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浩也沒着急走，而是靜靜的聽着翻身機器人在和患者閒聊。
“你倆長得有點像呢。”
“嗯，我倆是哥倆，堂兄弟。”一個翻身機器人說道，“家在伏牛山那面。之前是養牛的，現在牛不好養啊，賠錢賠的要命。”
“怎麼呢？我聽說養牛可賺錢了。”患者不解，詢問道。
在重症監護室裡躺着，治病是一方面，主要是太無聊，度日如年。
如今碰到一個願意陪着自己聊天的人，患者下意識的追問。
“這不是阿根廷那面瞎鬧麼，開闢了打開咱們國家市場的新路子——先使勁跟咱們借錢，然後躺地下襬爛，說我就這些東西你開放市場讓我賣吧。”
“噗嗤~”
一個icu的醫生沒忍住笑了出來。
但翻身機器人得程序裡很明顯沒有涉及這一點，它還在和患者說道，“這兩年牛肉價刷刷往下掉，我家70多頭牛，擱往年至少能掙幾十個，可誰知道阿根廷換總統，竟然影響到我的收入，都愁死我了。”
“這還不算。”另外一個翻身機器人嘆了口氣。
它嘆氣的節奏、語氣、甚至微表情都有些愁苦。
宋主任都看呆了。
“村委會找到我們說以後放牛不讓上山。牛除了啃草之外，還願意用頭撞樹，破壞綠化。你說說，這都是什麼玩意。放個牛還有這麼多事兒，當老百姓不容易啊。”
“是啊，從前都賣整牛，一頭一兩萬，牛販子直接拉走。今年賣整牛就是虧錢，只能自家殺了散着賣。老百姓是真不容易，掙點錢難啊。”
“……”患者聽得入了神。
“碗口粗的樹要長5年，牛一腦袋就給拱斷了。”翻身機器人愁苦，“不讓上山，平原還大多都是糧田，我們也沒辦法啊，家裡挖大地窖儲存草料。花起錢來，真的跟流水一樣，我們也沒辦法，只能出來打點零工。”
“等這批牛出欄，我們也不養了。你說，唉。現在乾點啥都不容易，我們哪能想到阿根廷的米聖一鬧，會影響到我們這些養殖戶。”
“對啊，都說蝴蝶效應，現在落在自己身上才知道是真疼。那大嘴巴子，抽得我們哥倆的臉生疼生疼的。”
“你們城裡人肯定拍手叫好，牛肉降價，我們可不行，再這麼下去就得申請低保了。實在不行，我倆也擺爛了，反正有兜底，我們直接變成五保戶，還有人來扶貧。”
兩臺翻身機器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八卦着，不光是患者，連宋主任什麼的都聽傻了。
這也太話癆了一些吧。
“好好養病，等你出院了，來我家那去玩。我家養了兩匹小矮馬，於大爺的同款，給你騎着玩。”
“真的？”患者瞪大眼睛。
“當然，好好養病，有事兒讓醫生去叫我們。”翻身機器人隨後開始抱怨，“醫大一衙門口大，門檻高，給你翻身我們……”
“多少錢？”患者問道。
“試用期，我們哪敢管醫大一要錢啊。不把我倆開除就不錯了，錢不錢的以後再說。”另外一個翻身機器人抱怨。
我艹，這都行！
宋主任的眼睛變成了月牙，這也太先進了吧。
翻身完畢，連聊天都聊完了，宋主任帶着倆翻身機器人回到隔壁，看着他們坐在地上充電，宋主任長長的吁了口氣。
“小羅，上次被問有沒有對象就宕機，這次怎麼這麼健談？”
“上次是偷懶了，我沒想到患者能有那麼多話。”羅浩笑笑，“其實也不難，機器人女友總是要和人聊天的，提供情緒價值相當重要。”
“這方面的程序已經跑通了。”
“！！！”宋主任瞠目。
羅浩回想兩臺ai翻身機器人的話，好像有點多，也不知道李教授都給輸入什麼指令了，怎麼就這麼能說。
叨逼叨叨逼叨的沒完沒了。
“羅教授，您說的機器人女友，多少錢一臺？什麼時候能買？”200斤的icu醫生問道。
“你不是備孕……哦哦哦，哈哈哈，別做夢了。”羅浩笑道，“國內的法律法規還不完善，試賣的話準備在墨西哥。”
“墨西哥？”200斤的icu醫生有些失望。
“老墨搬着去老美那面，組裝，販賣。一臺現在定價是1萬6美刀。”
“一萬六，好像……”200斤的icu醫生也不知道要說貴還是便宜。
“馬斯克的賣2萬，咱的就便宜點。等把老馬擠黃了，一臺賣10萬。”
“……”
“……”
宋主任嘆了口氣，她第一次感覺自己跟不上這個時代了。
可翻身機器人就那麼水靈靈的跟患者八卦養牛的事兒，還什麼把樹給頂斷，還有賣整牛不如散着賣，這是真的麼？
“那就先這樣，我去和莊院長、馮處長彙報一下。”羅浩道。
“好。”
羅浩離開，臉上春風滿面。
翻身機器人牛刀小試，圓滿成功，算是在醫院裡又多了一個應用場景。
場景多了，蒐集的數據就多，蒐集的數據多，機器人、人工智能就能更快的成長。
這是一個正反饋的過程，完美詮釋了什麼是萬事開頭難。
走出icu，羅浩想了想，拿起手機。
他沒先去找莊永強，而是給馮子軒打了個電話。
“馮處長，忙麼？”
“不忙，開會呢，你去我辦公室。”馮子軒壓低了聲音說道。
開會啊，一定是那種很無聊的會吧。
羅浩緩步走到機關樓，來到馮子軒辦公室外。
門開着，馮處長已經回來了。
羅浩來到門前，雖然門開着，他還是伸手敲了敲門。
“小羅，進，別那麼客氣。”馮子軒正在燒水，很隨意的說道。
“什麼會啊馮處長。”
“這不是錫無虹橋醫院那面套保出事了麼，開個會說點有的沒的。”馮子軒笑呵呵的說道。
羅浩想起來好像有這麼回事，他也沒在意。
這類套保的事兒從十幾年前、二十年前就有，只要是私立醫院就幾乎沒有不套保的。
住院不花錢還掙錢，羅浩還記得當時東蓮市的一傢俬立醫院喊出來的口號。
好多老頭老太太都拿着醫保卡去住院，掙錢。
Emmm，這種破事羅浩不願意評價。
“一年兩萬的門診額度出的事兒，它們那面真是不知道死活，早些年也無所謂。可能是剛玩明白？去年還是百萬級別，今年一下子蹦到了千萬級別。”
“他們不出事誰出事。”
“呵呵，開會也該和私立醫院開，和咱有啥關係。”羅浩道。
“害，哪個私立醫院背後不是一大堆人分錢，不說這個。”馮子軒適可而止，畢竟發牢騷也沒用，“小羅，我今天上午去衛健委了。”
“幹嘛去了？嚴重的醫療糾紛，您去當專家？”
“差不多吧，一幫二貨，看得直生氣。”馮子軒斥道。
也不知道他說的是衛健委，還是醫院、醫生，或者是患者。
羅浩也沒問，笑吟吟的看着馮子軒，等着他的下文。
“一起車禍，120急救車去的時候人已經沒氣了，心電圖是直線。”馮子軒簡單講道，“沒了生命體徵，說是人都快被撞爛了，120醫生說人已經死了，就沒拉回醫院。”
“……”羅浩終於明白馮子軒爲什麼要罵了。
這世界就是個大型的草臺班子，這種破事怎麼能發生呢。
就算是人已經死了，總要給患者家屬一定的接受的時間吧。
人家患者家屬家裡有人意外去世，情緒激動，接受不了，這都是正常的。
這種，要是遇到脾氣大點的，應該就會被投訴，甚至要賠錢。
聽馮子軒的意思，應該是最壞的結局，甚至會比自己猜想中更壞。
“患者家屬強烈要求拉去醫院，結果120跟着醫生說人都死了，拉死人有什麼意義。再說，120急救車也沒有裝屍體的義務。”馮子軒說着，有些憤怒。
這種直接懟患者家屬的120醫生不多見，天知道他腦子怎麼就宕機了，能說出這種話。
“！！！”
羅浩嘆了口氣。
“結果，就被告了，小羅你猜最後賠了多少錢？”馮子軒八卦的問道。
和羅浩處久了，馮子軒也不像是最開始那種舉手投足之間全是錦衣衛指揮使的神秘氣息，他也八卦。
“都從東蓮告到省衛健委了，不能少，至少10萬。甚至跟車的120醫生被停職都有可能。”
說完，羅浩有些不高興，“怎麼能這麼說話呢，好好的話不會好好說。人家剛死了人，你就這麼懟人家？沒這麼辦的。”
“是啊，據說是那名120醫生剛和老婆吵了一架……按照時間線講，應該是在科室裡，有人問一個癌晚的患者能活多久，這哥們張嘴就一句——能活到死。”
“……”
“被扔到急診，老婆也跟他吵架，心情不好，就又出了這檔子事兒。”
“這事兒不怨患者家屬，是120醫生處理不當。人文關懷，總是要有一點的吧，再說，沒了生命體徵就死了？也不一定，最起碼有萬分之幾的概率會有假死的情況。
雖然是車禍，假死概率幾乎爲零，也不能跟患者家屬說120急救車不拉死人啊。”
羅浩斥道。
“是唄，最後賠了12萬。”
“患者家屬的理由是——縣醫院出診人員劉醫生爲中醫鍼灸按摩人員，不具有急診科臨牀經驗、技能，沒有任何書面告知，不顧家屬哀求，擅自放棄急救，拒絕轉院，致使患者死亡。”
“害，這就有點過分了。死亡是車禍導致的，和醫生無關。”羅浩無奈苦笑。
“嗯。小羅，要是你，怎麼辦？”馮子軒問道。
“我？患者死了活了我都得拉回來，到時候再看情況。”
“主要是當場宣佈死亡是120出車的基本日常了，心電圖一直線，30分鐘還拉不回來的都會這麼做。
我在東蓮，看見過120急救車過去，患者屍斑都有的，腦漿都飆出來的。
不過這麼一說，眼前這種沒有生命體徵、沒有屍斑的患者，以我過去的風格，我還是要頂着護士的白眼搓他半個鍾給家屬一個交代的。
至於拉走，沒有一個急診科領導願意出車的拉個掛掉的回來的。你說去其他醫院，別人不接的很多的，你不能把人往地上一丟就跑啊，到時候還是接回自己醫院去。”
“這破事，患者家屬強烈要求，在家屬和急診科主任之間，我肯定選擇得罪主任。”
羅浩堅定的說道。
“是唄，那醫生腦子不夠用，脾氣還不好。”馮子軒笑道，“拎不清事兒的人多了去了，小羅你找我有什麼事兒？”
馮子軒先閒聊了幾句，見羅浩也不着急，知道也不是什麼要死人的大事，所以這才詢問。
“我和工大那面訂製了ai機器人。”
“哦，就是你在手術室用的那種。怎麼？想走手續？”馮子軒問道。
羅浩把重症監護室宋主任的事兒說了一遍，包括幾個細節，都說的清清楚楚。
馮子軒眼睛瞪的圓圓的。
他在意的倒不是翻身機器人，而是機器人有聊天功能。
“小羅，你說機器人會聊天？”
“嗯，現在看還行。不過馮處長，我不建議您找倆機器人在糾紛辦，咱那都是火氣十足的患者家屬……”
“不不不，我肯定要！我醫務處也算是醫療場景，小羅你是醫務處出身的，可不能忘本啊。”馮子軒毫不猶豫的說道，甚至都扯到羅浩忘本上去了。
“……”
羅浩無語。
“你是跟誰做的這個項目？”馮子軒興致十足的追問。
“工大的李教授，他做的是機器人女友的項目。我給他聯繫海外的代工廠，先在墨西哥產，然後拉去美國賣。”
“！！！”馮子軒無語。
小羅這路子也太野了一點。
沉默良久，羅浩在馮子軒的眼神裡看見了異樣的光芒。
馮子軒並沒隱瞞，刻意表現出心機深沉，而是整個人都飛揚起來。
“馮處長，真不行。”
“走，去重症看看。行不行的，咱倆的關係這麼近，怎麼都得放在我醫務處一臺，哪怕每天看着，它啥都不幹都行。”
“……”羅浩無語。
這事兒他是真心沒想到，馮子軒應該屬於守舊派來着，怎麼看這意思還要把ai智能應用在臨牀風險最大的地方。
不過轉念之間，羅浩覺得似乎也可以。
“你導管室的機器人聊天差點？”
“嗯，按壓的時間，沒什麼好聊的。”
“重症的患者病情平穩後都覺得無聊，所謂度日如年。要是增加點人文關懷呢？”馮子軒問道。
“馮處長，我跟別人唱點高調就可以了，怎麼您反過來把高調唱到我身上了呢。”羅浩苦惱。
“哈哈哈，是真的，要是人文關懷能給夠的話，以後放在醫療糾紛辦，肯定也沒問題。你不是總說要帶着機器人跑各種場景麼，醫院裡的。”
“……”
“別葉公好龍，要迎難而上。”
“馮處長，給您申請一臺還不行麼，您就別pua我了。”羅浩無奈。
“就是，你別對自己人這麼小氣麼。我就是幫你跑個醫院內的場景，各種可能出現的情況我也會提前做預防。我，馮子軒，不比那些不着調的主任們靠譜？”
這話說得，倒有幾分道理，羅浩深以爲然。
“小羅，這東西怎麼學會聊天的？”馮子軒好奇的問道。
“2024年物理學諾貝爾獎頒給了人工神經網絡學習機器。”羅浩解釋道，“大概類似，國內和他們之間的差距不到一代，有些點還要比他們更強一點。”
“簡單講呢，就是用統計物理構建機器學習模型，然後深度神經網絡的高效訓練。”
“等等！”
“怎麼了？”
“你在馬普所挖來的神經學科的專家就是爲了這事兒？”馮子軒深深的看着羅浩。
要是真的，那羅浩的心機可謂深沉。
“當時沒想啊，就是看見有動保組織衝馬普所，本着又便宜不佔王八蛋的想法攛掇婁老闆去撿個便宜。”
“後來呢，我相中的研究組被中科院相中了，魔都中科院砸錢把哈佛什麼的都給砸跑，把人挖過來。”
“至於婁老闆挖來的研究組，是一個意外。”
只是意外麼？馮子軒可不這麼想。這事兒擺明就是蓄謀已久，哪有那麼多機緣巧合。
“接着說，然後是生成模型，就是generative model，通過生成數據去理解數據的想法。”
“我一般喜歡叫跑數據，然後是預訓練，就是現在做的這些。再往後是無監督學習，就是如何不使用數據標籤訓練模型。”
“不過這一點在醫院裡跑數據還要謹慎。在碼頭、工廠裡ai自己跑數據哪怕是出事兒也是小事兒，醫院裡一旦放任不管，有可能會死人的。”
“寧肯慢點，也絕不冒進。”
羅浩堅定的說道。
馮子軒的心微微悸動。
雖然羅浩說得很簡單，簡略，但馮子軒能聽懂，並且展開了聯想。
這種事兒根本不能仔細琢磨，一旦想到無人醫院落地，馮子軒感覺自己整個人都飄了起來。
到時候還什麼套保不套保的，多事扯淡。醫院裡根本沒有醫護人員，進來後直接自動化……不對，沒人的話，只要修改後臺數據就行，好像更容易套保了。
馮子軒在現實與未來之間來回切換，整個人都顯得有些不正常。
來到重症監護室，小醫生在門口視頻中看見馮子軒後嚇了一跳。
誰把這位爺給請來了？！
宋主任急匆匆的去接馮處長，但馮子軒壓根沒理她，羅浩領着直奔庫房。
倆翻身機器人坐在地上，就像是盤膝打坐修行的人似的，根本不爲外物所動。
“小羅，開啓一下我試試。”
羅浩打了個響指，機器人把眼睛睜開，隨後戴上墨鏡。
酷啊！
光是這個動作就讓馮子軒嘖嘖稱奇。
“你好。”
“您是？”一名翻身機器人擡頭看馮子軒，它馬上露出笑臉，隨後站起身，微微弓腰，“您是醫大一院醫務處的馮處長！”
“……”馮子軒愣住。
自己的信息都有？
“馮處長，您好您好，早就聽過您的大名，如雷貫耳，今兒是看見真人了。”另外一個翻身機器人彎腰，伸手，要和馮子軒握手。
馮子軒一下子迷糊了，這麼智能麼？
自己家的小愛同學現在還跟弱智一樣，怎麼羅浩搞來的翻身機器人精明的……插上毛就是兩隻猴。
“你好。”馮子軒沒有停頓，伸手和對方握了一下。
手感很好，馮子軒甚至能感受到對方手心裡的老繭子。
對了，小羅說他們是農村幹農活的飼養戶，養牛的。有老繭子的確符合人設，沒有穿幫。
“你們是在哪聽到的我啊。”馮子軒問道。
“重症監護室的醫生護士偶爾會說起來。”
宋主任的臉一下子黑了，這特麼不是扯淡麼！
“怎麼說的？”
“馮處長，您看看我們家連個坐的地兒都沒有，不好意思啊。”另外一個翻身機器人抱歉道。
“沒事，閒聊一會。”馮子軒笑呵呵的說道。
“監護室的醫生護士說您……哈哈哈，說您就是太嚴格了。雖然少了很多醫療糾紛，但每次看見您腿肚子都直轉筋。”
宋主任鬆了一口氣的同時看翻身機器人得眼神都變了，這倆傢伙成精了吧。
“是啊，我們幫着長期臥牀的患者翻身的時候聽監護室的醫生說，您看着呢，褥瘡是大事，要扣績效分。什麼是績效分我們不懂，但您這面扣分，我們有活幹，這不挺好。”
倆翻身機器人跟說相聲似的，你一句我一句，馮子軒靜靜的看着他們。
只有戴着墨鏡顯得有點古怪，其他都跟正常人似的，甚至說話要比那個120醫生還中聽。
馮子軒可以肯定，要是這倆翻身機器人跟車去急診急救，患者家屬哪怕跪下央求，他倆也肯定能應付。
咋應付？
翻身機器人也跪下，跟患者家屬三叩首唄，跟拜堂成親一樣。
這……難怪神經網絡學習已經評上諾貝爾獎，這玩意也太神奇了！
“他們背後說我壞話，我找機會收拾他們。”馮子軒淡淡說道。
這是留給翻身機器人的一個難題。
羅浩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