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六月,蟬鳴嘒嘒。
剛剛過了七歲生日的唐宓唐小蘿莉,一身粉色的齊胸襦裙,烏黑濃密的頭髮梳了個雙丫髻,兩個髮髻上各簪着一隻小巧的赤金嵌紅寶石的蝴蝶簪。
蝴蝶簪做得甚是精巧,個頭雖小,只有成人拇指頭大小,但翅膀鬚髮俱全,尤其是一對細細的觸角,隨着她腳步的起伏而微微顫抖着。
“小三娘,慢走!”
寸心堂小廚房裡的兩個廚娘點頭哈腰的送唐宓出來,態度十分的熱情與恭敬。
唐宓隨意的擺了擺手,她自幼在寸心堂長大,跟幾個廚娘關係不錯,再加上這些日子她一直在廚房裡搗鼓吃食,跟她們更加熟悉了。
阿蘇和阿周緊緊跟在唐宓身後,手裡各提着個小食盒。
“小三娘,天這麼熱,廚房裡又是火又是煙,更加的熱,以後咱還是少去吧。”
乳母阿姜一直守在寸心堂院門口,見唐宓出來,趕忙迎上去。
見唐宓額上、鼻子上還有汗珠,她心疼得不行,抽出帕子給她細細的擦了起來。
唐宓就是怕阿姜嘮叨,這纔將她打發出了小廚房,這會兒聽她不住的絮叨什麼“熱”啊、“中暑”啊之類的話,滿心的無奈。
唐宓知道乳母心疼她,但她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早在去年的時候,各種課程就開始了,其中便包括廚藝。
唐宓姓唐,身爲世家女,就算不精通廚藝,但好歹也要會兩手拿手菜。
尤其是家族菜譜上的招牌菜,唐宓必須學會。
這也是當下世家女必須掌握的技能之一。
唐元貞非常贊同女兒學習廚藝,好吧,其實只要不是讀書、練字,唐元貞十分樂意女兒學習其他的技能。比如跳舞、音律、女紅,哪怕是賭博、擲篩子、玩兒雙陸都成。
唐元貞爲了鼓勵女兒學做菜的熱情,特意在唐氏菜譜中尋了不少簡單又美味的秘方,手把手的教給唐宓。
唐元貞還特意命人從莊子上送來了大批的食材,什麼瓜果蔬菜、什麼麪粉粳米……應有盡有,專門供唐宓練手。
有了阿孃的大力支持,再加上唐宓的吃貨屬性,她漸漸喜歡上了在廚房裡研究吃食的感覺。
當然了,唐宓年紀到底小了些,王家也不缺精通廚藝的下人,不可能真的讓唐宓事事親力親爲。
唐宓的下廚,基本上就是火有人燒、菜有人洗、面有人和、餡兒有人調、配菜有人切……她唯一要做的,不過是抄手站着一邊指揮。
“這幾日天熱,阿婆吃飯都沒胃口,我特意做了消暑的綠豆糕。”
唐宓不願跟阿姜討論“少去廚房”的話題,略帶擔憂的說:“還有阿寶,他長牙了,阿孃說要給他做點兒磨牙的點心。阿孃找了幾個方子,我便想着親自試一試。”
提到趙氏和小四郎,阿姜終於不再嘮叨了。
現如今的王家,趙氏是絕對的女王,哦不,是女主人。
她哪怕輕輕咳嗽一聲,王家的其它主子們以及下人們都會擔心不已。
原因很簡單——
第一,王鼐殘了,這兩年陸續交出了兵權,現在除了醉酒就是醉酒,廢人一個,整個王家都需要趙氏支撐。
第二,萬氏回了老家,在王家,趙氏不管是年紀和輩分都是最高的。
提到萬氏,就不得不說起三年前在兩儀殿前的那場混戰。
那日萬氏和屈氏打得難分難捨,最後連前朝的聖人都驚動了,出動了禁衛軍纔將兩人拉開。
萬氏被撓花了臉,嘴角也滲着血絲,腳上只剩下了一隻鞋。
屈氏披頭散髮,袖子被扯掉了一半,兩隻鞋子還在,就是右腳腳腕被踩傷了,沒骨折,但兩三個月不能下牀。
聖人望着狼狽不堪的兩個老婦,頭疼得好想掀桌。
偏偏兩個老婆子還不肯罷休,被侍衛們扶到甘露殿後,還不等聖人開口詢問,萬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拍着膝蓋就開始嚎——
“我的狗兒唉,可憐你爲了救駕傷了身子,絕了血脈傳承不說,如今更是被人恣意取笑。”
“狗兒啊,阿孃替你委屈啊~~”
“老天爺啊,您老就開開眼吧,劈死那些沒有口德的老貨!”
“哎喲喲,我的狗兒真是冤哪~~”
聖人聽得臉都綠了。這死老太婆是什麼意思?指責皇家忘恩負義,故意欺辱恩人嗎?
聖人還沒說話,韓王太妃那邊也鬧上了。
這位更狠,直接嚷着要去太廟,嘴裡更是先帝、先帝的哭上了——
“二郎啊,您怎麼這麼早就走了,您不知道哇,現在有人欺負我這個孤老婆子啊。”
“二郎,你說說,我家大郎是怎麼沒的?是讓我剋死的嗎?嗚嗚,大郎都走了十幾年了,還有人往我老婆子頭上扣屎盆子啊~”
“大郎你個沒良心的啊,自己死也就死了,爲何要拉上我三個兒子?害得我被人指着鼻子罵‘剋夫克子的掃把星’!”
“不活了,被人當衆這般辱罵,我還活個什麼勁?我這就去太廟問問鄭家的列祖列宗,我鄭屈氏哪裡做得不好,竟然讓欺負到了家門口?”
哭嚎聲此起彼伏,宛如魔音穿耳,聖人恨不得一板磚把自己拍暈。
但他不能!
因爲屈氏已經拖着受傷的右腳,一瘸一拐的要去哭太廟。
聖人趕緊命人將她攔下,“大伯母,您的傷要緊,其它的咱們稍後再說。”
說着,聖人衝着趙福使眼色。
趙福會意,趕忙吩咐小內侍去請太醫,自己則上前攙住了屈氏:“是啊,老太妃,您先坐下來歇一歇吧。”
屈氏當然不是真想去太廟,見聖人似是站在自己這一邊,便順着梯子下來了。
任由趙福將她扶到一旁的席上坐了下來。
萬氏不傻,也瞧出聖人有意偏幫屈氏,心裡暗罵一句:鄭家人果然都不是東西,只知道護短,我兒真是白救這個駕了。
“狗兒,狗兒啊,你怎麼這麼冤啊!”
故意將聲音擡高八度,萬氏就差在甘露殿打滾了。
聖人腦門子一抽一抽的疼,他扶着額頭,扭頭問身邊的內侍:“去王家的人呢?怎麼還不回來?”
萬氏是有品級的外命婦,聖人一個大男人不好直接訓斥,只好寄希望於王鼐能進宮來把自己的老孃弄回去。
“回稟聖人,方纔就命人去了,算着時間,也該回來了!”小內侍抹了把汗,小聲的回道。
聖人略略鬆了口氣,想到日後還用得到王鼐,便好聲好氣的對萬氏道:“太夫人,你也受了傷,先讓太醫診治一下吧。”
特麼的,能別嚎了嗎?!
萬氏拿袖子用力抹了把臉,露出血痕縱橫交錯的大胖臉,一雙死魚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皇帝:“聖人,您可要爲我家狗兒做主啊。”
噫~~聖人被萬氏臉上的抓傷嚇了一跳,覺得自己的麪皮兒也有些疼了。
心裡卻嘀咕:嘖,不愧是大伯母啊,扛上萬氏這樣的潑婦,居然也能佔到便宜。
而對於萬氏要求做主的話,聖人十分無語。
做什麼主?明明是你們兩個老婆子打架,關王鼐什麼事?
再者,王鼐的那個救駕到底是什麼情況,旁人不知道,萬氏你這個當親孃的,難道也不知道?
若不是王鼐還有用,聖人根本不想承認王鼐的“救駕”!
哼,那個情況下,聖人不追究他魯莽就算大度了。
“……這個,太夫人放心,朕、朕自有公斷。”聖人含糊的應了一聲。
萬氏卻當聖人答應了,趾高氣揚的衝着屈氏擡了擡下巴。
屈氏別過臉,根本不看萬氏。心裡卻打定主意,如果聖人敢包庇王家,她就立馬去哭太廟。
她還就不信了,大過年的,聖人會爲了個外人而委屈自家人!
王鼐被人擡進來的時候,甘露殿已經安靜下來。
“王卿家,你、你這是?”聖人聞到一股濃濃的酒味兒,再看王鼐迷離的雙眼,眉頭不禁皺了起來。
王鼐大腿的骨裂還沒好,特許進宮可以乘坐肩輿。
侍衛們小心翼翼的將肩輿放到地上,王鼐半躺着,聽到聖人的聲音,他眯着眼睛在大殿裡巡視了一圈,最後纔將目光落在聖人身上。
抱拳行了個禮,王鼐半醉半醒的說:“臣王鼐拜見聖人。”
聖人心裡不耐煩,臉上卻還要掛着關切:“王卿家,你的傷養得如何了?”
王鼐咧嘴一笑,比哭還難看,“多謝聖人掛懷,老臣死不了!”
這話……真心不吉利!
一旁的萬氏差點兒跳起來,大過年的,怎麼能說“死”字呢?
“狗兒,不許胡說!”
萬氏到底沒忍住,還是喊了一嗓子。
王鼐彷彿這才發現自家老孃也在,他疑惑的看向萬氏,“咦?阿孃,您怎麼、等等,您的臉怎麼了?”
萬氏聽到兒子關切的話,眼眶一熱,眼淚差點兒就下來了。嗚嗚,還是自己的兒子孝順啊。
萬氏正要跟兒子告狀,兩個太醫急匆匆的跑了進來。
聖人見狀,趕忙說:“太夫人、太妃,咱們還是治傷要緊!”
趙福很有眼力見兒,指揮小內侍們將屈氏和萬氏攙扶到了偏殿,一個坐在東側,一個安置在西側,然後請太醫診治。
大殿裡只剩下了聖人和王鼐。
聖人簡單的將今天的事說了一遍,最後爲難的說:“王卿家啊,太夫人顯然是誤會了。太妃不過是跟旁人開了個小玩笑,太夫人就、就——上前就打傷了老太妃,實在是有些不妥啊。”宮裡太監那麼多,總不能爲了照顧王鼐的玻璃心就絕口不提“太監”二字了吧?
王鼐木着一張臉,愣愣的說:“其實韓王太妃也沒說錯,老臣可不就是個沒根兒的人!”
聖人被噎了一下,咬了咬牙,繼續道:“朕敢保證,太妃絕沒有那個意思,王卿家,你千萬別誤會。我知道太夫人是心疼你,所以才聽岔了,但她們一個是二品國夫人,一個是超品親王太妃,正旦吉日卻在兩儀殿打鬧,這、這——”
王鼐雖喝了不少酒,但還沒有到喝傻了的地步。聽了這話,他就知道聖人是站在屈氏那一邊。
他抹了把臉,略帶悽然的說:“臣自幼喪父,全靠寡母養大。聖人,臣知道,老韓王和老太妃是宗室長輩,又對先帝和聖人您有恩,臣不敢對老太妃有甚不滿。臣只求聖人看在家母年邁、且一心愛子的份兒上,寬大處理。”
說着,王鼐翻身就要起來。
聖人快走兩步,伸手按住了王鼐的肩膀:“王卿家,傷勢要緊啊。”
按住了王鼐,聖人負手在大殿裡踱起步來,表情很是爲難。
王鼐靜靜的看着。
好一會兒,聖人猛地頓住腳步,沉聲道:“王卿家,這樣吧,朕加封太夫人爲一品國夫人,賜梁州府邸一套。太夫人暫且回梁州休養些日子吧。”
萬氏不能罰,屈氏卻必須安撫,唯一的辦法就是把萬氏“流放”回梁州老家。
不過聖人做得比較好看,又是升品級、又是賞宅子,就算是王鼐也說不出什麼來。
想了想,王鼐還是爭取了一下:“老母年邁,臣亦成了廢人,恐兩地相隔太久,臣不能在老母榻前侍奉啊。”
“流放”可以,但必須給個期限。
聖人算了算,豎起三根手指。
他相信,以趙氏的能力,三年的時間,絕對夠她將整個王家(包括私兵和部曲)全部掌握在手裡!
王鼐緩緩點頭。
就這樣,正月剛過,萬氏就被送回了梁州老家,跟她一起回去的還有那羣王家遠親和鄉鄰。
爲了給王鼐臉面,聖人還特意賞了一些金銀布帛給萬氏。
原本萬氏還有些氣悶,但看了聖人的賞賜,忽又覺得沒那麼丟臉了。她、她可不是被趕出京的,而是要衣錦還鄉!
萬氏走了,王鼐繼續醉酒。
醉了酒就開始胡鬧,各種醜態不堪入目。
……種種行徑落在他的舊部和心腹眼中,難免會讓人生出其它的心思來。
加上趙氏有意的引導下,王鼐手中的兵權漸漸被稀釋了。
一年前,王鼐以腿傷未愈爲由,上本辭去驃騎將軍的職務。
聖人再三挽留,王鼐再三辭職,最後,聖人保留了王鼐驃騎將軍的官職,但把他的兵權全都收了回來。
如此一來,霍順的車騎將軍成了全國唯一掌控兵權的將軍。
霍順雖是殺豬匠出身,但政治智慧一點兒都不弱,王鼐上本辭職的時候,霍順就察覺到了不對勁。
待聖人乾脆利索的收歸兵權的時候,他徹底明白了。
稱病修養了一個月,暗地裡跟王鼐、段家兄弟談了好幾次,最終在今年年初的時候,也上表辭去車騎將軍的職務。
聖人繼續挽留,霍順也按照套路推辭再三……結果就是霍順和王鼐一樣,成了徒有虛名卻無兵權的將軍。
聖人將收回來的兵權牢牢的攥在了手裡,兵馬事務則歸剛剛成立的兵部掌管。
自此,驃騎將軍和車騎將軍都成了個虛職,不再統領兵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