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戎終於明白,朱大娘說的吳翠“和他一樣”是啥意思了。
原來是這個一樣啊。
還以爲她也能欺負知霜小娘呢。
不過,這些大娘們的八卦真是跑的比誰都快。
可見,廚房內不起眼的大娘們纔是雲夢劍澤裡面小道消息最靈通的人。
得結交結交。
吳翠置若罔聞,依舊不理會朱大娘這邊,只是捻起瓜子,放在窗臺上。
歐陽戎突然開口,嗓音沙啞:
“朱姐,讀書是好事,幼時家人也壓着我讀書識字,可惜最後我不是這塊料。”
“她算什麼讀書,識個屁字,也就是看什麼劍術圖畫……咦,你剛剛喊我什麼?”
朱大娘嗤笑一聲,話說一半,忽然轉頭,詫異語氣。
歐陽戎頂着一張木訥臉龐,語氣如常,擺擺手道:
“那也是一份難得的好學之心,咱們還是別打擾了,人各有志,你說對吧,朱姐?”
朱大娘笑咧了嘴,上下打量着面前這位既沒喊姨又沒喊孃的壯碩小年輕。
越看越順眼。
“對對對,阿良弟弟說的是,來,東西放下,吃點瓜子。”
說着,便把歐陽戎拉到了竈臺那邊,搬了個凳子給他坐,還遞了把瓜子過來。
歐陽戎來到竈臺邊,左右瞧了瞧。
打了兩天雜,他這也算是第一次上竈了。
朱大娘隨口問:
“阿良弟弟哪裡人?”
歐陽戎平靜說:
“離雲夢挺遠,家貧,住一寺廟,以前常幫主持敲鐘。”
朱大娘嘖嘖稱奇:
“難怪一身腱子肉……”
歐陽戎準備了說辭,但朱大娘並沒有再追問,而是感嘆一聲:
“既然來了這裡,要不就是命數好,要不就是苦命人,聽那位桃堂仙子提過一嘴,說你也是竹堂落選的,這麼看,命數既好又不好,就和小翠一樣。”
歐陽戎嘴裡“嗯”了聲,沒多言。
朱大娘指了指窗邊那圍裙小娘,惋惜道:
“小翠進劍澤的時候比你還年輕,是那一屆新人小娘裡,最小的那一批,結果也是沒選上,桃堂、竹堂都是落選,有桃堂的唐首座,見她端正努力,願吃苦耐勞,留她在劍澤內和咱們這些俗氣人一起做雜役,沉澱幾年,再等一屆。
“後面又等了幾年,倒是趕上了,結果還是落選……然後就是你們這一屆了,又是……欸。”
朱大娘磕着瓜子,搖搖頭:
“我說話很直,顯得難聽,但你也別說姐姐我欺負她,道理就是那個道理,命這東西強求不得,明顯不是那塊料嗎,你說她在倔什麼,留在這裡和我們一起吃苦。
“她又不像咱們,人老珠黃,都是逃難上山的,下山也沒個去處,她年紀輕輕一個小娘,手腳也勤快,下山嫁個良善人家多好,或者面皮厚些,去和恩人仙子說一聲,謀個山下差事……”
歐陽戎看見,朱大娘手掌遮嘴,瞥了眼吳翠那邊,壓低嗓音道:
“聽說仙子們在山下有一些產業和路數,是爲劍澤幹活,不過,取得個普通人眼中的榮華富貴一點不難,我們是愚笨村婦,去不了,她能去,卻是一點也不珍惜,心氣還高得很哩……”
歐陽戎木訥聽着,同時目光打量朱大娘神色,似是準備着問話。
朱大娘突然轉移了話題:
“阿良弟弟離這麼近,你就不怕姐姐我也揩油?”
歐陽戎微怔了下,觀察了下面前婦人擠眉弄眼的表情,頓時明白,剛剛在做午飯的時候,她應該是看到了庖長孫大娘的舉措。
他沉吟片刻,悶聲道:
“朱姐不一樣,嘴裡越是說,反而越不會做,只是說說而已,相反,越不說的反而越可能做。”
朱大娘聞言詫異,咀嚼了下,笑問:
“有道理,那假正經的孫氏就是這樣……”頓了頓,她話鋒一轉的問:“那阿良弟弟你呢,也悶葫蘆一個,瞧着好欺負,是不是人看着越老實,做事越狠?”
歐陽戎面色不變,安靜片刻,準備開口,朱大娘卻自己換了個話題。
“不過你也要小心些,別和她翻了臉,不然以後在膳堂內不太好過,雖然趕不走你,但給你穿小鞋還是簡單的。”
歐陽戎見她切換話題時臉色自若,似乎只是話多而已,說話想一出是一出:
“不過嘛,她忍不了也很正常,早年就沒了丈夫,一個婦人守寡到現在,有點飢渴也很正常。”
姓朱的婦人幫忙分析了下,笑捂嘴巴:
“要不你從了她吧,乾柴遇到烈火,也不算吃虧。”
歐陽戎搖搖頭:
“我有媳婦了。”
朱大娘有些詫異:“在哪,山下?”
“嗯。”
朱大娘疑惑:“那你留在膳堂幹嘛,沒過考覈,年歲也不小了吧,瞧着二十了,爲何不下山去?”
歐陽戎依舊搖頭,悶聲道:
“我上山是想敲鐘,賺點碎銀,但仙子說暫不需要,就讓我來這裡了。”
朱大娘打量着他,有些犯嘀咕:
“腦回路真是奇奇怪怪的,是不是傻?去哪敲鐘不好,跑這兒來敲鐘,我還以爲你和我們一樣,都是仙子在山下路過救的苦命人,順便瞧你年輕,給了個竹堂考覈的機會,沒把握住……”
歐陽戎想了想,說:
“仙子確實對我有恩,我來報恩。”
朱大娘往嘴裡丟了一粒瓜子,口齒不清道:
“嗯嗯,好好做飯給仙子們吃就行,仙子們修行挺辛苦的。”
歐陽戎默默點頭。
相比安靜看書的吳翠,朱大娘是個閒不住的主,眼見歐陽戎沉悶下來,她扭頭又去和其它庖丁婦人們閒聊八卦。
歐陽戎見狀,有些擔心她會不會把孫大娘和他的事說出來。
不過轉念一想,朱大娘雖然瞧着直腸子,但情商不算低,也會怕孫大娘給她穿小鞋,應該不敢亂嚼舌根。
臨近晚膳的準備時間,歐陽戎檢查了下食材,朝朱大娘不動聲色的問;
“朱姐,上面的幾位神女殿下,也是和各堂仙子們吃一樣的飯菜嘛?怎麼不見她們點餐,難道是有格外的私廚?”
朱大娘隨口道:
“沒什麼私廚,就咱們這幾座膳堂,負責整個劍澤的伙食,這也是大神女立的規矩,整個劍澤吃的都是一樣,沒有誰特殊一些……
“不過嘛,也有點‘’例外,若是有仙子受傷養病,或者神女閉關過後,需要滋補身子,都會派人來知會膳堂,專門做些她們愛吃的菜,但是這後門開的也少,反正我沒見過幾次……
“對了,你問這個幹嘛?”
朱大娘好奇看了看他,想了起來: “哦,你是不是會煲湯?是被神女誇過嘛,好像聽孫氏提過,說是六神女喜歡你的煲湯手藝,改日若是需要,讓你上……不過估計又得等了,六神女好像很忙,常帶秋堂的仙子們外出,每月沒幾日在劍澤。”
歐陽戎頷首:
“明白了。”
他又問:“那最近一次,有神女需要特殊膳食滋補,是什麼時候?”
朱大娘搖頭:
“這我怎麼知道,一般都是庖長接到神女口諭,然後私下安排人去準備,我們只負責每日的大鍋飯。”
她又尋思道:
“而且膳堂又不止咱們一座,神女們也可能是吩咐隔壁幾座膳堂做菜,只能說就近安排吧,咱們這邊,我只知道,是離五神女、六神女近些,但她們點的少。”
歐陽戎點點頭,像是在隨口一說:
“原來如此,我早上過來,見竈火昨夜好像生起過,以爲是有神女深夜肚餓,專門找人做飯呢。”
朱大娘下意識問:
“你是說昨夜?哦,那是給水牢那邊準備的飯菜,不過確實也有一位神女在那邊,好像是五神女,但飯菜不是專門做的,也是和白日一樣的大鍋飯,沒有什麼特別對待。”
歐陽戎不動聲色的問:
“咱們膳堂還值夜班嗎,可有何要求……”
朱大娘忽然擡手,重重拍打歐陽戎肩膀:
“阿良弟弟,勸你還是不要有那小心思了,沒用的。”
歐陽戎緩緩擡頭,瞧了瞧朱大娘似笑非笑的神情,徐徐疑問:
“朱姐說什麼,什麼心思。”
朱大娘笑着搖頭,朝他指了下吳翠:
“和小翠一樣吧,你知道她手裡那本劍術圖冊哪裡來的嗎?”
歐陽戎面露困惑。
朱大娘一副臭小子早看穿你的表情,點破道:
“有一次,仙子們有事,讓她代勞,去水牢送餐,遇到了五神女,可能是找機會攀談了幾句,五神女贈她的,回來後,就天天翻看。”
歐陽戎有些啞然。
朱大娘一臉冷笑的看着他:
“你小子是不是也想靠近神女,就和小翠一樣,還懷揣幻想呢,想要升入劍澤?”
她大手一揮道:
“沒用的,小翠折騰這麼久都不行,你的話……夠嗆。
“你還是想清楚些吧,懷揣這種小心思進膳堂,浪費功夫,以後年紀大了有你後悔的,還不如下山陪陪家人媳婦呢,你們年輕人啊,就是有家不回,偏要等沒家了才知道苦頭滋味。”
朱大娘搖搖頭,一副對你們去的表情。
不過,她瞧見歐陽戎又是那一副標誌性的木訥沉默臉色,也懶得再多言了。
很快,外面來人,是孫大娘等人返回了膳堂。
晚膳的準備即將開始,衆人停止閒聊,各回各位,膳堂內的氣氛又漸漸“火熱”了起來……
其實歐陽戎沒有“倔強”,剛剛的沉默,只是在思考一些對策。
眼下這座膳堂的情形,他大概都弄清楚了。
有些情況和他來之前預想的不一樣。
首先是繡孃的蛛絲馬跡,可能很難找了,雪中燭、魚念淵她們好像並不常開小竈。
而且距離清涼谷膳堂最近的,目前已知的是五女君雲想衣和六女君花想容。
繡娘若是被囚禁或昏迷養病,可能離得很遠。
當然,也有一種可能,是歐陽戎聽到“水牢”之名後的猜測,猜測繡娘也有可能是被師姐們“扣押”在此地,說不得就是那位素未謀面的五女君在看守着……
具體如何,還需要驗證,若是能和吳翠一樣,有機會去水牢送飯就好了。
歐陽戎眼底有些沉思之色。
下午的晚膳準備,遠沒有午膳麻煩,很快,一份份蒸威陸續出爐……
等到黃昏時分,歐陽戎也迎來了第二次下值。
今夜留守膳堂的人中,依舊沒有歐陽戎。
也不知道孫大娘是按什麼安排的,歐陽戎暫時不方便多問。
白天拒絕揩油的尷尬氣氛,還在那裡呢,二人一下午都沒怎麼對視或說話過。
甚至在孫大娘等人面前,朱大娘和他說話都少,公事公辦,像是不認識一樣……
在架子上掛好汗巾,歐陽戎離開膳堂,腰挎着竹筒,揹着包袱,去往住處。
吳翠等在門口,準備給他帶路。
歐陽戎今日不用再回那座初始小島了,今晚要搬去新住處。
新住處所在的島嶼,離清涼谷也很近,穿過一條木製棧橋就到了。
歐陽戎跟隨吳翠,一路無話,來到島上,整個小島鬱鬱蔥蔥,北角是紅葉林,其它都是翠綠竹林。
一條溪水橫穿小島,溪水兩岸,有一棟棟院落林立,青苔爬滿牆壁。
歐陽戎看見這些院子中有不少和他一樣的勞役身影,也是剛剛到家,正在忙活。
不過大都是女子。
看吳翠輕車熟路的模樣,這一片應該也是她和孫大娘、朱大娘居住的區域了。
歐陽戎四顧左右。
瞧見溪水兩畔,大娘小娘們在搗衣浣紗,其中不少人向他悄悄投去好奇目光;有些屋頂上升起裊裊炊煙,向着夕陽……滿是生活的氣息。
吳翠帶着他,沿着溪水邊的青石臺階曲折上行,一路行至上游,在靠近紅葉林邊緣的一座草院前停步。
“到了,就這間。”
她平靜說。
歐陽戎上前,推門入內。
吳翠叮囑了兩句,轉身就要離開。
歐陽戎的到來,也吸引了左鄰右舍的人注意。
院中,歐陽戎放下包袱,正左右張望,這時,身後傳來一道驚喜呼喊:
“阿良兄弟!”
歐陽戎轉頭一瞧,是一道熟悉的婦人身影。
李紈正站在隔壁院子中,笑盈盈的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