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誰是埋刀人

旭日東昇。

昨夜的血腥氣,已被晨風吹散。

晨風中充滿了乾草的芳香,萬馬堂的旗幟又在風中招展。

葉開嘴裡嚼着根乾草,走向迎風招展的大旗。

他看來還是那麼悠閒,那麼懶散,陽光照着他身上的沙土,粒粒閃耀如黃金。

巨大的拱門下,站着兩個人,似乎久已在那裡等着他。他看出了其中一個是雲在天,另一人看見了他,就轉身奔入了萬馬堂。

葉開走過去,微笑着招呼道:“早。”

雲在天的臉色卻很陰沉,只淡淡回了聲:“早。”

葉開道:“三老闆已歇下了麼?”雲在天道:“沒有,他正在大堂中等你,大家全都在等你。”

大家果然已全都到了萬馬堂,每個人的臉色都很凝重。

每個人面前都擺份粥菜,但卻沒有一個人動筷子的。

樂樂山卻還是伏在桌上,似仍宿酒未醒。

葉開走進來,又微笑着招呼:“各位早。”

沒有人迴應,但每個人卻都在看着他,眼色彷彿都很奇特。

只有傅紅雪仍然垂着眼,凝視着自己握刀的手、手裡的刀。

桌上有一份粥菜的位子是空着的。

葉開坐下來,拿起筷子,喝了一口粥,吃一口蛋。粥仍是溫的,他喝了一碗,又添一碗。

等他吃完了,放下筷子,馬空羣才緩緩道:“現在已不早了。”

葉開道:“嗯,不早了。”

馬空羣道:“昨晚四更後,每個人都在房裡,閣下呢?”

葉開道:“我不在。”

馬空羣道:“閣下在哪裡?”

葉開笑了笑道:“我睡不着,所以到處逛了逛,不知不覺問天已亮了。”

馬空羣道:“有誰能證明?”

葉開笑道:“爲什麼要人證明?”

馬空羣目光如刀,一字字道:“因爲有人要追回十三條人命!”

葉開皺了皺眉,道:“十三條命?”

馬空羣慢慢地點了點頭,道:“十三刀,十三條命,好快的刀!”

葉開道:“莫非昨夜四更後,有十三個人死在刀下?”

馬空羣面帶悲憤,道:“不錯,十三個人,被人一刀砍斷頭顱。”

葉開嘆了口氣,道:“犬馬無辜,這人的手段也未免太辣了。”

馬空羣盯着他的眼睛,厲聲道:“閣下奠非不知道這件事?”

葉開的回答很簡單:“不知道。”

馬空羣忽然一楊手,葉開這纔看出他面前本來擺着一柄刀。

雪亮的刀,刀鋒薄而銳利。

馬空羣凝視着刀鋒,道:“這柄刀如何?”

葉開道:“好刀!”

馬空羣道:“若非好刀,又怎能連斬十三個人的首級?”

他忽又擡起頭,盯着葉開,厲聲道:“這柄刀閣下難道也未曾見過?”

葉開道:“沒有。”

馬空羣道:“閣下可知道這柄刀在什麼地方找着的?”

葉開道:“不知道。”

馬空羣道:“就在殺人處的地下。”

葉開道:“地下?”

馬空羣道:“他殺了人後,就將刀埋在地下,只可惜埋得太匆忙,所以纔會被人發現了。”

葉開道:“好好的一柄刀,爲什麼要埋到地下?”

馬空羣突然冷笑着,一字字道:“這也許只因爲他是個從不帶刀的人!”

葉開怔了半晌,忽然笑了,搖着頭道:“堂主莫非認爲這是我的刀?”

馬空羣冷冷道:“你若是我,你會怎麼想?”

葉開道:“我不是你。”

馬空羣道:“昨夜四更後,樂大先生、慕容公子、傅公子,還有這飛天蜘蛛,全都睡在自己屋裡,都有人證明。”

葉開道:“所以那十三個人,絕不會是他們下手殺的。”

馬空羣目光炯炯,厲聲道:“但閣下呢?昨夜四更後在哪裡?有誰能證明?”

葉開嘆了口氣,道:“沒有。”

馬空羣突然不再問下去了,目中卻已現出殺機。

只聽一陣沉重的腳步聲響,花滿天、雲在天已走到葉開身後,雲在天冷冷道:“葉兄請。”

葉開道:“請我幹什麼?”

雲在天道:“請出去。”

葉開又嘆了口氣,喃喃道:“我在這裡坐得蠻舒服的,偏又要我出去。”

他嘆息着,慢慢地站起來。

雲在天立刻爲他拉開了椅子。

馬空羣突又道:“這柄刀既是你的,你可以帶走,接住!”

他的手一揚,刀已飛出,劃了道圓弧,直飛到葉開面前。

葉開沒有接。

刀光擦過他的衣袖,“奪”的一聲,釘在桌上,入木七寸。

葉開嘆息着,喃喃道:“果然是柄好刀,只可惜不是我的。”

葉開終於走了出去。

花滿天、雲在天,就像是兩條影子,緊緊地跟在他身後。

每個人都知道,他這一走出去,只怕就永遠回不來了。

每個人都在看着他,目光中都像是帶着些悲怨惋借之色,但卻沒有一個人站起來說話的。

就連傅紅雪都沒有。

他神色還是很冷淡,很平靜,甚至還彷彿帶着種輕蔑的譏誚之意。

馬空羣目光四掃,沉聲道:“對這件事,各位是否有什麼話說廣傅紅雪突然道:“只有一句話。”

馬空羣道:“請說。”

傅紅雪道:“堂主若是殺錯了人呢?”

馬空羣臉沉了下來,冷冷道:“殺錯了,還可以再殺:“傅紅雪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了。”

馬空羣道:“閣下還有什麼話說?”

傅紅雪道:“沒有了。”

馬空羣慢慢地舉起筷子,道:“請,清用粥。”

陽光燦爛,照着迎風招展的大旗。

葉開走到陽光下,仰起臉,長長的吸了口氣,微笑着道:“今天真是好天氣。”

雲在天冷冷道:“是好天氣。”

葉開道:“在這麼好的天氣裡,只怕沒有人會想死的。”

雲在天道:“只可惜無論天氣是好是壞,每天都有人死的。”

葉開嘆道:“不錯,的確可惜。”

花滿天忽然道:“昨夜四更後,閣下究竟在什麼地方?”

葉開淡淡道:“在一個沒有人的地方。”

花滿天長長嘆了口氣,道:“可惜,可惜,的確可惜。”

葉開眨眨眼,道:“什麼事可惜?”

花滿天道:“閣下年紀還輕,就這樣死了,豈非可惜得很。”

葉開笑了,道:“誰說我要死了?我連一點都不想死。”

花滿天沉下了臉,道:“我也不想你死,只可惜有樣東西不答應。”

葉開道:“什麼東西?”

花滿天的手突然垂下,在腰畔一掌寬的皮帶上輕輕一拍。

“嗆”的一聲,一柄百鍊精鋼打成的軟劍已出鞘,迎風抖得筆直。

葉開脫口讚道:“好劍!”

花滿天道:“比起那柄刀如何?”

葉開道:“那就得看刀在什麼人手裡。”

花滿天道:“若在閣下的手裡?”

葉開笑了笑,道:“我手裡從未沒有刀,也用不着刀。”

花滿天道:“用不着?”

葉開笑道:“我殺人喜歡用手,因爲我很欣賞那種用手捏碎別人骨頭的聲音。”

花滿天臉色變了變,道:“劍尖刺入別人肉裡的聲音你聽見過沒有?”

葉開道:“沒有。”

花滿天冷冷道:“那種聲音也蠻不錯的!”

葉開笑道:“什麼時候你能讓我聽聽?”

花滿天道:“你立刻就會聽到。”

他長劍一揮,劍尖斜斜挑起,迎着朝陽閃閃生光,已繞到葉開身後。

突聽一個女子的聲音道:“俊孩子,殺人有什麼好看的。”

孩子道:“很好看,至少總比殺豬好看得多。”

花滿天皺了皺眉,劍尖又垂下。

葉開忍不住回頭瞧了一眼,就看見了一個白衣婦女,牽着個穿紅衣的孩子,正從屋角後走出來。

這婦人長身玉立,滿頭秀髮漆黑,一張瓜子臉卻雪白如玉。她並不是那種令人一見銷魂的美女,但一舉一動間都充滿了一種成熟的婦人神韻。

無論什麼樣的男人,只要看見她立刻就會知道,你不但可以在她身上得到安慰和滿足,也可以得到了解和同情。

她牽着的孩子滿身紅衣,頭上一根沖天杵小辮子,也用條紅綢帶繫住,身子長得雖然特別瘦小,但眼睛卻特別大,一雙烏溜溜的眼珠子,不停地轉來轉去,顯得又活潑、又機靈。

葉開當然也對他們笑了笑。

看到女人和孩子時,他的笑容永遠都是親切而動人的。

孩子看見他,卻像是怔了怔,突然跳起來,大聲道:“我認得這個人。”

婦人皺了皺眉:“別胡說,炔跟我回去。”

孩子卻掙脫了她的手,跳着跑過來,用手划着臉笑道:“醜醜醜,抱着我姐姐不放手,你說你自己丑不醜?……”

花滿天沉着臉道:“小虎子,胡說八道些什麼?”

孩子眼珠子轉動,道:“我沒有胡說八道,我說的是真話,昨天晚上,我明明看見他跟我姐姐抱在一起,叫他放手都不行。”

花滿天動容道:“昨天晚上什麼時候?”

孩子道:“就在快天亮的時候。”

花滿天臉色變了。

雲在天厲聲道:“這事是不是你親眼看見的?千萬不可胡說!”

孩子道:“當然是我親眼看見的。:雲在天道:“怎麼能看得見?”

孩子道:“昨天晚上敲過鑼之後,姐姐就要出來看看,我也要跟她出來,她不肯,我就乘她一個不留神,藏在她馬肚子下。”

雲在天道:“然後呢?”

孩子道:“姐姐還不知道,騎着馬剛走了沒多久,就看見了這個人,然後他們就……”

他話未說完,已被那婦人拉走,嘴裡還在大叫大嚷,道:“我說的是真話,我親眼看見的麼,我爲什麼不能說?”

花滿天、雲在天面面相覷,臉上是一片死灰,哪裡還能開口。

葉開臉上的表情卻很奇特,心裡又不知在想着些什麼。

突聽一個人沉聲道:“你跟我來。”

馬空羣不知何時已走了出來,臉色鐵青的向葉開招了招手,大步走出了院子。

葉開只有跟着他走了出去。

這時外面的大草原上,正響起了一片牧歌。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沒有牛羊,只有馬。

馬羣在陽光下奔馳,天地間充滿了生命的活力。

馬空羣身子筆挺,端坐在雕鞍上,鞭馬狂馳,似要將胸中的憤怒,在速度中發泄。

幸虧葉開座下的也是匹好馬,總算能勉強跟住了他。

遠山一片青綠,看來並不高,也不太遠。

但他們這樣策馬狂奔了一個多時辰,纔到山坡下。

馬空羣飄身下馬片刻不停,直奔上山。

葉開也只好跟着。

山坡上一座大墳,墳上草色已蒼,幾棵白楊,伶仃地站在西風裡。墳頭矗立着一塊九尺高的青石碑。

碑上幾個醒目大字是:“神刀堂烈士之墓。”

旁邊還有幾個人的名字:“白天羽夫妻、白天勇夫妻,合葬幹此。”

馬空羣直奔到石碑前,才停下腳步,汗氣已溼透重衣。

山上的風更冷。他在石碑前跪了下來,良久良久,才站起來,轉過身,臉上的皺紋更深了,每一條皺紋裡,都不知埋藏着多少淒涼慘痛的往事。

也不知埋藏了多少悲傷,多少仇恨!

葉開靜靜地站在西風裡,心裡也只覺涼颼颼的,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馬空羣凝視着他,忽然道:“你看見了什麼?”

葉開道:“一座墳。”

馬空羣道:“你知道這是誰的墳?”

葉開道:“白天羽、白天勇……”

馬空羣道:“你知道他們是誰?”

葉開搖搖頭。

馬空羣神色更悲傷,黯然道:“他們都是我的兄長,就好像我嫡親的手足一樣。”

葉開點點頭,現在明白爲什麼別人都稱他爲三老闆。

馬空羣又問道:“你可知道我爲什麼要將他們合葬在這裡?”

葉開又搖搖頭。

馬空羣咬着牙,握緊雙拳道:“只因我找着他們的時候,他們的血肉已被山上的餓狼吮光,只剩下了一堆白骨,無論誰都已無法分辨。”

葉開的雙手也不由自主緊緊握起,掌心似也沁出了冷汗。

山坡前一片大草原,接連着碧天。

風吹長草,正如海洋中的波浪。

馬空羣轉過身,遙望着遠方,過了很久,才緩緩道:“現在你看見的是什麼?”

葉開道:“草原、大地。”

馬空羣道:“看不看得見這塊地的邊?”

葉開道:“看不見。”

馬空羣道:“這一塊看不見邊際的大地,就是我的!”

他神色忽然激動,大聲接着道:“大地上所有的生命,所有的財產,也全都屬於我!我的根已長在這塊地裡。”

葉開聽着,他只有聽着。

他實在不能瞭解他說這些話的意義。

又過了很久,馬空羣的激動才漸漸平息,長嘆道:“無論誰要擁有這一片大地,都不是件容易事。”

葉開忍不住嘆道:“的確不容易。”

馬空羣道:“你知道不知道,這一切我是怎麼樣得來的?”

葉開道:“不知道。”

馬空羣突然撕開了衣襟,露出鋼鐵般的胸膛,道:“你再看看這是什麼?”

葉開看着他的胸膛,呼吸都似已停頓。

他從未看過一個人的胸膛上,有如此多刀傷,如此多劍痕!

馬空羣神情突又激動,眼睛裡發着光,大聲道:“這就是我付出的代價,這一切都是用我的血,我的汗,還有我無數兄弟的性命換來的!”

葉開嘆道:“我明白。”

馬空羣厲聲道:“所以無論什麼人,都休想將這一切從我手裡搶走——無論什麼人都不行!”

葉開道:“我明白。”

馬空羣喘息着,這身經百戰的老人,胸膛雖仍如鋼鐵般堅強,但他的體力,卻已顯然比不上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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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豈非正是老去的英雄同有的悲哀。

直等他喘息平復時,他才轉過身,拍了拍葉開的肩,聲音也變得很和藹,緩緩道:“我知道你是個很有志氣的少年,寧死也不願損害別人的名譽,像你這樣的少年,世上已不多。”

葉開道:“我做的只不過是我自覺應做的事,算不了什麼。”

馬空羣道:“你做的不錯,我很想要你做我的朋友,甚至做我的女婿……”

他的臉突又沉下,眼睛裡又射出刀一般凌厲的光芒,盯着葉開,一字一字緩緩地道:“可是你最好還是趕快走。”

葉開道:“走?”

馬空羣道:“不錯,走,快走,越快越好。”

葉開道:“爲什麼要走?”

馬空羣沉着臉,道:“因爲這裡的麻煩大多,無論誰在這裡,都難免要被沾上血腥。”

葉開淡淡一笑道:“我不怕麻煩也不怕血腥。”

馬空羣道:“但這地方你本就不該來的,你應該回去。”

葉開道:“回到哪裡去?”

馬空羣道:“回到你的家鄉,那裡纔是你安身立命的地方。”

葉開也慢慢地轉身面向草原,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可知道我的家鄉在哪裡?”

馬空羣搖搖頭,道:“無論你的家鄉多麼遙遠,無論你要多少盤纏,我都可以給你。”

葉開忽又笑了笑,道:“那倒不必,我的家鄉並不遠。”

馬空羣道:“不遠?在哪裡?”

葉開眺望着天畔的一朵白雲,一字字道:“我的家鄉就在這裡。”

馬空羣怔住。

葉開轉回身,凝視着他,臉上帶着種很奇特的表情,沉聲道:“我生在這裡,長在這裡,你還要叫我到哪裡去?”

馬空羣胸膛起伏,緊握雙拳,喉嚨裡“格格”作響,卻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葉開淡淡道:“我早已說過,只做我自己應該做的事,而且從不怕麻煩,也不怕血腥。”

馬空羣厲聲道:“所以你一定要留在這裡”葉開的回答很簡單,也很乾脆。

他的回答只有一個字:“是!”

西風捲起了木葉,白楊伶仃的顫抖。

一片烏雲捲來,掩住了日色,天已黯了下來。

馬空羣的腰雖仍挺得筆直,但胃卻在收縮,就好像有一雙看不見的手,在他的胸與胃之間壓迫着,壓得他幾乎忍不住要嘔吐。

他只覺得滿嘴酸水,又酸又苦。

葉開已走了…

他知道,可是並沒有攔阻,甚至連看都沒有回頭去看,一眼。

既不能攔阻,又何必看?

若是換了五年前,他絕不會讓這少年走的。

若是換了五年前,他現在也許已將這少年埋葬在這山坡上。

從來也沒有人拒絕過他的要求,他說出的話,從來也沒有人敢違抗。

可是現在已有了。

剛纔他們面對着面時,他本有機會一拳擊碎這少年的鼻樑。

他第一拳出手的速度,快得簡直就像是雷電下擊,若是換了五年前,他自信可以將任何一個站在他面前的人擊倒!

無論誰只要鼻樑擊碎,頭就會發暈,眼睛就會被自己鼻子裡標出來的血封住,就很難再有閃避還擊的機會。

這就叫一拳封門!

這一拳他本極有把握,而且幾乎從未失手過。

但這一次竟未出手!

多年來,他的肌肉雖仍緊緊結實,甚至連脖子上都沒有生出一點多餘的脂肪肥肉,無論是坐着還是站着,身子仍如標槍般筆挺。

多年來,他外表幾乎看不出有任何改變。

但一個人內部的衰老,本就是任何人都無法看出來的。

有時甚至連自己都看不出。

這並不是說他的胃已漸漸受不了太烈的酒,也不是說他對女人的需要,已漸漸不如以前那麼強烈。

真正的改變,是在他心裡。

他忽然發現自己的顧忌越來越多,無論對什麼事,都已不如以前那麼有把握。

甚至在牀上,擁着他最愛的女人時,他也都已不像以前那樣能控制自如,最近這幾次,他已懷疑自己是否能真的令對方滿足。這是不是象徵着他已漸漸老了?

一個人只有在自己心裡有了衰老的感覺時,纔會真的衰老。五年……也許只要三年……

三年前無論誰敢拒絕他的要求,都絕對休想從他面前站着走開!

但就算他願以所有的財富和權勢去交換,也換不回這三年歲月來了。

剩下的還有多少個三年呢?

他不願去想,也不敢去想——現在他只想能靜靜地躺下來。他忽然覺得很疲倦。

天色更黯,似將有雷雨。

馬空羣當然看得出,多年的經驗,已使他看天氣的變化,就如同他看人心的變化一樣準。

但他卻懶得站起來,懶得回去。

他靜靜地躺在石碑前,看着石碑上刻着的那幾行字:“白天羽夫妻,白天勇夫妻……”

他們本是他的兄弟,他們的確死得很慘。

但他卻不能替他們復仇!

爲什麼呢?

這秘密除了他自己和死去的人之外,知道的人並不多。

這秘密已在他心裡隱藏了十八年,就像是一根刺紮在他心裡。他只要一想,心裡就會痛。

他並沒有聽到馬蹄聲音,但卻感覺到有人已走上了山坡。

這個人的腳步並不輕,但步子卻跨得很大,又大又快。

他知道是公孫斷。了。

只有公孫斷,是唯一能跟他共享所有秘密的人。

他信任公孫斷,就好像孩子信任母親一樣。

腳步聲就像是說話的聲音,每個人都有他不同的特質。

所以瞎子往往只要聽到一個人的腳步聲,就能聽得出來是什麼人。

公孫斷的腳步聲正如他的人,巨大、猛烈、急躁,一開始就很難中途停下。

他一口氣奔上山,看到馬空羣才停下來,一停下來,立刻間道:“人呢?”

馬空羣道:“走了。”

公孫斷道:“你就這樣讓他走?”

馬空羣嘆息了一聲,道:“也許你說得不錯,我已老了,已有些怕事。”

公孫斷道:“怕事?”

馬空羣苦笑道:“怕事的意思,就是不願再惹不必要的麻煩。”

公孫斷道:“你認爲不是他?”

馬空羣道:“無論如何,至少昨夜的事並不是他做的,有人能替他證明。”

公孫斷道:“他爲什麼不肯說出來?”

馬空羣道:“也許只因他還年輕,太年輕……”

說到“年輕”這兩個字,他嘴裡似又涌出了苦水,又苦又酸。公孫斷垂下頭,看到了石碑上的字,雙拳又漸漸握緊,目中的神色也變得奇怪,也不知是悲憤,是恐懼,還是仇恨。

過了很久,他才慢慢地沉聲道:“你能確定白老大真有個兒子?”

馬空羣道:“嗯。”

公孫斷道:“你怎知這次是他的孤兒來複仇?”

馬空羣閉上眼睛,一字字道:“這樣的仇恨,本就是非報不可的。”

公孫斷的手握得更緊,硬聲道:“但我們做的事那麼秘密,除了死人外,又怎會有別人知道?”

馬空羣長長嘆息着,道:“無論什麼樣的秘密,遲早總有人知道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這句話你千萬不能不信。”

公孫斷凝視着石碑上的刻字,目中的恐懼之色彷彿更深,咬着牙道:“這孤兒若長大了,年紀正好跟葉開差不多。”

馬空羣道:“跟傅紅雪也差不多。”

公孫斷霍然轉身,俯視着他,道:“你認爲誰的嫌疑較大?”

馬空羣道:“這少年看來彷彿是個很冷靜、很能忍耐的人,其實卻比誰都激動。”

公孫斷冷笑道:“但他卻寧可從欄下狗一般鑽進來,也不願殺一個人。”

馬空羣道:“這隻因那個人根本不值得他殺,也不是他要殺的!”

公孫斷的臉色有些變了。

馬空羣緩緩道:“一個天性剛烈激動的人,突然變得委屈求全,只有一種原因。”

公孫斷道:“什麼原因?” щщщ◆Tтkā n◆c ○

馬空羣道:“仇恨!”

公孫斷身子一震,道:“仇恨?”

馬空羣道:“他若有了非報復不可的仇恨,纔會勉強控制住自己,纔會委屈求全,忍辱負重,只因爲他一心一意只想復仇!”

他張開眼,目中似已有些恐懼之色,沉聲道:“你可聽人說過勾踐復仇的故事?就因爲他心裡的仇恨太深,所以別人不能忍受的事,他才全都能忍受。”

公孫斷握緊雙拳,嘎聲道:“既然如此,你爲什麼不讓我殺了他?”

馬空羣目光遙視着陰暗的蒼穹,久久都沒有說話。

公孫斷厲聲道:“現在我們己有十三條命犧牲了,你難道還怕殺錯了人?”

馬空羣道:“你錯了。”

公孫斷道:“你認爲他還有同黨?”

馬空羣道:“這種事,本就不是一個人的力量能做的!”

公孫斷道:“但白家豈非早已死盡死絕?”

馬空羣的人突然彈簧般跳了起來,厲聲道:“若已死盡死絕,這孤兒是哪裡來的?若非還有人在暗中相助,一個小孩又怎能活到現在?那人若不是個極厲害的角色,又怎會發現是我們下的手?又怎能避開我們的追蹤搜捕?”

公孫斷垂下頭,說不出話了。

馬空羣的拳也已握緊,一字字道:“所以我們這一次若要出手就得有把握將他們的人一網打盡,絕不能再留下後患!”

公孫斷咬着牙,道:“但我們這樣等下去,要等到幾時?”

馬空羣道:“無論等多久,都得等!現在我們已送了十三條命,再送三百條又何妨?”

公孫斷道:“你不怕他先下手爲強?”

馬空羣冷笑道:“你放心,他也絕不會很炔就對我下手的!”

公孫斷道:“爲什麼?”

馬空羣道:“因爲他一定不會讓我們死得太快,太容易。”

公孫斷臉色鐵青,巨大的手掌又已按上刀柄!

馬空羣冷冷地道:“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他現在一定還沒有抓住真實的證據,能證明是我們下的手,所以……”

公孫斷道:“所以怎麼樣?”

馬空羣道:“所以他纔要使我們恐懼,無論誰在恐懼時,都容易做錯事,只有在我們做的事發生錯誤時他纔有機會抓住我們的把柄!”

公孫斷咬着牙道:“所以現在我們什麼事也不能做?”

馬空羣點點頭,沉聲道:“所以我們現在只有等下去,等他先錯!”他神情又漸漸冷靜,一字字慢慢地接着道,“只有等,是永遠不會錯的!”

等,的確永不會錯。

一個人只要能忍耐,能等,遲早總會等得到機會的!

但你若要等,往往也得付出代價,那代價往往也很可怕。

公孫斷用力握住了刀柄,突然拔刀,一刀砍在石碑上,火星四濺。

就在這時,陰暗的蒼穹中,也突有一道霹靂擊下!

銀刀在閃電中頓時失去了它的光芒。

一粒粒比黃豆還大的雨點,落在石碑上,沿着銀刀砍裂的缺口流下,就好像石碑也在流淚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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