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必行在日曆下面發了一會呆, 想起他去給週六送補給之前,日曆上還沒有這個記號,應該是臨時加的。
他回頭看了一眼, 機甲站正對面, 隔着兩道門和一條小路就是行政樓, 林靜恆的房間正亮着燈。
自從上次被湛盧不小心戳破, 陸必行已經很久沒有和林靜恆單獨說過話了。
剛開始, 他每天睡前,只要一閉眼,就會想起林靜恆那個複雜又驚訝的眼神, 就這事的尷尬程度來說,在陸必行的個人經歷裡能排進前十, 非常下不來臺, 弄得他很臊眉耷眼地躲了林靜恆幾天。不過好在陸校長還年輕, 青春的臉皮總是有着驚人的彈性,幾天以後, 他就調整好了心理狀態,打算去找林靜恆來一場“理論聯繫實際”的談話。
然後他就發現,林開始躲着他了。
林靜恆可能是有什麼特殊的隱身功能,開着重三那麼一個龐然大物,居然可以做到神出鬼沒, 除了例行演習之外, 其他時間, 此人想沒影就沒影, 用什麼黑科技都定位不到。至此, 陸必行纔算明白,爲什麼林一開始對反追蹤系統這麼重要的道具可有可無, 如果白銀十衛都會這個憑空失蹤的特技,那他們確實沒有必要上那麼多層保險。
而此時,林靜恆屋裡的燈是亮着的……而且依照亮度判斷,他開的還不是伏案工作時用的小燈。
這一般是會客的準備。
林在等他。
可是陸必行在行政樓和機甲站之間的小路上逡巡半晌,感覺到了進退兩難。
很久以前,陸必行的目標不高,他只是想盡自己最大努力,減少這場戰爭中無謂的傷亡,能保住這個基地萬幸,萬一不盡如人意,就也得聽天由命。他想過儘量不能去打擾林的計劃,最好能兼顧大局和局部。
可他畢竟沒長林靜恆那一副能隨時跳出紅塵外的心腸。
三個月朝夕相處,他看着這些野草一樣的生命在沉淪中反覆掙扎,看着他們試着像人一樣站起來,跌倒,再滾在地上爬,他和他們一起,把破爛站一樣的基地改造成現如今的樣子,幾乎能叫出每一個人的名字……林靜恆和獨眼鷹就都很默契地知道“規矩”,從不去打聽別人的名字和生平,因爲他們知道,那都是膠水,會把人和人黏在一起,黏太多就不好割捨了。
陸必行從小到大,吃過很多苦,也得到過很多寵愛,它們在他人生最初的時候,給了他一個深厚的奠基,以至於家破人亡到這個地步,他還是能好了傷疤忘了疼,相信事情總會有轉機,總會往好的地方發展。
可是他也許錯了。
此時,基地被夜幕籠罩,距離三個月之約到期還有不到三個小時。福柯和黃鼠狼學會了怎樣在反追蹤系統裡龜縮躲藏,週六要解散自衛隊。他們拼盡全力,還是沒來得及長出人樣。
事已至此,陸必行再也沒有兩全的辦法了。
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上去請求林靜恆。
三個月,是林靜恆能做出的最大讓步,這是基於星際戰爭史上著名的“百天假說”,陸信將軍提出的,陸必行讀到過——如果星際間爆發破壞力極強的全面戰爭,到了通訊網絡中斷的地步時,過於依賴信息的各方人馬都會被拖慢腳步。由於宇宙環境的複雜性,在通訊網崩潰後,除了凱萊親王這種徹頭徹尾的神經病意外,所有人都會謹慎小心,以各自據點爲中心向四周輻射勢力範圍,衝突規模也會大幅度降低,通常在三到四個月後,新的格局纔會初步成型,那時事態變化會一日千里,再不露面就真的晚了。
陸必行不想去試探,林究竟會不會爲了私人感情做出讓步。於情於理,他也不該再去拖延林將軍的腳步。
但……基地的人呢?
週六、放假、福柯大姐、黃鼠狼、胖姐、電影老太……就該悄無聲息地被這個該死的時代吞噬嗎?
“陸老師?”身後有人叫他,陸必行回頭一看,是胖姐。
胖姐穿得非常隨便,趿着拖鞋就溜達出來了,剛洗的頭髮上纏着吸水巾,手裡還拎着兩個大口袋,正奇怪地探頭看着他:“我老遠就看見有人在這來回來去的轉,纔看清楚原來是你。這麼晚了,你在這幹嘛?”
陸必行苦笑了一下:“您又幹嘛去了?”
“咳,還不都是那幾個老不死,”胖姐說,“天天作妖,非說今天是新年,鬧着要過年,半夜讓我給他們送蛋糕——要我說,這羣老東西牙都掉光了,還過個狗屁的年,不知道自己過一年少一年嗎?”
陸必行一愣,愕然地擡頭去看那掛在機甲站上的日曆,原來他光注意死線了,沒仔細看日期,這是一年中的最後一天……
怪不得打算解散自衛隊的週六要堅持把今天晚上過完纔回航。
胖姐一邊罵罵咧咧地抱怨,一邊窸窸窣窣地翻開手裡的食品袋,拿出一個保溫餐盒塞給陸必行,裡面是一種傳統的“餐盒蛋糕”,起源於地球時代,又在大航海時代流行開,這種蛋糕沒有形狀,一般是純手工製作的,做蛋糕的人隨心所欲地把食材一層一層地疊在飯盒裡,用勺挖着吃,簡單又親切。
胖姐還在蛋糕上淋了巧克力醬寫的“新年快樂”。
“吃飯了嗎?這個拿回去當宵夜。”胖姐把餐盒塞給他,擡手在他後背上摑了一巴掌,“宵夜要吃的,挺大一個小夥子,瘦成這副猴樣——我兒子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比你壯多了,有兩百三十多斤呢。”
陸必行乾笑了一聲:“這目標太遙遠,我還是苗條點吧,胖姐慢走。”
胖姐朝他揮了揮手,一扭一扭地往居民區的方向走去。
她單身獨居,沒有兒女,據說曾經有過一個小男孩,可是不到十歲就夭折了。夭折的男孩在她的想象里長大成人,還按着她的審美,長成了一位兩百多斤的彪形大漢,現在可能在家裡等着她一起守夜吧。
陸必行低頭看了看蛋糕上歪歪扭扭的字跡,深吸一口氣,轉身走向亮燈的行政樓,他想:“我不該知道那些故事。”
十個航行日外,自衛隊的機甲羣聚在一起,這幫蝦兵蟹將們白天睡夠了,對好了時間,湊在一起吹牛打屁,等着沒有鐘聲的新年。
放假捏着他心愛的兔子骨灰,拆開一個壓縮營養餐,咬了一口,高興地說:“我這個是金槍魚味的,過年吃魚最吉利了。”
“聽誰說的,哪來的傳統,你瞎編的吧?”
“古代地球時代的傳統,”著名媽寶放假“嗡嗡”地說,“這是我媽告訴的。”
通訊頻道里響起一陣鬨笑,各種污言穢語井噴似的往外冒,放假氣急敗壞地跟他們爭辯。
週六沒吱聲,平躺在機甲的操作檯上,閉着眼,用精神網往外看,四周佈滿了同伴們的機甲打出的光束,而精神網仍在源源不斷地接收着來自宇宙的能量和波,在能量監測圖上畫着讓人半懂不懂的線。
不知什麼時候,通訊頻道里突然安靜了下來,週六回過神來,聽見有人叫他。
“啊?”他問,“你們剛纔說什麼?”
“真要解散自衛隊嗎?”一個自衛隊員問,“其實我覺得咱們也不比誰差,就算福柯他們人多,黃鼠狼——我們總比黃鼠狼他們強吧?他們都腆着臉不解散,我們憑什麼先解散?”
“我做夢都沒想到,有一天我也能開着機甲上天,還能巡邏演習,”另一個自衛隊員說,“這麼解散了,以前不是白忙活了嗎?”
“今天沒有體能訓練,我一天沒動,身上還怪鏽得慌的。”
“週六哥,解散了自衛隊,我們以後怎麼辦?”
週六沉默片刻,隨後不耐煩地翻了個身,背對通訊頻道,甕聲甕氣地說:“該怎麼辦怎麼辦,不甘心的可以加入別的戰隊,省得你們覺得自己以前是白忙。”
放假脫口說:“可是我們就想跟着你啊!”
週六心口一滯,眼淚差點沒下來,用力憋住了,瞪大眼睛盯着機甲上的能量監測圖,想讓眼淚自然風乾,死死地咬着牙不吭聲。
可是那些人還不肯閉嘴,放假一句話起了頭,自衛隊員們七嘴八舌地在他身後開了腔。
“本來就是想跟着你才加入自衛隊的,要不是你,別人誰能讓我每天六點起來又跑又跳?”
“我看不慣黃鼠狼,福柯那邊人太多了,混進去也是渾水摸魚,沒勁。”
“週六哥,這事還有商量嗎?”
“小六,要我說……”
週六覺得眼眶恐怕是要決堤,連眼前的能量監測圖都晃動了起來,他忍無可忍地一低頭,用力抹了一把眼睛——隨後他看清了,能量監測圖確實在動!
複雜的線路像水波一樣來回盪漾,最外圈的線波動幅度極大,幾乎擴散到了監測圖外,屏幕上自動跳出了成排的公式,刷屏似的,一個字也看不懂。週六腦子裡的理智與情感還沒分開,懵了片刻,他心想:“這玩意是什麼意思來着?”
他猛地跳起來,翻出個人終端,找到陸必行給他們做的簡易說明書,湊近監測圖對照,隨即,他悚然一驚,在“說明書”上找到了一個一模一樣的圖像,底下的標註似是“不明機甲(武裝)正在靠近”。
“先別扯淡了!”週六衝愁雲慘淡的通訊頻道吼了一聲,飛快打開了反追蹤系統的監控功能,在遙遠的最外圍,他看見了幾艘影影綽綽、猙獰的機甲剪影,“給基地發信,有不明機甲靠近……十……不,更多!檢查你們的防禦和武器裝備!快點!”
基地裡,林靜恆早有準備地等在屋裡,給陸必行開了門。
陸必行有些侷促地衝他擡了一下手算作打招呼,一眼瞥見手裡的餐盒蛋糕,好似找到了理由似的:“今天是跨年夜,我來找你……呃,分享一塊蛋糕。”
說到這,他又想起了什麼,目光往林靜恆屋裡一瞥:“那個……”
“湛盧不在這,放心吧。”林靜恆側身示意他進屋,“我把他留在重三裡了。”
陸必行——曾經對湛盧垂涎三尺的超級AI粉絲——大大地鬆了口氣,感覺自己最近簡直有點反科技傾向。
林靜恆的書桌上鋪着一張立體的星際航線圖,從桌面一直延伸到屋頂,他一擺手收起來,示意陸必行坐,又倒了杯咖啡給他,開門見山:“看見日曆了吧,你現在來找我,是想好要說什麼了嗎?”
陸必行噎了片刻,繃緊的肩膀塌了下來:“……沒有,我剛從週六那回來,還沒吃飯呢,你等我一會。”
林靜恆本想招待他一下,結果拉開旁邊的冰櫃一看,整一櫃子的營養餐,羅得比砌牆的磚還整齊,還不如餐盒蛋糕有誠意,只好作罷。
“你別光看着我吃,”陸必行多拿了一把勺子,桌子底下的腳尖輕輕碰了他一下,“嚐嚐。”
林靜恆沒動。
陸必行於是嘆了口氣,挖了一小塊,遞到他嘴邊:“給個面子嘛。”
林靜恆先是皺着眉偏頭躲開,僵持了兩秒,又沒辦法地出了口長氣,服毒似的就着他的手吃了一口。
陸必行的目光從勺子上滑過,落在了林靜恆的嘴脣上,繼而又強行移開,盯住了桌角的時鐘上——此時距離零點,還有兩小時零十分鐘。
“還有時間,我先說幾句別的吧,”他突然開了口,“這幾天一直想找你……咳!”
陸必行用力清了清嗓子,整個人坐得筆桿條直,彷彿正在進行一場嚴肅的面試:“上次去找你……就是把你關進醫療艙的那次,我在你睡着的時候,對自己進行了一次全身掃描。”
林靜恆:“……”
這個別開生面的開頭讓他不知道怎麼接話。
陸必行摸了摸鼻子,自己也意識到這話說得好像絕症患者跟親友告別,硬着頭皮又把嗓子清了清:“……發現當時荷爾蒙異常。”
他飛快地看了林靜恆一眼,目光上下搖擺了幾次,終於鼓足勇氣似的停在了那雙灰色的虹膜上,陸必行有點語無倫次地說:“我沒有……沒有太多的經驗,但是根據理論,這個結論應該是……”
就在這時,他手腕上的個人終端突然探照燈似的亮起了紅光。
被打斷的陸必行差點讓話噎死,剛要強行把個人終端蓋上,就看見了血紅的警報——來自機甲聯絡站的遠程定點傳訊。
下一刻,機甲站的聯絡站突然驚醒似的,所有的燈光全亮,警報聲從埋在整個基地地下的音響裡傳出來,無數熄滅的燈火亮起,寂靜的基地喧譁聲四起,陸必行猛地看向林靜恆。
“我還沒有對外傳訊,”林靜恆站起來拉開窗簾,“退一步說,即使傳了,也需要白銀九響應纔會建立遠程通訊通道,應該是撞上了像源異人一樣奉命在八星系邊緣搜索的小戰隊——去聯絡站。”
陸必行不等他說完,轉身就跑。
“新年快樂”的蛋糕被遺落在桌上,已經挖走了一角,只剩下“新年快”三個字。
遠航巡邏在十個航行日以外,遠遠超過基地的內網範圍,週六他們是利用一路上的躍遷點,定點聯繫基地的聯絡站。
“週六,什麼情況?”
週六的聲音十分緊繃,斷斷續續地傳來:“你那個反追蹤系統方纔看到有一支機甲戰隊在靠近,看不清……可能是海盜……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什麼?放假你說什麼?哦,對!他們好像正在釋放一種探測信號……我查一下,這種信號是……”
“瓦爾倫射線,”林靜恆接上他的話音,“又叫掃雷探針,凱萊親王衛隊慣用的。”
週六明顯地抽了一口氣。
“沒關係,”陸必行飛快地說,“反追蹤系統的能量虹吸問題上次已經解決了,瓦爾倫射線定位不到你們,基地外網沒開,他們靠近應該只是巧合……”
“唔,巧合。他們什麼也檢測不到,有可能回航,也有可能繼續深入。”林靜恆不輕不重地打斷他,“源異人的部隊全軍覆沒,凱萊親王一定很恐慌,有理由相信八星系邊緣埋伏着一支致命的武裝。阿瑞斯馮損失了一個源異人,之後一定會更加小心,爲了規避風險,我猜他派出的探測小組不會超過十五架小機甲,不用緊張,你再確認一次。”
十五架小機甲在他嘴裡好似十五隻蒼蠅,可是並不能安慰週六——因爲自衛隊也就只有三十架機甲,而對方是殺人如麻的星際海盜,他們是被殺都來不及抗議的星際癟三團。
週六:“他……他他們還在靠近,我、我們怎麼辦?”
“願意的話,你們可以繼續躲着。”林靜恆說,“但是我建議你們現在就切斷通訊。”
週六:“啊?什、什麼?”
“如果對方繼續深入,可能會誤打誤撞地越過反追蹤系統,”陸必行說,“你們穿過躍遷點的遠程信號會被定位。”
“或者在那之前就幹掉他們。”林靜恆冷冷地說完,不由分說地下令,“湛盧,向白銀九發出定位信號。”
機甲站裡的重三“嗡”一聲輕響,整個機身一片銀光,強大的能量波動順着無數躍遷點水波一般盪漾而出,一觸即發似的平靜湖水中彷彿掉進了一顆魚雷。
週六看見原本小心翼翼四下探索的海盜戰隊猛地停住了,突然改變隊形,戒備森嚴起來,露出機身上凱萊親王衛隊那噩夢似的旗,他簡直要崩潰:“林、林林將軍,誰幹掉誰?啊啊啊!他孃的,他們用導彈開路!”
“恭喜,命運讓你不用再選擇,”林靜恆轉過身來,在陸必行肩頭按了一下,從兜裡抽了一副雪白的手套,一邊走一邊套在了手上,“這是一隊探路的海盜‘犧牲’,讓你那兩支只會縮頭的戰隊集合……那羣廢物不會緊急躍遷,所以得定點躍遷是吧?那樣趕過去大概三小時,也差不多夠了——集合需要多久?”
陸必行深吸一口氣:“可能要二十分鐘。”
“好吧,”林上將被這個數字震撼了一下,無可奈何地點點頭,“二十分鐘,讓你的老年郊外觀光團戴好假牙、清理乾淨膀胱,集合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