到漫無邊際的冰湖,只覺得更加的寒冷,冷的不止是身子,更多的是心。
“朝廷規定,家裡只有一個兒子的可以免去勞役,你的兒子是被誰徵到北方的?”
他看着村長,表情有些陰沉的問了一句。
村長聽見這話,微微一怔,下意識的問道:“啊?朝廷還有過這樣的規定?”
他的語氣十分的詫異,顯然是沒有聽說過這個事情。
看了一眼楚皇,看見他的表情不像是在誆騙自己,然後就彷彿明白了什麼。
搖了搖頭,面露無奈之色,道:“其實都一樣,有沒有這規定,最後的結果也都一樣。
北邊修城牆的時候不徵,南邊修城牆的時候也要徵,南邊修城牆的時候不徵,哪天要是打仗了也一樣要徵......
當今陛下是個好人,知道體恤我們這些小百姓,可下面的人哪裡管得了這些。
老漢的兒子不到北邊去,他們的兒子就要到北邊去,老漢孤家寡人一個,哪裡能鬥得過他們,爭來爭去,最後還是一樣......”
說着說着,似乎想到了什麼傷心事,他的眼眶變得有些紅,幾乎就要落下淚來。
別說是楚皇,就是一向鐵石心腸的方休見到這一幕,也覺得有些不太好受。
“只是可憐老漢的兒子,修了五年的城牆,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老漢抹了抹眼淚,調整了一下情緒,重新露出笑容,看着楚皇,道:“老漢今個兒不知是怎麼了,讓趙老爺看笑話了。”
楚皇聽見這話,擺了擺手,示意自己並不在意。
“哎呀,光顧着說話,忘給趙老爺和方公子燒茶了。
咱這村子實在是太偏了,既不挨着京畿府,也不挨着北望府,到哪個城裡去都遠,兩位貴客一路走過來,真是不容易......”
村長這時,方纔像是想起了什麼,一拍腦門,從椅子上站起身來,一邊說着,一邊端起茶壺,給他們兩個燒水去了。
楚皇見狀,自然是再三拒絕。
村長卻是連連的擺手,燒了柴,纔回到他們的面前。
“老漢今個兒話有點兒多了......”
“不不,我就喜歡跟人閒聊,而且,從您這裡,我也學到了很多。”
楚皇聽見這話,面露笑容的應了一句。
“哈哈哈哈......趙老爺這話就是在折煞老漢了,老漢一個沒讀過書,大字不識一個的莊稼漢,哪裡有什麼能讓趙老爺您這樣學富五車的老爺學的。”
村長聽他這麼說,笑着擺手道。
楚皇同樣是笑了笑,十分認真的道:“三人行必有我師焉,你雖然不識字,可在其他方面卻有許多值得我學習的地方。”
頓了頓,又道:“咱們聊一聊這莊稼的事兒吧。
實不相瞞,我祖上也是種莊稼的,只不過你們種的是小麥,我祖上是在南邊種稻子的。”
“那趙老爺是靠什麼發家的?也是種稻子?”
村長聽到這個話題,來了興趣,看着楚皇,第一次主動的問了問題。
楚皇聽見這個問題,卻是覺得有些尷尬。
總不能說是靠着造反吧?
想了想,還是扯了個謊,回答道:“一個莊稼人,能做什麼,也就是那幾個法子,先到城裡開了個小攤,然後吃的人多了,掙到了點兒錢,就開酒樓。
先是在家鄉的小城,後來又到府城,再後來就開到了京師。”
楚皇說的還真有點兒像那麼回事。
村長聽了以後,臉上露出羨慕的表情,頗爲感慨的道:“趙老爺祖上那也是實打實的聰明人,不像老漢,祖上八輩都是種莊稼,也想不出什麼別的掙錢的法子。
估摸着往後幾代,那也還是種莊稼。”
說到這裡,似乎想到了什麼,停住了。
楚皇和方休見到這一幕,自然是明白他心裡想的什麼。
這村長看上去已經五六十歲了,兒子再年輕想必也有三四十歲。
三四十歲,即便是在這個時代,那也是很難娶到媳婦的,更何況又被徵到了北方四州去做苦力。
他們家又只有這麼一支,從今往後,還有沒有下一代,都是一個問題。
要知道,不孝有三,無後爲大。
一想到自己的兒子還在北方四周受苦,連個一子半女都沒有留下,心裡面就像是針扎一樣的難受。
關於這件事情,沒有人比楚皇更具發言權了。
畢竟他家裡可是有皇位要傳的。
也正是因爲如此,對於村長的痛苦,楚皇更加的感同身受。
最爲重要的是,他的痛苦本是可以避免的。
朝廷爲了避免這樣的情況,曾經多次在廷議的時候討論過這個問題。
而且,暖閣之中,他也和幾位大學士商討過,最後才決定,一戶若是隻有一個兒子,可以免除任何形式的徭役和勞役。
可是......
他沒有想到,朝堂之上,諸公不知道討論多長時間才定下的規矩,離開了朝堂,竟然是沒有一人知曉。
本就是爲了這天下疾苦的百姓,到頭來,最矇在鼓裡的反而是這些本該受益的百姓!
他可以想象,這老人家的孩子沒有得到這朝廷的好處,這本該免掉的勞役會落在誰的頭上......
簡直是......肆無忌憚!
而且,這裡可是天子腳下!
從自己的養心殿,便是步行到這兒,最多也就是兩三個時辰,若是騎馬,更是轉眼之間便到。
就是這樣的地方,竟然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他已是不敢想象,再偏遠一些的地方,不說東南道,不說西南道,便是中原道,都該是什麼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