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倉庚喈喈,采蘩祁祁,正是那人間好時節。可在南安私塾中的一隅書房中,氣氛壓抑,空氣似是凝滯了一般。往日是容白朮坐在書桌前,大塾師站着授課。而今日大塾師倚靠着太師椅,眉毛微皺,眸子緊緊盯着容白朮,一臉凝重。他的手腕搭拉在桌子上,手中握着戒尺,卻遲遲沒有行動。
容白朮低垂着眼眸,身板挺得筆直,伸出雙手,等着訓誡。
啪嗒。戒尺落在書桌上,隨後又聽見了一聲沉沉地嘆息“昭文啊,爲師爲何給你取這字?日月昭昭,是希望你文德如明光。爲師教書育人三十逾載,到老才遇到你這麼個好苗子,萬不能看你毀了。”
“學生知錯。”容白朮沉聲說道。
“呵。”大塾師無奈搖頭反問“你倒是說說你錯在哪?”他知道自己這個學生認錯不過是爲了寬慰自己。
容白朮眉頭微蹙,半天也開不了口。
“還有兩個月就要童試了,若是此刻你的名聲出了什麼問題,那麼這幾年的努力就白費了,你可懂!”大塾師皺皺巴巴的臉上一臉痛惜,語氣不自覺加重。他已花甲之年,本不打算收徒,可瞧這孩子聰慧,最終破格收下了。
容白朮七歲拜入他門下,入門前就早已自學四書五經,且略有見地。天賦如此卻從不恃才傲物,反而刻苦的很,冬日雙手起了凍瘡,也未有一日落下功課。這樣一個好孩子,他怎麼忍心,被流言毀掉。也是陳菲菲來辭別,他才知曉了這來龍去脈,才知道現下私塾流言四起。
在大梁學子入仕,需要參加童試、鄉試、會試、殿試,逐級向上考試。童試與鄉試每年一次,會試則是每三年一次,殿試在會試後舉行。而參加童試的學子需品行端正,須有塾師證明且官府會下派專人進行調查。
雖容白朮是大塾師的關門弟子,舅舅又是那縣令長,可如真出事,又有誰有那通天本事堵得住悠悠衆口呢。
容白朮對着大塾師做一揖禮,意正言辭的說道“夫子,此事本就因我而起,那本該由我去解決。如若我爲了名聲,不去理會此事,昭文日後也難以心安。但求無愧於心。”
現下雖私塾之中流言四起,但卻沒有污衊他的。所以夫子這般說,只能是他去找了陳菲菲的事情被夫子知曉了。
“現下未釀成嚴重後果,就此作罷。或許是爲師有私心,希望你能一心只讀聖賢書。爲師已到花甲之年,不知還有幾年活頭,昭文啊,我想看見你蟾宮折桂,看見河清海晏,時和歲豐的那天。”話說完,大塾師的眸子竟然充盈了淚水,他忽然擡手拿袖子捂住嘴,憋的臉色緋紅,最後仍是悶聲咳出來。
最近他感覺身子,越來越不如前了,渾身酸酸乏乏,總覺得沒有力氣。
容白朮早就挪步到大塾師身後,輕拍大塾師的背,試圖讓他舒服些。他安撫着,眸光卻是堅定得很“夫子,你會等到的。”
大塾師無奈的搖了搖頭,嘆息一聲。腦海中突然有一絲思緒飄過,他慌忙抓住,似是回過神來“昭文,此事怕是沒有那麼簡單的就了結了。”
容白朮停下了撫慰大塾師,站在一邊,沉思着。
“陳菲菲之父陳大仁,你可知?”
容白朮點點頭,他聽舅舅提過一二“陳大仁南安首富,年少時卻是個衣褸濫衫的窮小子,憑藉着一雙手辛苦打拼,纔有今天的地步。因年少時吃過苦,所以有錢後也時常救濟些乞討之人。”
“陳大仁老來纔有這麼個閨女,對其百求必應,爲師記得陳菲菲剛入學那會,有幾個學子不知其背景的,話語上對其有些過分。後來這幾個學子,不是家中生意受損,就是在私塾之中名聲敗壞,實在待不下去退學了的。爲師對此早就有所懷疑,可不敢深究,畢竟這南安私塾每年還需要陳大仁投入些錢財,才能維持運轉。”大塾師捏了捏袖口,神色不由緊張起來,接着容白朮的話繼續說道。
“所以您是怕他爹知曉這事後來報復我?”容白朮面色嚴肅,薄脣緊緊抿成一線,他不知曉原來還發生過這些事情。
大塾師點了點頭“還有陳菲菲退學了。”他頓了一會,仔細回憶那天陳菲菲向他退學的場景“她說她退學是因爲家中給她另尋了私塾師了,還說現下私塾中的流言都是她的錯,說你也去找過她了,她知曉錯了。還讓我不要責怪你,你找她也是希望流言不要再擴散了。”
似是抓住了關鍵的地方,大塾師捏着袖口的手也鬆開了“關鍵就在這,她讓我不要責怪你。正常情況下,如何去責怪你,你不過是提醒她不要繼續錯下去了。除非是她是想讓我認爲你是威脅恐嚇她了,她改也不過是因爲如此,她退學可能也是因爲如此!”
大塾師一弗袖子,站起來,手掌重重的拍在桌子上,氣極“小小年紀,竟然有如此城府!那他爹知曉後,又會做出什麼行徑來啊!”
大塾師激動的又咳嗽起來,容白朮慌忙扶他坐下“夫子不必動怒,就是他爹做出些什麼來,我也不怕。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
“好一個任爾東西南北風,好孩子。”大塾師握住容白朮的手,渾濁的眸子似有點點星光,隨後湮滅“世道如此,不過都是持強凌弱,我追逐一生,想爭個是非對錯出來,找尋一條正道,可最終入了局,不過都在這持強凌弱的局裡。”
“那就讓我來破這局,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罷了。”
好一個少年意氣,似是在漆黑的荒漠深處燃起了一團熊熊烈火,夠熾熱,似看見那天邊也漸漸被染上了血色英雄氣。大塾師有些欣慰,嘴角微微揚起。他沒有看錯這少年,除了聰慧心中還有大道。現下雖年紀小起不了什麼波瀾,可來日必定是要人刮目相看的。
“那爲師便陪你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大塾師雖值花甲,白髮蒼蒼,但此刻說起話來鏗鏘有力,直擊人心。他悟了,這世道,躲也是過,闖也是過。何不堅守心中正義的闖一番呢,他是何時開始畏懼的,現下這少年又給了他勇氣。
雖預料到最不濟的情況,可日子一天天的過,他們都沒有等到陳大仁的報復。一直等到容白朮童試過了,也沒有等到,反而陳大仁還往他舅舅府中送了賀禮恭祝他考上了秀才。
容白朮想或許他們都想錯了,不過一個孩子,哪來那麼深的城府。
“娘,娘,白朮考上秀才拉。”今日的薄之初特別的開心,嘴角一直咧着,路上嘰嘰喳喳的和她的小丫鬟華芝說個不停,現在還沒有到家門口,便老遠的喊着。
慕容青陽在書房之中算賬,隔着老遠就聽見小丫頭在喊她,臨近了才聽清。原是那小公子考上了童試。她放下手中毛筆,合上賬本,在門口等着小丫頭。
“娘,白朮好厲害啊,今日上學聽見學子們都在議論着,說他是個神童呢,才十歲,十歲就考上童試啦。”薄之初眼睛放光,雙手比劃着。
慕容青陽揉了揉薄之初的小腦袋“初初,平日裡可沒見你這樣活潑。不知道的還以爲是你中了秀才呢。”自己的女兒,平日裡話不多,喜怒都像是藏着,性子讓她都摸不透。今日卻是活潑的像個六歲的孩子了。
薄之初小臉一紅,伸出手抱住她孃親,她也不知爲何自己這般的高興。許是白朮是她認爲的好朋友吧,她放在心裡的好朋友。
“初初,還記得你兩個月前爲容小少爺做的事情不,現在他考完試了,你要和他說嘛?”慕容青陽突然想起兩個月前這小丫頭讓她做的事情來着。
薄之初歪着腦袋,想了一會,搖了搖頭。
兩個月前,私塾中傳出陳菲菲要退學的消息。她聽到後,只覺得開心,覺得這囂張跋扈的陳小姐終於走了。那天下學,因爲輪到她打掃整理課室,所以她下學的晚了一些。他們啓蒙班又是在私塾中最裡面,她下學要路過進階班,是陳菲菲所在那班,只見一個大腹便便衣錦華麗的中年男子替陳菲菲收拾着書本,陳菲菲則是一襲紅衣一副不羈地模樣翹着二郎腿坐在旁邊的書案上。
那中年男子絮絮叨叨的說着“寶兒啊,退學就退學唄,怎麼讓爹來呢,丫鬟也不讓帶,怎麼滴是誰欺負了你不成!”
陳菲菲摳了摳手指,小嘴一嘟“爹,我都要退學了,你都不來看看我平常讀書的地方,這說得過去嗎,一點都不關心我。”
陳大仁頻頻點頭賠罪“爹的錯,這啥破地方,讓寶兒受苦了,咱打明就回家讀去,破地方,爹明年也不投錢進去了哈。”
“不行,爹明年還得投!”
“哈?”陳大仁不解,他乖女不是一直嫌棄纔要在家裡讀書的嗎。
“爹,我被欺負了拉。”陳菲菲站起來,這纔開口說話。
聽到這,薄之初來了精神,她本來都想走了,這下她慢慢的蹲下身子,伏在牆邊認真的豎起小耳朵聽着。
“誰啊?”陳大仁本來彎着腰收拾着書,現下一聽,腰板立馬挺直了。
陳菲菲小嘴一嘟“容白朮。”
薄之初瞪大了眼睛,捂着嘴怕自己發出聲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