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是隨柳家送給王懷淑的賀禮一起送來的。
這沒什麼,柳家是王家的姻親,平時就有信件往來。
可問題是,這封信不是王懷媛寫的,也不是她的女兒柳佩玉寫的,而是出自庶女柳佩玖之手。
更令人驚奇的是,柳佩玖今年才五歲!
難道這又是一神童?
望着信紙上十分稚嫩的筆跡,唐元貞不知該如何評價,只能用怪異來形容。
最怪異的是,柳佩玖居然瞞着王懷媛,直接給京城的趙氏寫信,信的內容還這般驚悚。
什麼王懷媛前年夭折的兒子是被人害的;
什麼王懷媛身子骨不好是被人下了藥;
什麼柳佩玉也跟着受了連累,小小年紀便整日與藥爲伍……
許多胡言亂語,唐元貞看着都覺得好笑。
她真想撬開柳佩玖的小腦瓜看看,這孩子腦子裡到底裝了些什麼?
柳佩玖當趙氏是死人嗎?
王懷媛出嫁,趙氏會一點兒準備都沒有?
唐元貞是在王懷媛出嫁後才嫁入王家的,但也隱約探聽到,當時趙氏雖在京城,可還是給女兒選了極穩妥的陪房。
另外,陪王懷媛嫁過去的奶孃、丫鬟和管事娘子,也是趙氏精挑細選的。
真當王懷媛是無人管的小可憐嗎?
如果真是這樣,王懷媛怎麼可能在柳家站穩腳跟?
還下毒、下藥,皇家都不敢這麼弄,小小一個柳家,難道比皇宮還要複雜、黑暗?
“信裡還說呢,讓我最好把大娘母女接回京城,或者派個德藝雙磬的大夫過去,否則,我就可能見不到大娘了。”
趙氏好笑的搖了搖頭,不過,她倒沒有責怪柳佩玖。
因爲趙氏在信的字裡行間明顯感覺到柳佩玖是真的在乎大娘母女,是真的關心她們的安危。
行事略有不妥就不妥吧,至少本意是好的。
唐元貞也覺得好笑,她又仔細將信看了一遍,然後正色道:“阿家,雖然滿篇都是孩子話,但有一句話卻說得極爲在理,咱們確實該把阿姊她們接回來了。”
趙氏微怔。
唐元貞迎着她的目光,繼續道:“阿姊出嫁十多年了,從未于歸,過去離得遠沒法子,現在柳家闔家都在豫中,距離京城只有數百里,官道暢通,來回很是方便。”
趙氏與唐元貞對視片刻,笑了,“就知道你心疼大娘,罷,我也不是大娘的後母,你個做弟妹的都表態了,難道我還要攔着不成?”
唐元貞忙笑着說,“阿家又說笑了,您若是後母,世間就再無親孃了。”
當初趙氏和聖人在京中爲質,多麼艱難的環境,卻還想方設法的給千里之外的女兒選擇可靠的僕役、積攢嫁妝,趙氏對王懷媛絕對是一片慈母之心啊。
說完了信的事情,唐元貞又回稟了白天的差事。
“那幾家親戚拖家帶口的,不好住在客舍,我便將他們安置在了後巷。幾位族老和耆老則在前庭的客舍。”
趙氏點頭,不甚關心的說:“一切就按你的意思安排。他們,呵呵,可不是來做客的。”
既然說到了這裡,趙氏就忍不住提醒唐元貞:“派人多留意一下,他們約莫是衝着爵位來的。”
唐元貞正好不知該如何詢問萬氏的事,聽趙氏主動提起,便試探的說:“阿家,阿婆的病,似乎——”有問題啊。
“裝的!”趙氏滿臉嘲諷,“三年不見,福壽堂那位居然也學會了裝病。只是道行太淺,也就騙騙王鼐、王鼎一對傻子。”
唐元貞又問:“好好的,阿婆爲何裝病?莫非也跟爵位有關?”
唐元貞倒不是多在意安國公的爵位,她是不想任由萬氏、王鼐胡鬧:喔,你們想過繼就過繼,想換人就換人,你們當自己是皇帝老子嘛?
就算是皇帝,也有被大臣“勸諫”的時候呢。
唐元貞不在乎爵位,她只在乎王懷瑾。
可以想象,一旦萬氏正的鬧起來,受傷害的極有可能是王懷瑾。
畢竟王懷瑾也是萬氏的親孫子,卻被如此偏心的對待,王懷瑾如何不傷心?
趙氏見唐元貞眼底閃過激憤,很是理解她的感受,拍了拍她的手背,“放心吧,一切有我呢!”
王家有她趙氏,就絕不會讓萬氏隨意蹦躂。
……
次日,福壽堂裡一片慌亂。
“太夫人發熱了!”
“來人吶,快去請將軍和夫人。”
“快、快~~”
王鼐難得沒有喝酒,接到下人的回稟後,第一時間便趕到了福壽堂。
王鼎第二趕到,李氏緊跟在他後面。
隨後,趙氏、王懷瑾夫婦、王懷恩夫婦,以及幾個孫輩兒也都悉數到場。
烏鴉鴉一羣人,將整個寢室擠得滿滿當當。
王鼐、王鼎兄弟兩個跪在榻前的腳踏上,一人拉住萬氏的一隻手。
萬氏躺在牀上,一句話也不說,只吧嗒吧嗒的流眼淚。
故意熬了一宿,萬氏的臉色終於不再是紅光滿面,而是帶了些疲倦和虛弱。
“狗兒,二牛,你們以後要好好的。”萬氏哽咽的說。
見慣了母親張牙舞爪、滿地打滾的強悍模樣,兄弟兩個第一次看到老人家如此病弱的模樣,心就跟刀絞一般,眼淚嘩嘩的往下流。
“阿孃,阿孃,您別說這些不吉利的話。您的身子骨好着呢,定能長命百歲。”
王鼐老淚縱橫,不禁想起了小時候寡母一個人養大他們兄弟的艱辛。
王鼎跟着哭:“是啊,阿孃,您不過是旅途勞頓,累到了,看了太醫,吃了藥,定會沒事的。”
“狗兒,二牛,阿孃的身子阿孃自己知道。”
萬氏滿臉橫肉的臉上難得擠出慈愛的表情,柔聲說:“你們當阿孃這次火急火燎的進京是爲了什麼?還不是怕見不到你們——”
“阿孃~~”
兄弟兩個不想聽母親說“將死”的話,趕忙出聲打斷。
“好、好,我不說這些了,”
萬氏拉着兩個兒子的大手,眼眸中閃現追憶的光,“想當年,你們阿爹去的早,族裡幾個黑心肝的還想奪咱們家的房子和田,阿孃被逼得沒辦法,咬牙拿着菜刀跟他們拼命,這才保下了那點子薄產。”
妙儀跟她說過,在兒子面前撒潑可以,但必須讓他們知道,自己親孃不是天生的潑婦,而是爲了他們硬生生被逼成了潑婦。
唯有這樣,兒子們纔會更心疼。
果然,聽萬氏這麼一說,王鼐和王鼎腦子裡的記憶開始被修整。
彷彿在他們親爹還在的時候,他們家阿孃也是個溫柔、賢惠的女子,奈何生活艱難、族人逼迫,這才一步步成了衆人嫌惡的刁婦、潑婦。
“那個時候日子過得苦啊,常年吃不到一頓飽飯,”萬氏繼續回憶當年,“幸好我有兩個孝順的兒子,哪怕在外面掏個鳥蛋,也知道捧回來讓阿孃吃。”
王鼐跟着回憶,“阿孃沒吃,說不喜歡,嗚嗚,阿孃哪裡是不喜歡啊,分明就是想省下來給我們吃。”
王鼎年紀略小些,記憶已經模糊,但聽母親和兄長說得真切,也不由得信了。
萬氏還在說:“好容易等你大些了,能下地幹活,還娶了娘子有了孩子,阿孃以爲自己能歇歇了,偏又趕上了戰亂。哎喲喲,當年你們跟着先帝走了,家裡只剩下一屋子的老弱婦孺,官兵、亂兵、匪盜是一波一波的來啊,我帶着孩子們整天往山裡跑。”
王鼐沒親生經歷過這些,不過後來聽王懷恩訴過苦。
說家裡沒了頂門戶的男人,經常被人欺負。
還是王鼐當了校尉,手底下有了兵之後,王家的生活才漸漸變好。
今天聽阿孃這麼一說,當年哪裡是“受欺負”這麼簡單啊,分明就是死裡逃生。
想想也是,鄭家起兵,對外號稱是“義軍”,可事實上卻是朝廷眼中的反賊。
慢說朝廷容不下,就是其他的義軍也不會放過。
他們這些當兵的走了,留下的婦孺可不就任由宰割?
幸好他阿孃機警,在亂世之中保全了一家老小。
李氏在後面聽得嘴角直抽抽。
什麼時候婆婆這麼厲害了?還帶着一家人躲避亂兵?
哼,那時候數她最沒用,村子裡來了兵,只知道哭天搶地,還是趙氏留下的幾個婆子能幹,拖着老的、抱着小的,讓一家人躲進了山裡。
“阿孃,阿孃,您受苦了,都是兒子們沒用。”
王鼐和王鼎不知內情,被親孃感動得一塌糊塗,臉貼着萬氏的手,嗷嗷的痛哭起來。
萬氏還是端着慈愛的表情,欣慰的說道:“誰說你們沒用?我家狗兒可是堂堂驃騎將軍、一等安國公,二牛也不賴,聽說今年入了右威衛?京畿駐防,多大的責任哪。”
王鼐兄弟還在痛苦。
萬氏抽出手,一手撫在一個兒子的頭上,輕輕的摩挲着,“兒啊,你們好,阿孃就好。以後阿孃若是不在了,你們兄弟也不能生分了,要相互扶持。”
“阿孃~~”
“您別這麼說,您一定會沒事的。”
王鼐、王鼎又是感動又是恐懼,嗚嗚,哪怕他們做了祖父,也不想沒了親孃啊。
“太醫,太醫呢?”王鼐騰地站起來,紅着眼睛問小丫鬟。
小丫鬟被嚇得瑟瑟發抖,顫聲道:“已、已經去請了!”
趙氏看戲看得差不多了,走到近前,“郎君別急,我已經命人請了太醫院醫術最好的兩位太醫,他們應該快到了。”
王鼐看着趙氏,佈滿紅絲的雙眼中閃過一抹狠戾。
他想起來了,昨天阿孃就不舒服,是這個女人非說阿孃無礙,還故意打了阿孃的人。
而他王鼐更沒用,居然怕了這個女人,還幫着她一起氣阿孃。
“你給我出去,阿孃的事,不用你操心!”
被萬氏追憶了一番往昔,王鼐的血性似乎回來了,竟敢指着趙氏的鼻子讓她“滾”。
趙氏挑了挑眉毛,沒有生氣,靜靜的看着王鼐。
王鼐被她看得心裡發毛,就在他快要撐不住的時候,趙氏竟轉身走了。
呃,這算不算他贏了?!
趙氏真的不再管福壽堂的事,任由王家兄弟上躥下跳的胡鬧。
先是請太醫,太醫來了,看不出病因,兩人便跳腳罵“庸醫”。
接着輪番將太醫院的太醫請了一個遍,萬氏還是虛弱的躺在牀上不能動彈。
王鼐兄弟倆無法,只得在京裡遍訪名醫。
折騰了好幾天,大夫一個一個的被請進王家,又一個一個的被罵走,萬氏依然病着。
最後沒有辦法了,也不知誰在王鼐耳朵邊說了一句,“太夫人這般,不會是被什麼給妨克了吧?”
王鼐眼睛一亮,醫術不行,還有神佛啊。
正好阿孃身邊便有個道法精湛的女冠,王鼐也就沒有去外頭找人,直接請妙儀幫忙算上一算。
焚香,擲龜甲,掐指算八字……妙儀做足的樣子,而後對王鼐兄弟說:“太夫人上了年紀,需要八字相合的人近前伺候。”
王鼐趕緊奉上家中子孫的生辰八字。
妙儀算了一圈,方指着其中一個八字道:“這個跟太夫人的最相合,只要他跟在太夫人身前伺候,太夫人不但病症全消,還能延年益壽。”
王鼐、王鼎齊齊看向那八字,嘿,不是旁人,正是王懷恩的。
“既是這樣,那就讓大郎搬到福壽堂西側的摘星院去住吧,那裡離阿孃最近。”
王鼐覷了眼王鼎,試探的說道。
王鼎沒多想,只回憶了下摘星院的位置:唔,摘星院是王家僅次於朝暉院的院落,位置恰好在寸心堂和福壽堂之間,也位於中軸線。
從距離上看的話,摘星院確實與福壽堂最近。
他點了點頭,“好,就按大哥說的辦!”
兩位郎君發了話,王懷恩一家火速搬到了摘星院。
趙氏聽聞此事,沒說什麼,她正忙着給即將抵京的女兒、外孫女準備院落,根本沒工夫管那些小丑胡鬧。
……
據京城還有四百多裡的官道上,幾輛半舊不新的馬車緩緩行駛着。
馬車前後、左後都有精壯的護衛隨行,顯是個富貴人家。
第二輛馬車上,不算大的車廂裡坐着兩個五六歲的女童,她們相對而坐,中間擺着小桌,小桌上是一副圍棋盤。
略大些的持白子,略小的些拿黑子,姐妹兩個你一下我一下的玩得正起勁兒。
“阿姊,京城是什麼樣的啊?”
柳佩玖下了一子,趁柳佩玉思考的當兒,好奇的問道:“外祖母是不是很厲害?”
柳佩玉面帶病容,輕咳了一聲,道:“我也沒去過京城,如何知道?不過阿孃說了,阿婆最是個和藹可親的人,而且最喜歡小娘子了。”
柳佩玖暗自撇撇嘴,一個能讓皇帝尊爲“吾家老人”的婦人,又豈是個簡單的?
還有那封信,趙氏應該不會多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