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數不清是第幾回了。

我有些心虛地用餘光偷瞄着面前的女人。林情沉默着吸食手中的女士香菸,指尖一下接一下磕着桌角,昭示着此刻她壓抑的暴怒:“池霧黎,你越來越行了。”

脣瓣因爲缺水而異常乾澀,我緊張地舔了舔嘴脣:“我這不是,開個玩笑嘛。”

“玩笑?”林情怒極反笑,側目注視着我,眼神如刀片般剜着我的血肉,“行,以後墨城你說了算。”

“哈哈,”我乾笑兩聲,見勢頭不好,趕忙上前安撫她,“我說了不算的,我說了哪算。”

林情的臉色稍稍緩和。

“但確實,”我偷偷瞄了林情一眼,蚊子一般小聲吭吭兩聲,“也是他挑火在先的。”

“阿黎。”

林情打斷我,輕輕地嘆了口氣,明明暗暗的煙霧模糊了她的臉,只餘那雙風情萬種的眸子深邃地對上我的眼睛:“無論哪一刻你都必須記得,他是江暮沉。”

見她真氣性上頭,我不再與她擰着來,垂眸輕輕開口,

“我明白。”

傍晚的太陽落得很快,剛剛還泛着白的天空眨眼已被染得赤紅。

我抱胸笑嘻嘻地倚在門框上,惡劣地衝步履匆匆的男人吹了聲口哨。

剛從門外進來的男人包裹着凌冽的冷風,與他奇異地融爲一體,大衣的下襬隨着他的步履而飛揚。他的膚色是接近於病態的蒼白,濃密的烏眉下長着一雙漆黑淡漠的眼睛,沒有實打實的聚焦,高度立體的眉眼卻仍然擁有着濃重的壓迫感。

男人腳步有一瞬停頓,隨即目不斜視地越過我。

我緊跑幾步跟了上去,佯裝驚訝地捂住嘴:“阿池!這麼巧,你也在這裡啊!”

李池狠狠地皺起眉頭,冷若冰霜的臉上終於有了裂痕:“李池。”

第一次見到李池的時候,他仍是擺着這張臭臉,即便是第一次見到江暮沉身邊風風火火佔據墨城日報最大版塊,在上層社會被傳的沸沸揚揚的女人,也沒有一縷目光一寸打量放在我的身上,彷彿我從始至終都不存在,直到江暮沉提起我,他才彷彿施捨般對我輕輕點了下頭。

“李池。”

這反倒引起了我的探究心理。事實上這並不是我第一次見到他,地下拳市被帶到江暮沉面前時,即使他站在昏暗的角落裡,多年敏銳的感知也讓我在匆匆一眼中迅速捕捉到了他的存在。他總是來去匆匆,並不愛說多餘的話,做多餘的停留,這也致使我雖然常常見到他,卻從未與他真正說過一句話。

我盯着他,惡趣味在腹中瘋狂翻涌,早已翻爛的名字卷在舌尖,我故作不知,驚喜道:“池?!我名字也有池誒!”

他不急不緩地擡頭看向我,黑白分明的眼睛裡沒有情緒,徑直探進我靈魂的深處,空氣凝結在我的五臟六腑,將我流淌的血液靜止,讓我窒息,我就要呼吸不上來了。後來常常回想起這一幕,林情笑我青澀,我隨她抽着最廉價的香菸,一起笑罵着初入墨城骨子裡帶着股蔫壞的那個姑娘,我沒說,我就是知道,那一眼,我的肉體,我的靈魂,我的慾望,我的罪惡,一覽無餘,赤裸裸地擺在了他面前,無從躲避。而最讓我難堪的是,我所在意所隱瞞所不堪啓齒的一切,在他那裡,無足輕重,他不屑於去窺探去了解,這比鮮血淋漓地揭開我的傷疤更讓我羞恥。

末了,他淡淡地移開視線,面無表情地糾正:“和池小姐並不是一個池。”

他拒絕我浮誇的套近乎。

我對他不滿的眼神視若無睹,順手把外套扔給一旁的服務生,嬉皮賴臉地笑道:“來幹嘛,阿池。”

李池的嘴角繃成一條線,瞥了我一眼,不再言語。

剛剛接過我大衣的服務生善解人意地小聲在旁邊接道:“林情姐在二樓,今天來了個難纏的,看樣子是個暴發戶,說話沒分沒寸,怕出事,林情姐過去鎮場子了。”

“哈,”我遞給這個善良的孩子一個溫柔的眼神,並抽空難以置信地樂出聲,表達我對這件荒唐事的質疑:“林情鎮場?”

……

第四次了。林情額頭青筋隱隱跳動,打坐這兒開始,前前後後或挪或推躲着那看起來跟豬精轉世一樣肥頭大耳的暴發戶已是給足了面子,林情將視線在天花板轉了一圈,舌尖頂了頂上顎,緩緩直起腰,手裡的牌隨着主人的起立而蓄滿了力,“我操你……”

“呦,玩兒挺歡,”我探出手不動聲色地壓下那把歸宿在男人臉上的牌,笑意盈盈地擡起頭,“今兒這是哪位爺大駕光臨,瞧着眼生。”

暴發戶的目光順理成章轉移到我身上,上下游離,綠豆般的小眼頓時眯成了一條縫。

沒給他說話的機會,我自顧自接道:“瞧瞧,最近沒摸牌,看着就手癢,沒忍住來摻一腳,我看氣氛也到這了,不如換我陪您玩把?”

李池看向我,皺起了眉頭,沉靜的目光裡看不出意味。

我安撫地拍拍他的肩,低聲笑道:“哎呦,玩把。”

他不再言語,我知道他這是默許了,李池管理這些產業這麼多年,他知道怎樣是最明智的解決方案。

“自然好自然好,客氣什麼,這麼水靈的妹妹作陪再好不過。”他忙不迭答道,笑眯眯地招呼我坐下。

我將額前的碎髮撩到腦後,衝着林情拋了個媚眼,“老闆爽快人。”

賭場和我關係較好的小陸離得最近,順理成章地成了發牌的,眼睛時不時緊張地瞥我兩眼,頻率快到險些讓我以爲是抽筋,關切的詢問得到一張更顯蒼白的臉龐後,我將腳翹起倒向林情剛剛的位子,舒舒服服地翹了個二郎腿。

牌很快碼好,玩的是最常見的“梭哈”。

“梭哈”以五張牌的排列組合、點數和花色大小決定勝負。遊戲開始時,每名玩家會獲發一張底牌,此牌爲暗牌;當派發第二張牌後,便由牌面大者決定下注額,其他人有權選擇“跟注”、“加註”或“放棄”。當五張牌派發完畢後,各玩家翻開所有底牌來比較,牌面最大的人可贏得桌面所有的籌碼。

暗牌發到面前,我沒有理睬。小陸舉起雙手,大聲宣佈:“現在派發第二張牌。”

“梅花五,紅桃六。”

“女方勝。”

“可以下注。”

我漫不經心地隨手一攬,“全押。”

小陸的手隨着我的話狠狠哆嗦了下,我忍俊不禁,略略吊起眼尾,笑眼彎彎地看着他。

暴發戶斷然沒料到開局就如此猛烈,手上剩餘的碼顯然不及我。

“怎麼,老闆不會押的比我這個打工妹還少吧。”我摸走林情耳後彆着的煙,風情萬種地夾在指尖點燃,垂眼慢悠悠地吸了口。

“哪裡會,哥哥坐在這就不會有這個道理。”暴發戶咬咬牙,擺手,立即有手下上前遞了一盤。

“加註。”

小陸快速給雙方各派發三張牌,桌上除了一張掀開的,皆安靜地伏在桌面上。

我笑了笑,客氣道:“您請。”

賭局正式開始,第一張牌順利揭開。

“黑桃六。”暴發戶懊惱地拍了下腦門,忐忑地擡頭。

我懶散地靠在椅背上,乾淨利落地掀了牌,“紅桃三。”

男人看見牌面嘿嘿笑了兩聲,亮出那顆燦燦的大金牙,用濃重的粵語口音調笑:“阿妹,不要緊哦,慢慢來。”

我佯裝惱火,瞪了小陸一眼,怒罵:“死撲街!手氣這麼晦啦,輸了我可要你好看囉。”

暴發戶哈哈笑,撫摸了兩下我的手背作安撫狀:“阿妹不惱不惱嘍。”

他捻開第二張牌,攤在了桌上:“黑桃八。”

我摸起牌,扭捏地哼了兩聲,翻開:“方片九!”

暴發戶又呲開那口老菸民薰得大黃牙,給我豎了個拇指:“好手氣。”

男人緩緩掀開第二張牌,是張梅花十。

我仰臉睨着他,咬住煙低笑,笑意不明地看向林情,指尖輕輕一挑,“紅桃J。”

林情看懂了我的意思,笑而不語,自顧自低頭重點了一支菸。

暴發戶摸了摸下巴,誇張地笑起來,足以看見他後牙上的兩顆蟲子眼,“哈哈,好,阿妹不錯嘛,暗牌只要比我大就贏了哥哥喏。”

他邊說着眼神瞥向站在他身後的手下,手緩緩下移,我突然有些不耐煩地仰倒在靠背看向天花板,驀然開口:“老闆可不要出老千讓阿妹傷心喔。”

男人頓時僵住,心虛地乾笑兩聲:“怎麼會,哥哥怎麼捨得讓阿妹難過。”

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示意邊上的小陸繼續。

他最後的暗牌被強硬掀開,小陸高聲念出,“方片Q。”

我也不急,緩緩摩挲着最後一張,媚態地衝他吐出一口煙,煙霧迷濛了他的臉龐,

“哥哥,梅花K。”

勝敗已定。

倒吸氣的聲音接二連三地響起,人羣中已有人慢慢認出了我,從數字到花色每一張都堪堪卡住他的牌,饒是再遲鈍的人也反應過來,這是一場敷衍到不加掩飾的羞辱。

暴發戶一愣,繼而憤怒站起,像是要找補丟失的面子,揚手揮向我,“你這個賤……”

沒等他說完,我毫不留情地一腳狠狠踹在他的肚子上,強大的慣性使他狼狽地倒在了賭桌上。隨身保鏢立即上前,林情也不是個省油的燈,一腳踹向男人膝彎,咔嚓幾聲脆響過後,陸續趕來的安保接替林情控制住了一窩暴發戶的手下。

我手牢牢摁住暴發戶脖頸,一腳踏上賭桌,碾在那隻四處揩油的肥手上。垂落的碎髮被別到耳後,深深嘬了最後一下菸屁股,慢慢地將菸頭碾滅在他的手背,聽着耳邊悽慘的嚎叫,我笑意不減,“知道這是什麼地兒嗎?揩你姑奶奶的油,多少年沒見過這麼不要命的了。”

我慢慢俯下身子,用那把牌不輕不重地拍了兩下暴發戶的臉,“哥哥,別再讓阿妹看見你了好嗎?下次再看見可就不是燙兩下手這麼和善又溫情的事了。”

得到滿意的答覆後,我和藹地起身,目送暴發戶連滾帶爬地離開。

“請客。”我言簡意賅,鬆散地閉上眼睛,順勢伸手向後一撈,如願撈到預料之中的脖頸,緩緩摩挲兩下,正欲開口,

“江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