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6月,滇省,保山。
一名年約四旬的男子走進遠征軍司令部大院,此人拎了個半新的公文包,不時跟路過的工作人員點頭問好,臉上始終掛着抹假笑。
在一排平房前,男人停下腳步,又從腰間取下鑰匙打開了保險門,門旁的銘牌上,“秘書處機要室”幾個大字赫然在目。
走進屋內,不大的辦公室裡放着四張辦公桌和一排鐵皮文件櫃,男人將公文包放在最裡側的桌上,套上袖套拿起抹布開始打掃衛生。
不多時,兩個身穿果軍制服的女人推開了房門,看到男人的動作,其中一個年紀較小的女子趕緊上前。
“主任,您坐,這裡交給我就行。”
年輕女人接過抹布的時候,另一名女子打開暖壺瓶塞試了試水溫,給男人倒了杯熱水,笑嘻嘻地打趣道。
“老曹,以後這種小事就交給鄭荷做吧,否則讓人看到堂堂的遠征軍機要室主任擦桌子,該說我們這些做下屬的不懂事了。”
男人白了她一眼,但還是將抹布遞給對方口中的鄭荷,自己回到辦公桌後坐下,端起茶杯呼啦呼啦的吸了兩口,然後自嘲了一句。
“我這個機要室主任還不知道能幹多久,你們啊,以後說話做事要小心些,尤其是你盧半青,別總是陰陽怪氣的。”
盧半青頂着一頭時髦的低髮尾,聞言一愣,趕緊湊到近前詢問:“軍中上下誰不知道您曹安國曹主任的大名,您是杜副司令長官的老部下,誰敢撤您的職?”
盧半青樣貌出衆,生活方式摩登,即使隔着一張桌子,曹安國依然能聞到一股淡淡的香水味。
放在平時,曹安國怎麼也要開兩句玩笑,但此刻只是苦笑一聲:“誰敢?半青啊,你以爲我是什麼大人物嗎,上峰一句話,我的主任便做到頭了。”
旁邊擦桌子的鄭荷一副乖乖女打扮,蘑菇頭劉海下方的眼睛裡透着股清澈的愚蠢,聽到盧半青和曹安國的交談,她怯生生插了一句。
“聽家父說,領袖對戰事和軍中保密工作不滿,特別任命了新的政訓處副主任,好像叫左重。”
盧半青的手哆嗦了一下,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曹安國,左重這個名字在有心人之中不算秘密,關於對方的傳聞更是衆說紛紜。
什麼以殺人爲樂,每天不殺幾個日諜便吃不下飯等等。
這些消息真假難辨,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這位左副局長絕不是個好相與的,那是頭會吃人的餓狼。
機要室與保密工作關係密切,對方當了政訓處副主任,說不定會對涉密人員進行審查,他們這些人首當其衝。
曹安國整理好袖套,對着盧半青無奈道:“知道了吧,所以別說我是杜長官的老部下,就算是杜長官,對於這位的到來也是頭痛的緊。
況且機要室說是要害部門,實際就是幹着文書的活,權力一點沒有,各種麻煩倒是不少,你瞧瞧我這袖套,又髒了。”
如今的墨水質量不佳,暈染性很差,一不小心就會把墨汁沾到袖口,故而寫字需要戴上袖套。
盧半青理了理雲鬢,在自己的座位上款款坐下,動作風情萬種,曹安國咂咂嘴,繼續呼啦呼啦喝茶。
正在這時,一個油頭粉面的小白臉推門而入,他先是貪婪地盯着鄭荷不放,而後又湊到盧半青旁邊掏出一個小盒賣弄起來,語氣很是輕浮。
“半青,你看這是什麼,南洋的珍珠膏,這可是我叔父從山城帶來的好東西,來,我幫你擦擦。”
盧半青往後仰了仰,柳眉一豎嬌聲呵斥:“方承澤,別以爲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麼主意,你若再出言輕薄,我就向長官報告此事,新到的左副主任眼裡可容不得沙子。”
方承澤臉色一僵,訕訕後退了兩步,可還是嘴硬道:“姓左的是少將,我叔父也是,方某纔不懼他。”
這話引得盧半青冷笑不止,曹安國也是暗暗搖頭,只有鄭荷眨了眨烏黑的大眼睛,彷彿什麼都沒聽懂,但仔細觀察就能發現,她的眼底閃過一絲嘲弄之色,
姓方的叔父不過是個師長,雖掛着少將銜,但那是職務軍銜,跟軍韋會正式任命的銓敘少將相差甚遠。
更別說左重是領袖心腹,區區一個雜牌師師長,在對方面前別說擺譜,恐怕就連大聲說話的資格都沒有。
曹安國見方承澤表情尷尬,打了個哈哈:“好了,承澤,你去長官部送交今日的電文,半青,將昨日的密檔拿出來。”
聽到主任叫自己,盧半青輕笑兩聲,起身帶着一陣香風走到文件櫃前轉動密碼盤,從中取出幾張文件遞給鄭荷。
鄭荷面色肅然,提筆在登記簿上寫下姓名、時間、經手人信息,隨即對照密碼本開始編寫密電。
期間所有人都刻意與她保持了一定的距離,包括曹安國也是如此。
待密電編寫完畢,方承澤同樣在登記簿上籤了名,這纔不情不願地拿着標有絕密字樣,打着封條的文件袋前往長官部。
這就是機要室的工作流程,保密專員盧半青保管密檔,機要員鄭荷擬製電文,通訊員方承澤取送文件,主任曹安國統管全局並負責監督。
此時的遠征軍駐地,關心左重到來的不止是曹安國等人,某間辦公室內,一羣人低聲交談。
“怎麼搞的,爲什麼把姓左的招來了?你們知不知道那傢伙有多難纏。”
“老兄,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將責任推卸到日諜頭上,是咱們一致的決定,難道你想跳船?”
“唉,有話好好說,這計劃是不錯,只是沒想到委座會派左重來前線。”
眼看一場狗咬狗的好戲即將上演,上首處的一人猛拍桌子,口中做出了相應安排,給手下又或是給自己加油鼓氣。
“行了,不要自己嚇自己,左重又如何,你們將P股擦乾淨,我就不信他左重能查出問題。”
“老兄說的對,姓左的又不是神仙!”
“是極,是極”
半天時間很快過去,機要室一行人來到食堂用餐,往日難得一見的各級長官,此刻竟然都擠在了門前像是等待什麼。
鄭荷站在人羣裡對着一個少將揮了揮手,少將虎着臉看了過來,鄭荷吐吐舌頭,拉着盧半青退到了後方。
“來了,來了,快列隊。”
長官隊伍裡有了喊了一句,十多名高級軍官立刻整理儀表,按照軍銜和職務高低站成兩排,昂首挺胸目視前方。
不多時,幾輛高級轎車開到食堂門前停下,在護衛們眼花繚亂的警衛措施中,杜長官和一個笑眯眯的年輕男子走出車門。
看到兩人的瞬間,在場之人紛紛敬禮,他們不認識年輕男子,但能跟杜長官談笑風生,來人定然就是此次歡迎儀式的主角左重了。
杜長官不善交際,見狀轉身淡淡說道:“左副主任,按說諸位遠道而來,杜某應該給大家接風洗塵纔是,可前線戰事艱難,只能委屈你們先在食堂用餐。”
剛剛下飛機就被帶到食堂的左重笑容不變,誠懇表態:“杜長官,左某也是軍人,自當以國事爲重,食堂就很好嘛。”
隨行的宋明浩和歸有光點頭附和,軍中跟山城不同,到了別人的地盤上,還是低調點爲好,不然捱了黑槍都沒地方說理。
左重幾人的表現令杜長官有些詫異,本以爲特務都是些目中無人的狂妄之輩,說是酒囊飯袋也不爲過,沒想到軍統這幫人如此識趣,那就好辦了。
杜長官那古井無波的臉上終是多了絲笑意,態度也和煦了幾分,他走到前來迎接的軍官面前,爲左重介紹衆人的職銜。
面對領袖心腹,不是所有人都能跟杜長官一樣泰然處之的,比如一個姓方的師長就極盡諂媚,說話間將腰彎的很低。
當介紹到跟鄭荷認識的那位少將時,左重上前一步抓住對方的手親熱道:“竹齋兄,你好啊,臨出發前,鄭副局長託我給你帶了封家書,午餐結束後咱們好好聊聊。”
此人就是鄭庭炳的族弟,遠征軍200師少將步兵指揮官兼五九八團團長鄭庭及,字竹齋,號重生,未來的功德林洗澡組組長。
重生兄有幾句著名臺詞:
“死早(洗澡)了,大家排好隊,第一隊先死,然後第二隊再死!”
“你們快去死”、“你先死,他後死。”
別看說話不利落,對方卻是一員難得的猛將,曾在崑崙關擊斃日軍旅團長中村正雄。
不過猛將兄現在的心情不大美妙,尤其是在看到周圍同僚戒備的眼神之後。
無論在哪支軍隊,與特務交好都是犯了大忌,鄭庭及在心裡將族兄和左重罵了個狗血淋頭,表面上輕輕點了點頭。
杜長官不以爲意,擡手邀請軍統一行人進入食堂,衆人吃了頓便飯後各自離去,左重則與杜長官、鄭庭及找了個會議室坐下詳談。
作爲一個職業軍人,杜長官沒有繞圈子,直接詢問左重如何開展反諜工作,以及需不需要長官部的配合。
左重同樣開門見山,說出了自己的計劃:“卑職此次前來,首要之務是確定戰敗與日諜之間是否有聯繫,只有確定了這一點,反諜工作纔好展開。”
杜長官與鄭庭及皺眉,對方的言外之意是戰敗可能有其它原因,究竟是指揮不當,還是有人瀆職,那就要看軍統的結論了。
不妙,大┴大的不妙!杜長官和鄭庭及對視了一眼,默默端起茶杯不再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