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白色身影正面迎向雷光。只見他兩袖一拂,幾股黑氣頓時從地底涌出,將凝光召喚的火雷緊緊裹住。就在瞬息之間,雷光失去了力量,逐漸消散。
大地漸漸停止了震動,狂風也停了下來。
“你……”凝光緊盯着突然出現的白衣人——斗篷之下,是一張蒼老的面孔——只覺喉頭一鹹,“哇”地一聲,吐出血來。
“天,天尊!”黑衣男子驚魂未定,剛纔的雷霆險些就讓他魂飛魄散了。
“滾。”白衣老者淡淡的說。
“是!是!謝天尊救命之恩!”黑衣男子迅速收起武器,連滾帶爬地離開了林海。
白衣老者注視着凝光,緩緩道:“修習過‘戮仙’,又中了我的黑氣,竟然還能使得出這般咒術,好一個淵離派大弟子!”
聽到“戮仙”二字,凝光驀地擡頭:“你說什麼!”
“當年,是老夫設計引你去的泰華洞,那‘戮仙’神功也是老夫親手繪製在石壁之上的。”
“你!你究竟是誰!”
“千魂萬魄,絕命屍域。老夫便是萬魔聖君座下,司掌屍域的長老——屍積。”白衣老者輕輕擡了擡左手,一股強大的力量頓時掐住了凝光的脖子,將整個人吊在了半空。
“你若歸順於我,助老夫興復魔域,老夫就將這一生所學傳授予你。”屍積長老的聲音幽幽傳入凝光腦中,“你可願意?”
“我與你……不,共,戴,天!”凝光咬着牙,嘴裡,眼裡,漸漸流出了血沫。
“那麼,老夫便吸乾你的血肉,將你變爲焦屍。”屍積長老的聲音如無波的古水,卻如萬千刀刃,撕裂着凝光的神經。
凝光只覺得脖子一緊,頓時覺得全身的力量都從喉頭四散而出,周身的靈力也被隨之吸走。他感到身體裡的血液正在漸漸變涼,四肢也漸漸癱軟了下來。
“放開他!”嵐溪的聲音響在耳畔,像一聲驚雷。
“刷”的一聲,一隻竹箭對着屍積長老射了過去。
“人類?”屍積長老看向嵐溪,一雙紅色的魔眼隱隱泛動着紅光。
竹箭像被定住了似的,停在老人面前,一動不動。
“放開他!”嵐溪毫不畏懼,彎弓搭箭,準備射出第二支。
“快跑……”凝光絕望地喊道。
第二支箭帶着勁力呼嘯而去,卻和剛纔那支一樣,停在了半空。
“有趣。”屍積長老忽然笑了起來,勁力一鬆,凝光便從半空中摔落到了地上。
嵐溪飛奔過去,將他扶起:“你怎麼樣?!快醒醒!”
“快……走……”
“要走一起走!”
“啪嗒”,兩支原本定在空中的竹箭落到了地上。屍積長老出現在嵐溪的身後,“爲何,你會在這裡?”
他問得極是古怪,嵐溪一愣,不知如何回答。
卻聽屍積長老那古怪的聲音幽幽響起:“你可認爲,眼前的這個男人是個好人?”
“那是自然。”嵐溪只覺背脊一陣發涼,她不敢回頭,鼓起勇氣回答道。
“若他殺了人呢?”
“就算他殺過人,殺的也必定是惡人!”
屍積長老笑了起來,笑聲中夾雜着低低的哭嚎,彷彿有千萬個幽靈在他的聲音中游蕩。
他輕手一揚,一面鏡子出現在了嵐溪面前,那鏡子非金非銀,仔細一看竟是一層薄薄的清水。鏡中天地、明月、山川清晰可見。嵐溪看了過去,只見一片雲霧籠罩的深山之中,一處樓宇遺世獨立。明月高懸,樓宇的東面的房間點了盞小燈,燭火瑩瑩,隱隱可見人影。
“這是……”她睜大了眼睛,“凝光?!”
只見凝光身着白衣,長髮披肩,正盤膝坐在榻上。過了一會,他站起身來,走出了臥房。
在皎潔的月光下。有三個和他一般打扮的年輕人正在屋外的院落觀看空中的明月。見到凝光過來,其中一人立刻興奮地向他跑去:“大師兄,你也出來看這滿月?”
凝光沒有回答,反是突然出招,祭出咒術,瞬間便將在場的道人盡數制住。只見他右手翻轉,化手爲刃,對着其中一人呼嘯而去!
那人來不及躲閃,只好緊皺眉頭,準備硬扛這一劍。卻見凝光面帶一抹古怪笑意,偏轉劍鋒,不偏不倚,正好將對方的半條左腿削到空中。還未等他叫出聲來,凝光身姿一閃,轉瞬之間便又來到另外兩人身前。慘叫聲中,只見一隻胳膊和一隻手掌落在了不遠處的地上。凝光沒有停歇,飛速移動着身形在三人之間穿梭。手、指、腿、足、骨、心、腸、肝,輪流在空中飛舞,淒厲的喊叫響徹山谷!
天上月光,清輝茫茫,山中道觀卻是紅光翻騰,使圓月如日。片刻之前還乾淨整潔的院落,現在已血流成河,方纔還在賞月的三名年輕仙者,早已面目全非,變成一塊塊模糊的血塊,四散各處,唯有三顆頭顱還能勉強分辨。
諸人聞訊而來,無一不被眼前的情景震懾。就在他們驚恐的注視下,只見凝光扭曲着身子,陶醉地舔舐着身上的鮮血,臉上露出了邪魅的微笑。
“不,不要看……”凝光掙扎着,絕望地看向嵐溪。
屍積長老的聲音中透出了一絲得意:“你看,這樣的他還是你心中的好人嗎?”
嵐溪看着鏡中的景象,沒有回答。
“明明是個神仙,行徑卻和妖魔無異,明明殺了好人,卻在你面前假裝善良,他,很有趣,不是嗎?”屍積將手輕輕搭在嵐溪的肩膀上,紅色的眼睛,充滿了笑意。
嵐溪看了看水鏡,又看了看凝光,最後,轉頭看向屍積。
她定定地看着那雙紅瞳,裡面充滿了空洞的笑意。突然,她拔出短劍,對着魔物刺了過去!
屍積猝不及防,趕緊撤手後退,短劍撲了一個空。
“差勁!”嵐溪扶住凝光站起身來。
“你說什麼!”屍積的周身迸發出強烈的殺氣。
“你真是差勁至極!”她毫不猶豫。
“大膽!”屍積勃然大怒,千百年來,還未有過凡人敢和他如此說話。
“每個人都會犯錯,每個人都會做錯事,做錯事,改正就好了,哪怕是天大的錯事,也可以彌補、也可以改正!而那些盯着別人的舊傷疤不放,還興高采烈的人,纔是最差勁!最沒用的人!”嵐溪盯着屍積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
凝光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彷彿失去了魂魄。
“唔——”屍積長老的臉上突然出現了一絲痛苦的表情,他捂住自己的手,“你做了什麼?!”
“我把帝女絲的汁液塗在武器和衣服上了。”嵐溪在凝光耳邊輕聲說。
笑意從凝光眼中閃過,他握緊了嵐溪的手:“我們快走……”
“誰也走不了!”屍積長老伸出雙臂,天地之間霎時風雲變幻,幽冥鬼蜮中的哭聲、慘叫聲、狂笑聲像洪水一般從地底涌出,萬千魔爪同時向二人襲去!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一道白光從天而降,擋在了兩人與屍積之間。白光旁還有一青一紫兩道光芒,這兩道光芒同時出擊,向着屍積襲了過去。
屍積祭起一團黑氣,將兩道光芒隔開,其中一道落到地上,化成一個紫衣少女,另一道則化爲疾風,調轉方向,托起凝光和嵐溪向遠處飛去。而那道最耀眼的白光,則如電光火石般迎向屍積,兩者迅速纏鬥在了一起!
月朗星稀,夜色深沉。
不知過了多久,嵐溪終於睜開了眼睛。
只見眼前一團篝火燒得正旺,而凝光正坐在一旁凝視着自己。
“你醒了?”見她醒來,凝光緊皺的眉頭終於一鬆。
嵐溪正要回答,突然眼前一黑,頭劇烈地疼痛起來。“痛……”她呻 吟着。
凝光拿出一枚藥丸,遞給她:“這是我派的秘藥,把它含在嘴裡,很快就好了。”
嵐溪接過藥丸,放入口中。
這藥丸看起來普普通通,放入口中卻是既溫潤又清涼。一絲絲苦味滑入喉中,沁人心脾。她頓時覺得好了許多,只是四肢還是軟軟的,一絲力氣也提不起來。
“你以凡人之軀騰雲數個時辰,自然會覺得頭暈乏累。”凝光又將水遞了過來。
“騰雲?”
“嗯,是師父救了我們。他拖住了屍積長老,讓凝海師弟送我們來了萬里之外的昆微山。”
“萬里之外?”
“是的。”
嵐溪的眼睛黯淡了下來,她看着跳躍着的火光,不自覺的將頭埋進了膝蓋裡。
凝光看穿了她的心思,柔聲安慰道:“只要你想,我們隨時都可以回去。”
嵐溪眼中閃過一絲欣喜:“真的可以嗎?”
“待我傷愈,施展騰雲之術並非難事。”凝光微笑着看着她。
“凝光,”嵐溪有些遲疑地問道,“那日……鏡中的事,果真是真的嗎?”
“是……”凝光注視着她,表情悲傷。
“那你,以後不要那樣做了,好嗎?”她輕輕地說。
“你害怕我嗎?”凝光反問道。
她點了點頭,“鏡中的你,和那些怪獸一樣,很可怕。”
像狍獸?凝光一愣。
“那現在的我,你害怕嗎?”
她搖了搖頭。
凝光凝視着她的眼睛,輕輕握住她的手:“我向你發誓,此生此世、永生永世,我絕再不作出任何有違天道、屠戮衆生之事,否則天地不容,人神共棄!”
他的手掌厚實而寬大,溫熱而有力。嵐溪能清晰地感覺到他的溫度和情緒正通過那雙大手洶涌地傳了過來。她的心跳得很快,震動着胸膛,像是喜悅又像示警,整個人都繃得緊緊的。
嵐溪把手抽了出來,轉過臉去看着一旁跳躍着的篝火,支吾着:“那,那樣就好。”
昆微山旁是一座繁華的人間城市——磐國的首都·衛城。
衛城建城一千兩百年,先後被三代皇朝作爲國都,城中樓宇遍佈商業興旺。磐國建國三百餘年,雖然國運已經日漸衰微,邊界動盪,然而,作爲一國的都城,衛城依然保持着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絲毫未現衰落之相。
這是嵐溪自有記憶以來,第一次進入到人類的都市:紅的樓、紫的牆、金的瓦,那些奇怪的瓶瓶罐罐、閃耀的珠花首飾、鮮豔的各種水果讓她目不暇接。耳畔,南來北往的山外人嘴裡講着她聽得懂聽不懂的話,她好奇地睜大了眼睛,使勁地豎起耳朵,生怕自己看漏了什麼,聽漏了什麼。
過了好久,她纔想起凝光的存在,問道:“爲什麼我們會來這裡?”她剛問完,又立即被路邊一名身姿曼妙,輕紗遮面的女子吸引去了注意力。
凝光在她身邊,早已笑了許久:“我身上有傷,躲在人多的地方比較安全。這衛城雖然是人間城市,但好歹是個國都,只要我們不張揚,應該能夠隱藏住行蹤。”
“好吧。”嵐溪隨口答應着,繼續觀察周圍的人和物。
“等等,”突然,她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停了下來,奇怪地看着凝光:“你說,‘我們’?”
“對啊,我們。”凝光的嘴角向上揚了揚,不待嵐溪回答,他趕緊指着迎面而來的一輛牛車,“你看,那是什麼!”
嵐溪條件反射的向他指的方向看去。
只見一頭黃牛拖着一輛木車緩緩駛來,木車上堆滿了紅色的植物枝幹,像一座小山。牛車駛過,留下一陣淡淡的芳香。
“這是什麼啊,好香啊!”她忍不住使勁吸了兩口這芬芳的氣味,氣味中帶着一絲甘甜。
“這是一種水果,名叫雲蔗,只有衛城附近的土地才能種植。聽說又脆又甜,比這世上什麼東西都好吃。”凝光湊到嵐溪耳邊,悄聲問道,“想吃嗎?”
凝光湊得極近,他的呼吸就在耳畔,嵐溪一張臉頓時羞得通紅,一時竟答不上話來。
“跟我來。”不待她回答,凝光便一把拉起她的手,徑直向前走去。
一條街的盡頭是另一條街的中間,走過這條街,還有那條街在等着。
凝光拉着嵐溪不停地穿街過巷,沒過多久,便來到了一個關着門的鋪子面前。
“在這裡等我。”凝光笑道。說着,他朝着鋪門上的銅鎖輕輕一揮,“鐺!”的一聲,銅鎖應聲落地。
“你,你要幹什麼?”嵐溪吃驚地看着他。
“噓!”凝光作出一個噤聲的手勢,一臉神秘。他輕輕地推開房門,步入後院。嵐溪跟在他身後,神色緊張。
店鋪後的院落並不算大,青石鋪就的地面乾乾淨淨,一張石桌安靜地靠在院角,旁邊一樹雪白的梨花,開得正好。院落左右兩側各有一間廂房,門上貼着春聯,關得嚴嚴實實。
凝光停了下來,先是看看院子,又分別看了看兩間廂房。突然,他轉過身來,朝着嵐溪一伸手。手中一截紅色的棒子,又粗又圓,散發着清香,不是別的,正是剛纔見過的雲蔗!
“好了,我們到家了。”凝光笑道。
嵐溪疑惑地接過雲蔗,“你是什麼時候買的?我都不知道。”
“小小伎倆,不足掛齒。”
“你,你,你……偷的?”嵐溪瞪大了眼睛,壓低聲音道。
“……淵離術法,隔空取物,”凝光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在城外的雲蔗田裡取的,銀子早已付過了。”
嵐溪尷尬一笑,老實地接過雲蔗,默默地啃了起來。
“小光,你們回來了!”一個洪亮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一個身着粗布衣服,皮膚黝黑的中年農婦從門外走了進來。
“吉大娘!”凝光笑着迎了上去,“這些日子多謝你了!”
“說哪裡的話!你幫了我們那麼多,這些小事算不了什麼!”吉大娘爽朗地笑着,“聽說你這幾日要回來,我趕緊讓小貓兒和小狗兒過來收拾收拾,你看,這纔沒幾日你就到了!”
聽到“小貓兒和小狗兒”,正在啃雲蔗的嵐溪“噗嗤”一下,笑出聲來。
“這位是?”吉大娘看看嵐溪,又看看凝光。
凝光臉上掛着笑意,沉默不語。
吉大娘頓時像突然明白了什麼似的,趕緊點點頭,悄悄問,“準備什麼時候辦婚禮?”
凝光笑意更濃。
“哦!”吉大娘臉上的表情古怪起來,她走向嵐溪,毫不介意地握住她沾滿雲蔗汁的手,笑容滿面地說:“姑娘,我是吉大娘,就住在隔壁,喏,就是對面那個木工作坊。我家當家的是這條街上手藝最好的木匠。那個,小光啊,是個好人,這條街上的街坊都很喜歡他。以後你要是有什麼需要的,可以隨時來找我!”
嵐溪乖巧地點了點頭,絲毫沒有察覺到吉大娘語氣的古怪。
吉大娘心中已是確信無疑。她呵呵笑着,拿出一串鑰匙交到嵐溪手中,悉心介紹道:“好姑娘,這就是這裡的全部鑰匙,你看,這是開正大門的,上面刻了朵祥雲的團。這兩把是廂房的,喏,這是這邊的,這是那邊的,你仔細看,圖案不一樣,可別弄錯了。還有這些小的,是店鋪裡各個小櫃子的,上面都有編號,和外面櫃子的編號一樣……”
吉大娘向嵐溪交代完諸事,又喚來家人幫助凝光二人把鋪裡鋪外收拾妥當。一些街坊聽說凝光歸來,還熱心地送來了米麪蔬菜。
面對熱情地街坊,凝光彷彿早已習慣這樣的場面,應付起來遊刃有餘,面面俱到。嵐溪卻手足無措,她手忙腳亂地跑來跑去,完全不知該如何應對。好不容易把屋內屋外佈置停當,將熱情地街坊們送走,已經是太陽落山,月上西樓。
看着院內院外洗刷乾淨、擺放整齊各種物品,嵐溪雖然疲累,心裡卻滿滿都是興奮與感激。廂房裡的被褥鋪得整整齊齊,在那樸素的被套下,軟軟的棉花還散發着太陽的溫度。她坐上去,輕輕撫摸着,兩滴眼淚止不住掉落了下來。
“怎麼了?”看到她的眼淚,凝光原本興致勃勃的心一下子就揪了起來,連聲問道:“是不是哪裡不妥?還是想家了?你告訴我?”
嵐溪搖了搖頭:“都沒有……只是我,是我感覺自己好像很久都沒有和這麼多人在一起過了,這樣,很好,很好……”
凝光他蹲在她身旁,疼惜地看着她,柔聲道:“傻姑娘,別哭了。”
嵐溪點着頭,一邊哭一邊笑,一邊還擦着眼淚,看得凝光也止不住笑了起來。
第二日一早,凝光又帶着嵐溪去集市上買了些油米蔬菜,又在衣鋪爲兩人各自添置了幾套衣裳,待到中午時分,凝光選了一家離家不遠的餐館坐下,點了幾樣當地的特色小菜。
“今日倉促,來不及下廚,你只能受些委屈,將就着吃。”凝光一邊將一片燻肉夾到嵐溪碗中一邊說。
將就?委屈?嵐溪看着眼前這一桌豐盛的飯食,心想,若這都是受委屈,那自己在山裡那些日子豈不是受苦受難?
“等今日把該添置的添置好,從明日起我們就不用再辛苦奔波了。”凝光又舀了一碗蓮藕湯,放到她手邊。
“這一頓,很貴吧?”嵐溪輕輕問道。
凝光微微一笑,低聲道:“昔年我遊歷各地,早已攢了不少銀子,足夠你我幾輩子的花費,你無須擔憂。”說着,他又拿起筷子,將一塊醉雞夾到嵐溪碗中。
嵐溪眼看着自己碗裡的菜漸漸堆成了一座小山,只得停止了問話,拿起筷子趕緊吃了起來。
飯後,兩人把上午採購的東西拿回了鋪子。凝光撿出幾樣東西,讓嵐溪洗淨後泡進酒裡,自己拿了柴刀,走到後院,不消片刻,便將一堆粗壯的樹枝樹樁劈成了好燒的細柴。
待他回到屋內,嵐溪正按他的吩咐,換上了新買的衣裳,坐在窗前,梳着頭髮。
在粉色素衣的映襯下,嵐溪的臉色紅潤。一頭的青絲如瀑布一般傾瀉在她肩上,勾勒出她臉龐的曲線。她一手拿着木梳,一手撫摸頭髮,對着鏡子,朱脣輕啓。幾瓣雪白的梨花悠悠飄進屋內,落在妝臺上,如詩如畫。
凝光入神地看着,心中的漣漪一圈圈盪漾開來。他輕輕走了過去,站在嵐溪身後。
嵐溪正專注地梳着頭髮,突然見到鏡中凝光的臉,嚇了一跳,連忙站了起來。
“很適合你。”凝光笑道。
“可我還是覺得顏色太鮮豔了。”嵐溪有些侷促地看着鏡中的自己。
“不會的。”凝光從懷中掏出一支純銀髮簪,示意嵐溪坐下。
嵐溪看那簪子上刻着細細的木紋,兩朵含苞欲放的海棠鑲着紅寶石,嬌豔欲滴,很是可愛。想起今日並未路過珠寶店,不禁戲謔道:“又是隔空取物?”
“偶爾一用。”凝光點點頭。
嵐溪笑着坐下。
只見他拿起梳子,將一束黑色的瀑布溫柔地聚攏,迅速地挽出一個漂亮的髮髻,用那支純銀髮簪固定住,手法十分嫺熟。
嵐溪不由得讚歎起來,“你竟然還會梳頭髮!我還從沒梳過這麼好看的髮髻呢!”
“早前修行時曾在天下第一青樓待過一陣子,爲那裡的姑娘們梳過髮髻。”凝光笑道。
“你還去過青樓?!”嵐溪驚得下巴都快掉了下來。
“……淵離派的弟子時常需要下山修行,我是大師兄,在派中時間最長,自然要比其他人經歷得多些。”
嵐溪轉過頭,托起了下巴,一臉求知慾地看着凝光。
凝光的心跳得快了些,他穩住心神,沉聲道:“你若是想知道,我可以慢慢講給你聽。”
嵐溪調皮地看着他:“不如就現在吧,你也正好歇歇。”
凝光一怔,對上她的目光,不禁嘆了口氣。他理了理思緒,緩緩說道:“三百年前,我還只是一個偏遠山村中的孩童,師祖雲遊時來到村子,見我根骨不錯,便帶我上了淵離山,自那時起,我便成了‘凝’字輩的大弟子。”
“三百年前!那你現在不是……”嵐溪瞪大眼睛看着他。
“不錯,自出生之時算起,我其實已經有三百三十七歲了。”
“可你的相貌還是這麼年輕,一點都不像個老人。”
“這便是當神仙的好處了,青春永駐,容顏不老。”凝光笑道,“世人都想修仙,以求容顏永駐、長生不老,卻並不知道,步上仙道將意味着承受比凡人多得多的苦痛和責任。
“三百年前,仙界與魔界展開了一場大戰,魔界傾覆,仙界也損傷無數,就連師祖也在那場大戰中去世,他老人家走後,便是由師父接掌了淵離一派。那時派中弟子以‘凝’字爲長,我便順理成章成了本派的大師兄。
“師祖師兄們去世後,淵離派人丁稀薄,師父便命我門人每十年下山一次,一方面是要我們歷盡人世間七情六慾之苦,另一方面也是爲了尋覓有緣人,重振淵離派。我是本門大師兄,自然需以身作則,因此每次去的,都是不同尋常的地方……”
“比如青樓?”嵐溪打岔道。
“……比如青樓。”凝光乾咳了兩聲,補充道,“當然,還有不是青樓的其他地方。”
嵐溪掩口而笑。
“一百年前,邪教‘十荒’在人間作亂,師父命我帶弟子下山匡扶正道。我卻掉進了屍積長老的陷阱,無意中學了魔功。這魔功奇妙異常,先是讓我重傷痊癒,功力大增。待我回到淵離,卻又令我魔性大發,殺戮同門。……”說道這裡,凝光停了下來,神色黯然。
嵐溪想起之前鏡中的景象,連忙說道:“過去的事就不要再多想了。”
不去多想?這些事情從來無需我去想,它們一直都在我腦中,從未離去。
凝光頓了頓,繼續道:“師父知道此事後非常震怒,立即將我鎖在碧潭寒川一十九年,直到我身上的魔功全部化去爲止。放我出寒川的當日,師父就將我逐出師門,自那以後,淵離門下,再無凝光。
“那日,我跪在師門前足足三日,請求師父答應,若有一日我徹底斬除‘十荒’,便重新收我爲徒。”
“那你師父答應了沒有?”
凝光搖搖頭,“師父並未應我,只是遣凝海師弟來山門前,要我速速離開。”
“……”
“不管師父同不同意,我下山之後便以剷除邪魔爲己任,四處搜尋操縱‘十荒’。直到三年前,我終於找到一絲線索,發現原來‘十荒’背後之人竟是三百年前仙魔大戰中殘留的魔物——就是那日險些要了你我性命的白衣老者。”
嵐溪想起屍積那雙空洞的紅色魔眼,不禁打了個寒顫。
“我立即將消息通報師門,稟明家師,凝光願以自身爲餌,引蛇出洞。三年裡,我費盡心思,終於引起了他的注意。可就在我即將成功時,卻被那魔物重傷,躲進了密林,被你所救。”說着,他深深地注視着嵐溪,“抱歉,是我連累了你。”
嵐溪一愣,隨即笑道:“萬幸,你我都平安活了下來。只是,那日救我們的那道白光……”
“那便是我的師父了。”凝光道,“在救走我們後不久,師父便成功封印住了屍積,不過也因耗神過度,不得不閉關修養。”
“那,你師父可有說過讓你重回淵離的事?”
凝光一怔,搖了搖頭:“師父閉關之前,並未留話給我。”
“也許,也許是他傷勢太重來不及說,也許,他只是忘了。”嵐溪溫柔地看着他,輕聲安慰道,“如果我是你師父,你立了這麼一件大功,肯定會讓你回去的,放心吧。”
重回師門嗎……
凝光看着這雙純真如水的眼睛,心中那顆曾經迫切想要回歸的心,已經開始動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