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
白山黑水之間,一羣裝扮各異的男子不顧天寒地凍席地而坐,一邊喝酒一邊划拳,嘴裡還喊着綹子間的酒令。
喝到興頭上,兩名男子拔出駁殼槍走到一旁,另有一人拿出彈弓,隨手打出一枚銅錢。
銅錢嗖的一聲飛出,快速朝着天空飛去,不料呯呯兩聲槍聲響起,銅錢被直接打成了碎片。
“管直(槍法好)!大掌櫃神射!”
槍聲還未停止,無數叫好聲便隨之響起,更有諂媚者爲打中銅錢之人遞上酒碗,口中各種吹捧不斷。
只見打中銅錢之人身材高大,面目兇惡,標準的綹子裝扮,腰間配雙槍。
此人就是瑞麟提到的“地翻天”大掌櫃,匪號鎮三江,爲人陰險狡詐,擅使短槍,可左右開弓。
而鎮三江剛剛玩的遊戲,名字叫做“打飛錢”,是綹子內部比試槍法,確定地位高低的常見方式。
如有炮頭(精銳綹子)要挑戰大掌櫃,首先要在“打飛錢”中贏過對方,否則就算成功反水,也得不到其它綹子的信服。
鎮三江端起酒碗仰頭暢飲,酒水順着他的脖子和衣領流下,喝完他將酒碗一把摔在地上,衝着旁邊一人放聲大笑。
“哈哈哈,老五,走着~”
他口中的老五也不含糊,待銅錢再次飛出,手指輕輕釦動兩下扳機,槍聲和一陣叫好聲同時響起。
但在視線死角,背對衆匪的鎮三江一改之前的豪爽,臉上表情陰沉,右手放在腰間不動。
片刻之後,那位老五垂頭喪氣地走了回來,顯然並沒有打中飛錢。
鎮三江此時已經重新變回了義薄雲天的大掌櫃,他用力拍拍老五的肩膀,大聲安慰了對方几句,如此做派引得一衆綹子再次叫好。
等其轉身離開,老五擡手擦了擦額頭冷汗,低垂的眸子裡閃過一絲後怕和怨恨。
別人不知道,但作爲當事者,老五將鎮三江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剛剛他若是打中了飛錢,下一秒就會死於“走火”。
綹子本就是一羣走投無路又窮兇極惡之徒,哪來那麼多的兄弟情誼,可能有少部分人真的講義氣,可更多的人只看利益。
比試結束了,綹子們正欲繼續喝酒,一個報子快步走來:“啓稟大掌櫃,有生面孔拜山。”
鎮三江抹抹嘴邊的酒水,問道:“哦?是什麼人?”
“據說是金大棒子的六當家,報號瑞麟。”報子如實回答。
鎮三江面露狐疑,金大棒子跟他不是一路人,成天喊着抗日,雙方的關係算不得融洽,對方的人爲什麼會來拜山?
但來者都是客,自己要是不見瑞麟,底下的弟兄怕是會說閒話,念及於此鎮三江命報子將人帶來。
不一會,瑞麟從遠處走來,他人未到,聲先至,扯開脖子來了一套拜山詞。
“山上有仙,地上有主,小弟見過大掌櫃。”
鎮三江騰地坐起,冷不丁喊了一嗓子:“甩個蔓兒(報個姓名)?”
“‘瑞草蔓’(瑞),單名一個麟!”
瑞麟流利回答着切口,曾見過他的“地翻天”綹子對鎮三江點點頭,示意這不是官府的眼線。
“原來是瑞麟兄弟。”鎮三江應了一聲,身子斜靠在樹上:“今日到我這有啥事啊?”
瑞麟微微欠身,一字一頓道:“兄弟有一樁富貴,想要獻與大掌櫃。”
“哈哈哈哈.”鎮三江仰天大笑,忽又面色一冷:“有富貴你不去找自家掌櫃,反倒來找外人,今天我就幫金大棒子行個家法,來人啊,過堂!”
綹子們發出怪叫,做出各種表情,企圖嚇住瑞麟,還有人拿出一個葫蘆。
瑞麟接過葫蘆頂在頭上,轉身就往遠處走,嘴裡高聲喊喝:“是好漢就別含糊,照俺的腦瓜子開,姓瑞的沒有三把神沙,不敢倒反西岐,把我腦瓜打‘花達’(碎了),全怨老子命薄。”
等他走到百十米遠的時候,鎮三江把擊錘扣下,什麼也不說擡手就是一槍,瑞麟頭頂的葫蘆登時飛了出去。
一個綹子趕緊跑上前,看了看瑞麟臉上有沒有膽怯之色,又抓了抓瑞麟的褲子看看有沒有溼。
查看之後,此人朝着鎮三江高聲稟報:“當家的,這小子頂硬兒!”
鎮三江緩緩收回槍,冷冰冰的表情瞬間消失,笑着將面不改色的瑞麟請了回來,詢問到底是什麼富貴。
瑞麟行了個“匪禮”,開口說道:“金大棒子有眼無珠,不得金山銀海,小弟只好投奔大掌櫃”
兩人的說話聲越來越小,周圍的“地翻天”成員聽了一會,各個面色漲紅,眼中滿是貪婪。
——
哈爾濱南郊集市。
飯館內,夥計端着托盤從後廚來到大廳,靈活地避開幾個醉漢,來到一個身穿僞滿軍服的客人身旁。
“蘇班長,菜齊了。”夥計將菜一一放到桌上,彎腰賠笑道。
雖然眼前這位是熟人,也不像其他當兵的那樣不講理,但夥計始終陪着小心。
蘇啓文看着膽戰心驚的夥計,輕聲說了聲謝謝,拿起筷子吃了起來,心裡卻長長的嘆了口氣,無比痛恨身上這套衣服。
若不是爲了家小,他真想將這身狗皮扔在地上狠狠踩上幾腳,再想想被鬼子殺害的哥哥蘇啓武,原本可口的飯菜變得味同嚼蠟。
“聽說了嗎,那個去了城裡,殺了不少鬼蝗軍,特務科到處設卡盤查。”
隔壁飯桌上有人用手比劃了個“八字”,神秘兮兮地說了條小道消息,話裡多少帶了點幸災樂禍。
同桌客人連忙攔住此人話頭,還悄悄朝蘇啓文這邊努了努嘴,示意對方這裡有黃狗子。
蘇啓文不是聾子,也不是瞎子,當然注意到了兩人的舉動,他將杯裡的燒刀子一飲而盡,眼眶微微泛紅。
忽然,一隻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蘇啓文回過頭,看到了一個不該在這裡出現的人。
“國泰?”
蘇啓文的聲音充滿驚訝,劉國泰探親逾期,打傷憲兵跳車逃跑的事情鬧得很大,傳什麼的都有。
有的人說劉國泰是紅俄間諜,逃去紅俄後當了大官,一頓飯吃八道菜,道道都有肉。
還有人說劉國泰是山城特工,加入第三飛行隊就是要破壞機場和飛機,回家探親只是藉口,真正的目的是去接頭。
對於這些傳聞,蘇啓文嗤之以鼻,他和劉國泰是同鄉,知道對方絕不是什麼間諜。
但現在,他有些懷疑自己的判斷了,一個被通緝的逃兵公然出現,還一副商人打扮,怎麼看都有問題。
劉國泰在蘇啓文身邊直接坐下,陳明也坐到了對面,還伸手讓夥計再上兩副碗筷,三人如同久別重逢的好友邊吃邊聊。
蘇啓文緊張地看了看周圍,壓低聲音警告劉國泰:“你怎麼敢到集市來,日本警察和憲兵都有你的照片,趕緊走!”
聽到這話,劉國泰不僅不怕,反而正色問了他一個問題:“啓文哥,你想不想爲啓武哥報仇?”
報仇,這兩個字讓蘇啓文將快要說出口的話嚥了回去,他做夢都想報仇,可怎麼報?
跟機場的日本人同歸於盡嗎,那沒有意義,關東軍有八十多萬人,死一兩個鬼子根本無足輕重。
而且他這麼幹,家裡的父母和嫂子侄兒必然難逃一死,日本人在平房區乾的事情不是什麼秘密,很多人被送進去就再也沒有出來。
蘇啓文腦袋慢慢低下,用微不可聞的聲音回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我還有爹孃要養活,這仇只能以後再報了。”
“以後再報,那是什麼時候?”劉國泰探身反問,不等對方回話又再次開口:“現在就有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就看啓文哥你願不願意了。”
這下蘇啓文確定了,劉國泰肯定跟紅俄或者山城方面有關,他看看桌對面的陳明,詢問是什麼機會。
作爲一個接受過高等教育的飛行員,蘇啓文知道眼前這個男人才是真正做主的人,起碼是現場可以做主的人。
陳明暗道真是個聰明人,嘴裡卻是沒停:“那幾架日本新式飛機還在不在王崗機場?”
蘇啓文一愣,隨即點點頭:“在,不過日本人很重視那些飛機,不允許我們靠近,連碰一下都不行。”
“飛機在就好。”時間有限,陳明語速很快:“如果能保證家人安全,蘇先生你願不願意爲黨國,爲民族做點事。”
“我願意。”蘇啓文沒有一絲猶豫,後顧之憂既無,剩下的便只有如何報仇雪恨了。
“好,現在說一說,第三飛行隊中有哪些人是可以爭取的,哪些是可以信任的,這件事很重要,你一定要慎重回答。”
陳明的神情嚴肅,策反目標的選擇非常關鍵,一旦這些人裡出現內鬼,將會給行動帶來滅頂之災。
蘇啓文稍加思索說出了答案:第三飛行隊內,絕大部分成員家中都有人死在鬼子手裡,可策反的人很多。
要不是日本人看得緊和家人的緣故,他們恐怕早就叛逃了,只要解決了這兩個問題,願意投靠國府的人絕對不少。
這個回答跟劉國泰的說法吻合,劉國泰曾說過,他有把握策反大部分飛行員,原來原因在這。
陳明鬆了口氣,伸出腦袋靠向蘇啓文嘴脣微動,蘇啓文不斷頷首,表情漸漸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