諶佳欣一邊冷斥,一邊用筷子點了點亭外。
歐陽戎佯裝不懂。
嘆息一聲,說道:“山下都是這樣,所以我們纔想上山,哪怕沒有仙緣,留在這兒,也是好的。”
諶佳欣上下打量了下他,似是看的順眼了些。
她主動的問了句:
“聽說你有個阿妹,是和她相依爲命嗎?家父家母可還健在。”
歐陽戎語氣平靜:
“嗯。阿爹走得早,常年阿母臥病在牀,在一寺廟內休養。”
諶佳欣沒多問,隨口道:
“是你阿妹在那邊照顧嗎,你一人在外面倒是不易,我會和陳氏說,你除了膳堂那邊的工錢外,再額外領一份銀子,若是有機會去桃源鎮,也可以去諶氏藥鋪,任取些草藥。”
歐陽戎看了眼諶佳欣,語氣認真:
“多謝小姐。”
諶佳欣不語,自顧自夾菜,吃了一會兒飯。
站在一旁的木訥青年,偏開目光,很禮貌的沒有盯着她看。
過了一會兒,諶佳欣放下筷子,輕輕呼出一口氣。
歐陽戎餘光看見,她鬢角的汗漬已經散去大半,飽腹後,身子有些慵懶的往後仰去,臂肘倚在欄杆靠背上,眼神飄忽的望着亭外泉水傳來的方向。
她身上這件雪白吳裙與阿青穿的一樣,是女君殿嫡系弟子專屬,阿青上次走的急,還留了一件在家中。
白裙的裙襬很長,纖腰部位不繫腰帶,通體顯得身段很修長,若是站在風中,更顯飄逸仙氣。
不知爲何,眼下歐陽戎瞧見這身裙子,腦海裡沒由來的又想到那天夜裡在廚房,阿青朝他二話不說掀起裙襬露出小腿和褻褲蝴蝶結的意外一幕。
整個雲夢劍澤,除了身穿者外,看到過這件雪白吳裙下方妙處的人,估計就他一個了。
歐陽戎微微偏開些目光,沒再直視。
諶佳欣估計怎麼也想不到,面前木訥青年腦海裡閃過的畫面與念頭。
吃得差不多了,她取出一方手帕,輕輕擦拭了下脣角,忽然說:
“這些葷菜,你的手藝確實不錯,不過,你在齋飯這塊,做得如何?”
歐陽戎下意識的確認一遍:
“齋飯?”
“嗯。”
諶佳欣點頭,不動聲色道:
“今日,你代替的那位值夜的庖丁大娘,常年都在夜裡做齋飯,半夜被人送進清涼谷去。”
歐陽戎先是皺眉,旋即又鬆開眉宇,
他在東林寺常住過,齋飯這玩意兒他算是熟。
在山下,它是在寺廟或道觀中流行,或者一些清修隱士、權貴富人家的居士們愛吃。
簡單卻又不簡單,有不少講究。
比如避免五辛、定時食用,在大周個別地方,還有“過午不食”的風俗。
歐陽戎壓住眼神若有所思的神色,正色抱拳:
“原來還有這種講究。夜裡是和白日的飯菜不一樣嗎。這齋飯我會,做的寡淡清味些就行,反而簡易,我以前在寺廟待過的,算是拿手,多謝小姐提點了。”
諶佳欣眸光凝了會兒他,緩緩開口:
“料到你應該擅長這個,便也沒提前通知你,就讓人去安排了。”她嘴角翹起,似笑非笑問:“對了,你難道就不好奇,本小姐爲何突然讓你去值夜班?”
歐陽戎沒有猶豫,木訥老實的語氣說:
“小姐給工錢了,讓我去哪就去哪,沒有什麼爲什麼。”
他又詳細問了一句:
“廚子也能送飯進清涼谷嗎,是不是有專人來取飯,我只負責在清涼谷膳堂值守下廚對嗎?”
諶佳欣對他的回答頗爲滿意,丟了一顆果子賞他。
她回答他的話語,聽着有點繞:
“一般情況下是這樣沒錯,但是不一般情況下,不是這樣,也不算錯。”
歐陽戎卻點頭,秒懂了。
吳翠的那本小冊子,就是她當初值夜班,又一次進入清涼谷,似是去水牢送飯時,被神女隨手所贈。
那一次應該也是特殊情況。
他打直球問:
“我送飯進來那日,小姐需要我做什麼?”
諶佳欣安靜了會兒,偏開眼神,望着亭子門口掛着的簾帳。
歐陽戎等了會兒,遲遲不見她開口,擡頭看了眼。
她側臉平靜,沒了笑意,難以看出具體的心情,語氣淡淡:
“你好好做齋飯,哪天若是有機會送飯,幫我留意一下,牢中有沒有一個滿頭白髮的小老頭,身穿一件黑色鶴氅裘,若我的消息無誤的話,他應該姓孫來着,那座牢房應該在挺深的地方,不急……你找到後,無需和他多言,一切如常,只需要先記住他的牢房號即可,等出來後立馬告訴陳大娘子。”
諶佳欣一口氣說完,難得的嘮叨了一堆話。
歐陽戎面色如常,心中卻有些翻江倒海。
聽諶佳欣的描述,這個小老頭他太熟悉了,而且恰好也是姓孫。
當初淨土地宮歐陽戎醒來時遇到的三人之一,一位“小餅乾”老道士。
他兩次都是被繡娘帶過來的,幫歐陽戎治病。
諶佳欣找他幹嘛,歐陽戎不用問,也能大概明白。
孫老道的醫術,他算是親身體會過了。
不是求孫老道這事,難不成是想找他嘮嗑啊。
歐陽戎看了看諶佳欣。
她瞧着不像有病,而且真的重病,自然也可以直接找看守牢房的五女君,也就是她的師尊。
可以直來直去的,沒必要繞一大圈子。
那就只有一種可能了,以她的身份,需要孫老道幫忙的事,不方便讓師尊五女君知道。
諶佳欣等了會兒,不見不回覆,蹙眉問:
“聽到沒。”
“嗯嗯。”
歐陽戎點點頭,臉上神色似是有些迷糊,疑問了句:
“等等,牢房?清涼谷裡還有牢房嗎?在哪裡?”
諶佳欣似是不想多費口舌,但是看了看歐陽戎懵懂無知的臉色,倒也在情理之中。
畢竟這事後面是要拜託於他的。
小娘抿了下脣,少頃,傳來一道輕飄飄嗓音:
“宗內有一座水牢,乃宗門重地,關了些人。此牢就在清涼谷中,每夜,清涼谷膳堂留人值守,就是給此牢供飯,但是,每夜只需送上一頓飯即可,白日不用送飯,一般都是以穀物、蔬果爲主的齋食,不能含酒肉。
“另外,還有一點你要記住,齋飯必須是在子夜到拂曉前這個還有月亮的時間段送去,這是鐵定的用飯時辰,絕對不能提前,也不能遲到。這是最要緊的一條,你要切記。”
歐陽戎聞言,沒有多問,緩緩點頭,像是什麼也不懂的說:
“明白了,這牢裡還有其他人嗎,我意思是,除了牢裡關押的人外,沒咱們宗門的人守着嗎,她們要不要吃些好的,我可以做些好吃的帶過去。”
“不用了,只做齋飯,別畫蛇添足。”
諶佳欣第一時間拒絕,然後微微垂下眼瞼,輕描淡寫的說:
“有人,師尊是常年守在那兒。”
歐陽戎臉色疑惑道:
“五神女?她在裡面的話,那小姐爲何不直接進去,怎麼聽小姐這話意思,是沒進去過,或者說,像是沒深入過?”
諶佳欣微微蹙眉,似是也有些不開心,也不知道是針對誰。
“師尊不准我常去,那地方有些避諱,難和你解釋,你只要按照我說的去做即可。”
歐陽戎緩緩點頭。
像是想起了什麼,又多問了句:
“五神女也吃齋飯嗎?”
諶佳欣眯眼:“師尊吃什麼,牢裡就吃什麼。”
歐陽戎從這句話強調的順序裡,隱約捕捉到些什麼。
“所以,是五神女愛吃齋飯?水牢纔跟着吃齋飯?”
“你可以這麼理解,但不要出去張揚此事。”
“明白。”
諶佳欣看了眼面前老實巴交答應的青年:
“你在膳堂白日做的那些飯菜,雖然好吃,但我來谷中這些日子,就沒見師尊吃過,她只在夜裡吃齋飯。”
歐陽戎不動聲色問:“那過夜不食的習慣難道也是……”
他話說一半。
“嗯。”
諶佳欣輕輕頷首:
“這是師尊的習慣,她覺得夜半到黎明前,吃食齋飯爲可佳。”
“原來如此,多謝小姐提到,我知道怎麼做了。”
歐陽戎臉色有些恍然。
在膳堂內,當一個雜役還是消息太封閉了,這些訊息果然需要上面有人才行,透露幾句,就能明瞭很多事。
諶佳欣這條“小腿”,他沒有抱錯。
果然,大丈夫是需要能屈能伸的,身段靈活些才行。
要是真像妙思提議的那樣和“小娘皮”拼了,把她吊起來抽,那就沒有現在的便利了。
江湖可不只是打打殺殺。
同理,混進這雲夢劍澤找繡娘,也不能和以前那樣,只和知霜小娘打打殺殺的,強行搶人,得先“打成一片”,混熟了後,清楚各方利弊,再擇機出手。
說不得還能化干戈爲玉帛,和平解決。
當然,前提是別讓知霜小娘子立馬知道他的身份,否則按照她那副暴烈性子,一點解釋和商量都不聽,見面第一時間恨不得打死他……
諶佳欣似是心有靈犀一般,轉頭看了下他,機敏問道:
“你這是什麼表情。”
歐陽戎收斂起感慨的神色,一本正經的胡扯:
“佩服五神女,多年如一日吃齋,神女定有一顆慈悲善良之心,不願殺生。山下有些寺廟借佛斂財雖然可憎,但是我曾遇過一些施主,也和五神女一樣,是真的心誠慈悲,作不得假。”
諶佳欣聞言,多看了眼他,不置可否。
歐陽戎走上前,來到桌邊,慢慢收拾起了碗筷。
這一桌子飯菜都吃的很乾淨,顯然是餓壞了,雖然諶佳欣吃飯時表現的很雲淡風輕的。
但是光掉的盤子絕不會騙人。
少頃,徐徐道:
“小姐,這過夜不食齋飯的習慣,我倒是第一次聽說,不像是咱們這裡的。”
他點了點頭。:
“嗯,肯定不是佛門的風俗,應該也不是齋戒敬神的道門……山下各地吃齋食的習慣,大都是承襲這兩處地方的。”
諶佳欣眯眼看着他:
“你知道的倒還聽多,有些見識。”
“小姐知道的,我在寺廟待過,那寺廟香火很好,方丈主持經營活絡,喜歡差遣我們去打探其他各家的香火,久而久之,學到不少。”
諶佳欣似是有些忌諱,含糊不清道:
“師尊和大師伯一樣,不是大周人氏。”
歐陽戎神色好奇:
“大神女也不是嗎……小姐,我聽說六神女和五神女長得很像,好像是……”
“嗯嗯,師尊和六師叔是親姐妹,當年被域外遊歷的師祖,一起帶回的劍澤。”
諶佳欣沒主動講着域外是何處,歐陽戎見狀也不多問了,默默收拾了一圈桌子,將吃完的碗筷盤子擺回食盒。
他正好繞着桌子轉了半圈,某刻,從他這個視線角度看去,恰好看清楚諶佳欣桌後的身子全貌。
她身後也橫置一柄長劍,和阿青有些像,也不知道是不是拜入女君殿後的標配。
除此之外,歐陽戎瞅了眼諶佳欣腰上掛着的一枚腰牌。
雖然與普通越女不同,他特殊雕花刻字,但卻依舊是桃木材質的。
“你在看什麼呢?”
諶佳欣的冷漠嗓音突然響起。
亭內頓時安靜下來,只剩下晚風拂過亭門口簾帳的窸窸窣窣聲。
歐陽戎蓋上盒蓋,平靜語氣道:
“阿孃是種田的,常跟我和阿妹說一個道理。
“春播要耐住性,秋收才見沉甸甸的麥穗,趕早插秧圖快,苗沒紮根就澆水,一場雨全趴窩了……
“慢就是快,瞎忙不如穩當。”
諶佳興安靜了會兒,盯着面前落選竹堂的木訥青年,某刻,輕笑一聲:
“宗內現在是不是都在傳有小娘破八品的事?宋芷安、餘米粒她們都想看我笑話?”
歐陽戎搖頭:“沒看到有人笑,但是確實有些風聞在傳。”
諶佳欣扭過頭,側臉朝着他,單手撐着欄杆,擦嘴的手帕被她隨手丟去風裡,飄進了泉水中,隨着漆黑泉水的叮咚聲,一路下山而去,也不知會飄到哪處瀑布下的深潭。
歐陽戎看見,她那雙漂亮眸子倒映着泉水,和它一樣染成了幽黑,輕聲說:
“不用猜了,就是柳青,呵,又壓一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