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真假實難辨

蕭凌朦朧中醒來,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側目一望窗外,東方纔微微顯出一點魚肚白色,映得窗紙也泛起一片魚青。

四周靜得很,她覺得自己出了一身大汗,人彷彿好了許多,就連日前自己眼皮上那種沉重的負擔,也像是消失了。

她覺得有些口褐,這時當然不會有人侍候她,她只得試着掙扎,看是否能爬起來,這些天她的這種企圖也不知試了多少次了,但總覺得全身一絲氣力也沒有,總是爬不起來。

哪知她此刻身子像是輕了不少,稍一掙扎,居然爬起來了,她有說不出多麼高興,也顧不得冷,從被中鑽了出來,看到牀頭有件袍子,她就拿來穿了,套上鞋,她竟然走下了牀。

藉着微光,她看到茶水放在靠門的小几上,於是就扶着牆慢慢走過去,在萬籟無聲中,她突聽到有人在說:"……玉劍蕭凌……古公子……殘金毒掌……"有些話她雖然聽不清楚,但這幾個名字,卻令她入耳驚心。

這幾天來無時不在她心中糾結的一個問題,又倏然襲向她的心:"這究竟是什麼地方?我怎麼會到這裡來的?難道……難道這地方又和古濁飄有着什麼關係嗎?"她暗忖着。

於是,那甚至在她暈迷的時候,仍在她芳心中縈繞的古濁飄的影子,那可愛,又可恨,令她沉醉,又令她痛苦的影子,就隨着目光投向她心上,也正像日光那樣的不可抗拒。

她需要將自己心中糾結的問題打開來,突然間,她像是又增加了幾分力氣,走到門口,悄然推開了門,走了出去。

她的屋子外是間小廳,小廳的那邊就是程垓所睡的房子。

蕭凌一腳跨進小廳,卻恰好有一個人從另一扇門中走了進來,她一擡頭,晨光雖微曦,但就只一眼,她已認出這人是誰來。

這人就是古濁飄,就是那被她恨過千百次,也愛過千百次的人,即使此處沒有一絲光線,她只要看到他一絲影子,就能認出他,即使影子都沒有,她也能感覺出他。

剎那間,她心中情潮翻涌,不能自禁,久病小愈的身體,此刻又像突然虛脫了,再也支持不住,眼前一黑,跌在地上。

古濁飄一跨進小廳,當然也看到蕭凌,在這同一剎那裡,他心中是不是也在翻涌着和玉劍蕭凌共有的同樣情感呢?

他嘴角的譏誚和麪上的冷笑,在見到蕭凌後就消失了,變了另一種表情,卻是任何人也解釋不出的,像是自責,像是憐惜,像是不安,像是無情,卻又像是有情,但無論如何,這堅冷如石的古濁飄,總是動了情。

蕭凌倒在地上,寬大的袍子散在地上,秀長的頭髮,一半落在她那已被病魔折磨得蒼白瘦削的臉上,鞋子也落去一隻,露出她那潔白如玉,小巧玲瓏的腳,這寬大袍子裡小巧玲瓏的胴體,都是他所熟悉的。

他微微嘆息了一聲,臉上露出的憐憫之色,在此刻裡,掩住了他其他的各種情感。

於是他走過去,溫柔的爲她拂開亂髮,溫柔的抱起她那嬌小的身軀,緩緩走進房去,小心翼翼的將她放到牀上。

他不知道該留在這裡抑或是離去,但他卻知道,無論他留在這裡抑或是離去,對他都是種痛苦。

他不知自己是否瞭解自己,但這世界若還有一人瞭解他,那麼這人除了他自己之外,再無別人,因爲着連自己也不能十分清楚瞭解自己的時候,那麼世人還有誰能瞭解他呢。

對於玉劍蕭凌所給他的這份純真無邪,卻深入腑肺的情感,他也不知究竟該怎麼好,那麼,爲什麼他自己不能解決自己的事呢?

於是他不禁自憐的嘆息一聲。

就在他這聲悠長的嘆息消失在清晨冷而潮溼的空氣裡後,蕭凌的眼睛驀的張了開來,瘦了的她,眼睛更大了。

兩人目光相觸,古濁飄微笑一下,俯下身去,輕聲問道:"你好些了嗎?"這溫柔的問候,像是一柄利劍,直刺人蕭凌的心裡,她想起在雪地上和古濁飄的初遇,暖室中的淺酌,臥房裡的溫情,這一連串溫馨而美麗的回憶,已牢中的編織在她的心裡。

但她也不能忘記自己被摒於門外時的淒涼、失望、深入骨髓的痛苦,甚至這險些使她形消發立的病,都不也是爲着他嗎?

於是這一分愛和這一份恨,這兩種絕對不同,可卻有時又奇妙的發生着關連的情感,便在她心裡激烈的爭戰着,是愛呢?是恨呢?糾纏難解,連她自己也無法分解得開。

她想回過頭去不理他,但古濁飄的眼睛裡,卻生像是有着一種強大無比的力量在吸引着她,使她的頭再也轉不過去。

古濁飄微唱一聲,道:你怎麼不理我?"

伸手想去撫摸她的柔發,但卻又中途停住,帶着幾許嘆息之意的笑了一下:"你病好了,我高興得很。"這兩句話,像是一隻無形的溫情之手,在輕輕的撫摸着她那已被情感折磨得千瘡百孔的心。

嚶嚀一聲,她終於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那一份刻骨銘心的深情,投向古濁飄的懷裡,讓古濁飄以手抱着自己,抱着自己整個身體,也抱着自己整個的心,她已經整個投向他了。

良久,他們沉醉於似水柔情裡,渾然志了世間其他的一切。

帶着嬌喘,蕭凌問道:"那天你爲什麼不等我,害得我——我知道,你有許多許多事騙我,我本來在那被房子裡,怎麼會跑到這裡來了?"古濁飄的目光,緩緩從蕭凌臉上移開,遠遠投向牆角,沉聲道:"凌妹,我有我的苦衷,終有一天你會諒解我的,現在我向你解釋也無用,唉——"他嘆息一聲,收回目光,又道:"以前的事,讓它過去不好嗎?現在我已在你的身旁,你也用不着去想以前的事了。"在說着這些話的時候,他臉上有一種煥然的光采,使得蕭凌不可抗拒的接受了他的話,有些人與生俱來就帶有一種奇異的力量,使得別人不由自主的相信他,古濁飄,就屬於其中之一。

就在古濁飄和蕭凌互相沉醉着,而忘卻了外面的人世的時候門外突然有人輕輕咳嗽一聲,雖然只是一聲輕輕的咳嗽,卻已足夠使他們由沉醉中驚醒,從擁抱中分開。

天靈星大跨步進來,哈哈笑道:"老夫無理,老夫無理——"笑聲突然一頓道:但蕭大俠的傷勢嚴重得很,老夫對醫道卻一竊不通,古公子是否先請個大夫來,先看看蕭大俠的傷勢,遲了,恐怕就來不及了。"古濁飄站了起來,不知道是因着尷尬還是爲了別的原因,臉上又閃地一絲奇異的神色,拂了拂衣服,沉聲說道:"我這就去。"轉身走了出去。

蕭凌聽了孫清羽的話,心頭猛然一跳,急切的問道:"蕭大俠是誰?"她已隱隱覺察到不幸的意味存在。

天靈星卻己轉過頭去,踱到窗前將窗子支開一線,向外望去,見那古濁飄已沿着側軒前的小徑向內走去。

"告訴我,蕭大俠是誰好嗎?"蕭凌又焦急的問道。

上半個身子已支出牀外,想是因爲氣力不支,全身微徽顫抖着。

天靈星孫清羽嘴角突然泛起義個奇異的微笑。

蕭凌冰雪聰明,剛發現他笑容的古怪,哪知孫清羽突然右手疾伸向她頭頂之中的"崑崙頂"上之"百會穴"點來。

蕭凌久病之下,體弱不支,但她自幼訓練而得的武功,卻再也不會忘去,一見天靈星手指點來,驚詫之下,喝道:"你這是幹什麼?"她本想往後閃避,但卻撲的向前倒下,孫清羽手勢一轉,倏然劃下,在她頂上大椎下數的第六骨節內的"靈臺穴"輕點了一下,左手疾疾手託使她的肩頭,道:"蕭姑娘,莫怪老夫放肆,日後你就會知道老夫的苦心了。"這"靈臺穴"直通心腦,爲人身大穴之一,蕭凌只覺全身麻痹,腦中也是混沌一片,孫清羽的話她約摸聽到,但身子突閃空而起,想是已被這"天靈星"託了直來,向外走去。

一出門,孫清羽輕輕咳嗽一聲,對面的門中,立刻掠出數人來,除了林佩奇、程垓、孫琪外,競多了一個"人云神龍"聶方標——

原來正在孫清羽等聽說蕭凌病重,覺得此刻不便去打擾,而再去探看飛英神劍病勢的時間,房間的後窗突然有人在外輕輕彈了一下,房中各人都是老江湖了,林佩奇翻然一掌,扇滅油燈,嗖的,掠到窗前,向外低喝問道:"什麼人?""是我,聶方標。"

林佩奇鬆了口氣,方支開窗於,窗外已翩然掠進一個人來,孫琪打開火摺子,點亮了燈,見到進來的這人,身軀瘦長,卻穿着家丁奴才一類的青衣兒帽,但臉上清理堅毅,目光炯然,卻是武林中新進高手"入雲神龍"聶方標。

聶方標這一出現,衆人才想到殘金毒掌突然出現的那天,這聶方標中是和龍舌劍林佩奇同居於一室之內的,但自那天后,即未再見,大家因爲心中憂患重重,也沒有想到他。

但此刻各人心中都奇怪:"這聶方標這幾日去了何處?爲什麼作這種打扮?此時此刻,卻又怎的突然出現了?"入雲神龍聶方標目光一掃,看到各人臉上的疑色,將手一擺,沉聲道:"小侄這兩天來頗有所獲,此時卻不便解釋,但是小便可先簡略的告訴各位,那古公子就是殘金毒掌的化身,而且方纔孫老前輩在房中之言,他已在窗外聽得一清二楚——

他稍一喘氣,屋中各人都面色大變,卻聽聶方標又道:"幸好他此刻被那玉劍蕭凌纏住,依小侄之見,此人深藏不露,陰鷙已極,武功卻又極高,此刻既然知道了我們猜出他的底細,可能會對我等不利,我等還是早早離開這是非之地,再作打算。"他一口氣說完,目光卻一直盯住房門,像是生怕那位"古公子"會突然走進來似的。

孫清羽止住了大家都問話的企圖,瞑目沉思了半晌,突然道:"你們在此稍候,老夫再出去一下,等會兒老夫咳嗽一聲,你們就趕緊出來。琪兒抱着蕭大俠,其餘的人都將兵刃備好,以防生變。"天靈星以機智名聞江湖,這調度是有用意的,他果然騙走了古獨飄,又將蕭凌捧出,幾人極快的掠出側軒,入雲神龍卻一馬當先,輕聲道:"各位跟着小便出去。"沿着軒後三轉兩轉,竟然走到一個連程埃都不知道的小門,乘着破曉之際園中無人,走出了相府,四顧一下,連這條小小的弄堂裡也渺無人蹤。

沿着牆角急走,走在最前面的入雲神龍回頭問道:"孫老前輩的意思,往哪裡去最好?孫清羽目光一轉,見到正路上已有行人,便道:"我們先僱輛車——"突然轉身向林佩奇問道:"鐵指金丸韋守儒的舍處你可知道?龍舌劍略一點首,當先帶路,出了弄堂向左轉去。這時相府後院的那小門探出一個頭來,眨着雙靈活的大眼睛,正是古濁飄的貼身書童——琪兒。

鐵指金丸韋守儒乃北京城平安鏢局的!主,這平安鏢局名聲雖無"鎮遠"響亮,但在河朔道上,也是頗爲吃得開的鏢局。

但自從殘金毒掌重現,鎮遠鏢局封門,鐵指金丸便也收了業,但此刻平安鏢局的兩扇黑漆大門卻是開着的,門口也停着兩輛馬車,原來天靈星孫清羽等已經到了。

安頓下來之外,疑團最重的是韋守儒,這幾天來發生的變化,他自然一概不知,尤其令他奇怪,當然也是這位瀟湘堡主怎的會到北京城,又怎的會受到這麼重的傷。

別的人心中也有疑問,就是這入雲神龍這幾天來的行蹤。

於是聶方標便說出了一翻驚人的話來:"那天晚上我腸胃有了毛病,去廁所時,耽誤了很久,那時回到房中,林大叔竟不在了,我心裡奇怪,哪知跑到孫老前輩的居中一看,孫老前輩和程大叔、黃大叔也全不在了,我就知道這一定生出了變故,再聽到院子裡的聲音,越發知道情形不妙,但這個時候外面像是人很多,我又不知道詳情,就只有留在房子裡先等一下,看看情形再作打算。"龍舌劍林佩奇暗中點頭,付道:"這聶方標年紀輕輕競比我還沉得住氣,妨不論他的武功怎樣,就憑這份沉穩,已無怪他能成名立萬了。"卻聽聶方標又道:"但是我一看兩間房子都沒有人,我怕你們出了事,一想之下,覺得也不能留在這兩間房裡,因爲萬一有人來查的時候,又不便,於是我就想必那間側軒後面繞出去。"哪知我剛走到後面,突然聽到一聲輕微的聲響,在這種時候,我可不能不注意,就往旁邊一閃,哪知那裡也有個門,我心裡奇怪,突然從後面的氣窗中看到有條金色的人影掠進來。"他略爲喘了口氣,又道:"我大驚之下,慌不擇路的退到那間房裡,看到那間房很小,房裡只有異張牀和一個大櫃子,我遲疑了一下,想先避在這大櫃子裡,哪知這時候外面又有響動,我來不及再轉念頭,只能躲到牀底下去,卻不知這麼一來,反而救了我。

我伏在牀底下,連大氣都不敢出,看到有個人進來,我看不到他的上面,只看見兩條穿着金色褲子的腿,我幾乎嚇得閉過氣去,因爲那時我已經知道,來的這人就是殘金毒掌。"他透了口氣,聽着的人也跟着透了口氣,卻聽他又接着道:"我那時真是緊張到極點,一方面奇怪這殘金毒掌怎會跑到這裡來,一方面卻在擔心,假如這殘金毒掌發現我在牀下面,那豈不是糟了,於是我真切的不敢喘出氣來。

房子裡悉悉響動着,我也不知道他在做什麼事,忽然,這殘金毒掌競把身子穿着的金褲子脫了,露出裡面的灰色褲子來,又換了雙薄底粉履,這時我真恨不得伸出頭去看看這佼武林大魔頭殘金毒掌的真面目。"大家凝神靜聽着,鐵指金丸韋守儒尤其緊張得透不過氣來。

入雲神龍聶方標又道:"哪知這時候外面突然又進來一人,看他的腳,卻是小孩子的樣子,我聽這小孩說:公子,車子都準備好了,就停在外面。那時候我就希望這殘金毒掌說話,因爲這時候我已經從這小孩子叫的公子兩字上,猜出這殘金毒掌到底是誰來,只是還不能夠十分確定罷了。

鐵指金丸實在忍不住道:"是誰?"

聶方標微微一笑,並不回答他的話,兀自說道:"過了一會兒,他果然說話了,他說:棋兒,你也跟着我去吧,假如那裡還有人,那最好,不然我們就隨便去拖個人來。那小孩卻說:公子,你何必一定要把大姑娘留在這裡呢?他卻嘆了口氣,再沒有說話。"等一會,這兩人都走了出去,可是我已經從兩句話的口音裡聽出這殘金毒掌竟然就是那位古公子古獨飄。"鐵指金丸韋守儒驚"呀"了一聲方過,又有一聲極輕微的"嗯"聲,聶方標眼角一動,發現這"嗯"聲是從臥着的玉劍蕭凌那邊發出來的,忙一掠面前。

原來他們是在韋守儒的後房中談着話,蕭旭、蕭凌父女就分別在這間房裡的兩張牀上,此刻聶方標略一檢視蕭凌,回頭道:"孫老前輩,你點的這位蕭姑娘的穴道,沒有解開嗎?"天靈星孫清羽微笑一下,道:"我倒忘了。"走過去輕輕兩掌解開了蕭凌的穴道,哪知蕭凌仍然動也不動,竟又暈過去了。

原來她穴道雖然被點,可是別人說的話,能聽得見。

她聽到聶方標說那殘金毒掌竟是古濁飄的化身,腦中轟然一響,便又暈過去了。

入雲神龍這一證實了古濁飄確實就是殘金毒掌的化身時,非但事先絲毫不知道真相的韋守儒驚異,別人也是吃驚的。

林佩奇搖了搖頭,像是想不通這位古公子爲什麼要這樣子,八步趕蟬程該卻問道:"那麼聶老弟之後又怎麼呢?"聶方標看了躺在牀上暈迷着的玉劍蕭凌一眼,回頭道:"我等到他們兩人一走,就趕快爬出來,這時候天色已經亮了,你們還沒有回來,我當然不知道你們到哪裡去了,再三考慮之下,就從後面越牆而出,但是心裡仍然放心不下,又伯你們都遭了這殘金毒掌的毒手,但是我自問自己也不是那殘金毒掌古濁飄的敵手。"——他競將"殘金毒掌"這名字加到古濁飄頭上了。

稍爲一頓,他又道:"這時候我就想,多聯集幾個人的力量,來對付這古濁飄,於是我急忙出城,但究竟要找誰,這時我心裡卻沒有譜,除了家師不說,別的人不是武功不行,就是離得太遠。

我想來想去,只有霧靈山上玄通觀的玄通道人,他雖然久已不出江湖,但卻是這河朔地面上武功最高的一人,而且家師與他也有淵源,我若去找他,告訴他這些事情,也許他會出手也末可知。"天靈星孫清羽卻"哼"了聲,手援長鬚,冷冷說道:"那個牛鼻子的武功也和我老頭子差不多,把他找了來,也未必有用。"語調頗爲不愉。

聶方標暗中一笑,知道自己方纔那句"河朔地面上武功最高的人"已將這位也在河朔地面上的天靈屋惹得不高興了,暗忖:"這孫老前輩年齡這麼大了,好勝之心還如此盛。"心中雖如此想,口中卻陪笑道:"但那時小侄也沒有別的法子,哪知到了霧靈山二看,那位玄通道長卻偏偏不在,於是小侄只得又趕回北京城來,冒着奇險,又潛回相府,想蒐集一些證據,使得這古濁飄以後無法抵賴。

哪知我剛剝了他們一個家丁的衣服穿在身上,沿至側軒,就看到古濁飄竟悄悄站在窗口聽着你們說話,於是我就繞到後面,一邊看他的動靜,一邊也聽聽你們在說什麼。"孫清羽哈哈大笑一聲,接口道:"我們房子裡的這些老江湖,以後可再也別充字號了,有兩個人站在外面,我們競像死人一樣。"他又大笑一聲:"聶老弟,看來你這人云神龍,倒真的名副其實呢?"聶方標微笑一下,卻不禁露出得意之色,接着往下說道:"後來那古濁飄競走了進去,我伏在後面向裡看,看到他——他跑到蕭姑娘的房裡去了,我就趕緊通知你們"龍舌劍林佩奇長嘆一聲,也暗暗慚愧,自已這"老江湖"竟都比不上一個出道江湖未曾多久的小夥子。

八步趕蟬程垓心中卻突然一動,沉吟着向聶方標同道:"聶老弟,聞得江湖傳言,你是武當派掌門人黃羽真的關門弟子,可是確實。"聶方標點了點頭,程該卻又道:"那麼你可知道貴派的靈機道長近年來可曾收過弟子?"聶方標微一沉,道:"靈機祖師叔,早已封關避世,小侄也只見過他老人家數面,還是他他老人家已屆百歲高齡,近三十年來,根本未曾下過山,若說近年來收弟子,恐怕不可能吧。"程垓心中暗罵一聲,起先他險些被那棋兒騙了,認爲古濁飄真是少林玄空、武當靈機、鍾先生、七手神劍這些高人的門徒,哪知聶方標沉思半晌,突然又說道:"不過他老人家近年來卻授過一個人幾天武功,那是因爲——"他話還未說完,程垓心中又是一凜,急切的間道:"那是爲了什麼?他老人授了什麼人的武功?

聶方標覺得有些奇怪,這八步趕蟬此刻怎的問起這些不相干的事來了,但人家既然已經問出了,自己也不能不說,遂道:"這原因小侄並不清楚,只是聽家師說過,少林嵩山的神僧玄空上人發現了一個資質絕佳的人,就到靈機祖師叔他老人家這裡來,請他老人家造就這人,說是因爲這人不是空門中人,是以才送到他老人家這裡來,但不知爲什麼,他老人家傳了這人幾天武功之後又將他送走程垓又搶着問道:"送至何處?"

入雲神龍搖了搖頭,道:"這事已經隔了許多年,那位據說是資質絕高的人,我根本就沒有見過,我也不知道祖師叔他老人家爲什麼不收留他,也不將他留在武當山,至於後來到什麼地方去了,我也不知道,但是祖師叔他老人家確實是傳過他幾天武功的,而且據祖師說,這人的資質,確實很高。"程垓長嘆一聲,道:"這就對了——"棋兒所說的話,說了出來,又道:"如此看來,這古濁飄可能就是聶老弟所說之人,是以——"聶方標卻連連搖頭,接口道:"不對,不對,小侄雖未見過那人,卻知道那人是個孤兒,甚至連父姓都不知道,怎會是這位相國公子古濁飄呢?"此言一出,程垓又墜入五里霧中,總覺得這件事就像是在大霧裡,剛依稀看了一點影子,但撲上去時,又撲了個空。

大家雖已知道古濁飄確實裝過殘金毒掌,但他這殘金毒掌傷人時,卻並沒有留下金色掌印,那麼真的殘金毒掌是否另有其人?而古濁飄爲何要裝出殘金毒掌的樣子?他和真的殘金毒掌到底有何關係?

這些問題仍然令人不解,天靈屋孫清羽雖然以"機智"名滿江湖,但此刻也只有皺着兩道灰白長眉說不出話來。

靜了半晌,孫清羽長嘆一聲,道:"這些日子來,有些事令老夫的確是參詳不透,而且這殘金毒掌,一真一假,真假難辨,以後到底要做出什麼事來,我相信蕪勞天下,大概沒有一個人能夠知道其中的真相吧?"蕭凌被孫清羽拍開穴道後,暈暈迷迷的,不知道自已身在何處,甚至連自己是不是自己都有些模糊了。

混混沌沌中,彷彿有一個極小、極談的影子,向自己冉冉飛來,但那影子瞬即擴大,瞬即清晰,帶着一般似笑非笑的神情,向自己默默注視着,卻又是那很也不是,愛也不是的古濁飄。

"他是會武功的。"她對自己喃喃說道:"原來那雪地上的跌倒,是騙我的,原來在房中,他是故意點中我的穴道來欺負我,唉——我那時爲什麼不一指點在他的鎖喉穴上。"晶瑩的淚珠,悄然滑在她的面頰上,使得她的臉有一絲癢癢的感覺,但是她連伸手去搔一搔的力氣都沒有了。

突然,她覺得一個蒼老的聲音在對自己說着話,於是她努力睜開眼睛來,看到天靈星孫清羽正對着自己說道:"蕭姑娘,現在你該知道老夫的意思了吧,而且,武再告訴你一件事,那是令尊大人此刻就臥在你旁邊的牀上。"蕭凌的瞳仁突然擴散了,一瞬間,似乎不能完全體會到這句話的意義。

然後她被不知哪裡來的一股力量支持着,從牀上跳了起來,目光無助的四下轉了一下,身體向另一張牀上撲去。

飛英神劍痛苦的呻吟一下,他被殘金毒掌一掌擊中的背後,幸好他本是前掠之勢,是以並未致命,但若不是有他這種數十年性命交修的深湛內功在支持着,此刻怕早就不行了。

孫清羽觀着蕭凌,韋守儒拿了些內服的傷藥,但這種普通的傷藥怎治得了被內家掌力擊傷的傷勢。

蕭凌忍着淚說道:"家父的傷勢那麼重,需要靜養,我……我也不想留在這裡了。"她轉向孫清羽道:"你老人家能不能幫我個性,替我僱輛車子,我想,我們今天就回江南,反正,我們在這裡也沒有什麼用。"名重武林的瀟湘堡,上下兩代競落到這種田地,令得天下武林聞之,都不禁爲之扼腕。

孫清羽長嘆一聲,道:姑娘的病勢未愈,令尊的傷勢更重,還是先在這裡將息兩日吧。""還是回去的好。"蕭凌搖着頭說,聲音雖然微弱,但語氣卻是堅決的,好像是她在北京多留一刻,便多增一份痛苦。

"我永遠不要再見他,若是我有這份能力,我要將他一劍刺死,然後——然後我再陷着一起死去。"她悲哀的暗伯着,因爲她不能忘去他,是恨也好,是愛也好,這愛與恨,都是刻骨銘心的。

突然,一人匆匆自外行來,衆人閃目望去,卻是韋守儒以前鏢局的鏢夥,此時家中的僕人手中拿着一物,向韋守儒道:"門外有人將這個交給小的,小的問他是哪裡來的,他說是古公子派來的,就匆忙的走了。"孫羽清一皺眉,取過一看,卻正是瀟湘堡成名武林的兵刃——玉劍,於是他雙手捧向蕭凌,這老人對蕭凌的尊敬,倒不是爲着別的,而是對這美貌的少女覺得憐憫而同情。

入雲神龍聶方標的目光,一直望着蕭凌,此刻突然道:"蕭姑娘要回江南,小可願效犬馬之勞,陷蕭姑娘和蕭大俠回去。"孫清羽微微點頭,道:"這樣也好,有了聶老弟的照料,老夫才放心讓這一傷一病兩個人上路,唉——自後恐怕還有麻煩瀟湘堡主的地方,咳——芸芸武林中,怎的就沒有一人是那殘金毒掌的敵手。"他一連長嘆了兩聲,心情是沉重己極,龍舌劍突然接口道:"但願那位古公子不是和殘金毒掌一路,憑他的那身功夫,恐怕還能和殘金毒掌一斗。"聶方標卻冷哼了一聲,目光瞟向蕭凌,冷冷道:"就算他不是那殘金毒掌,就算他也不是殘金毒掌的弟子,而是爲着別的原因僞裝殘金毒掌的,可是他手段之狠辣,心腸之惡毒,恐怕也不在殘金毒掌之下呢。"林佩奇望了他一眼,又復默然。

蕭凌此刻仍怔怔的捧着那柄孫清羽送給她的玉劍,心中柔腸百結,對別人講的話,根本不聞不問,韋守儒卻皺着眉道:"那古公於怎麼知道你們來到的,他會不會——"孫清羽微唱一聲,接口道:"這位古公子真可稱得上是神通廣大,老夫一生號稱天靈,但比之他來,彷彿還差着一籌,唉,但願蒼天有眼,不要再爲武林造個煞屋,他若也像那孤獨飄一樣——"說到這裡,他語聲突然凝結住了,喃喃自語道:"孤獨飄,古濁飄。"猛的一拍大腿,忽然又站起來低頭繞了兩個圈子,然後頹然長嘆一聲,像是支持不住似的倒在椅子上。

"孤獨飄,古濁飄。"林佩奇跟着念道,雙眉也皺到一處,道:"難道這古公子真和殘金毒掌有着淵源嗎?他若是假的殘金毒掌,那麼真的殘金毒掌又在哪裡呢?"下午,入雲神龍聶方標興匆匆的僱了輛車,送着大病方愈和重傷的蕭旭父女走了,他似乎對這趟差使極其高興,因爲自從第一眼看到玉劍蕭凌的時候,他就對這美麗的少女起了一種難以自制的情感,"一見鍾情"往往是最爲強烈,也最爲不可解釋的情感,因爲那是真正發自內心,而絕無做作的。只是,這多情的少年俠士的用情,卻遲了一步。

孫清羽眼望着他們的車馬消失在北國的沙塵裡,這馬車外表上看去和任何別的馬車都一樣,但是車中坐的,卻是名滿天下的人物——無論是飛英神劍或終南郁達夫,這兩個名字的任何其一,便足以名傾天下。

蕭門中人,來了,又走了,這本是他們唯一希望——用以對抗殘金毒掌的,然而這希望卻破滅得如此突死,如此狼狽,這是誰也料想不到的事,然而卻是千真萬確的事。

到目前爲止,他們再無一條可行的辦法用以對抗殘金毒掌,因爲,他們根本不知道殘金毒掌在哪裡,他們完全是處於被動的地位等待着殘金毒掌的再次出現——而且即使他再次出現了,他們也辨不出真僞,只有從另一個被殘金毒掌擊斃的屍身上有無金色的掌印,他們才能推斷出一些,然而這豈不是太過悲哀了嗎?

古濁飄靜靜坐在側軒中那間房裡的牀上,牀似乎仍有蕭凌留下的溫馨,他目光投向窗戶,窗戶是支開着,窗外月色將瞑,那種昏暗的光線,卻正和古濁飄的目光混爲一色。

他在沉思着,削薄的嘴脣緊閉,於是他臉上便平添了幾分冷削之意。然而,他所沉思着的是什麼呢?

突然,他站了起來,嘴角泛起笑意,只是這種笑意是落寞的,因爲天下雖大,並沒有一個人瞭解他,然而,他自己能瞭解自己嗎?

他自己,真的就是他自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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