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水沁煙料定虎府近百年決不會進犯,便安心將千狐宮交給了無心、無憂,再次踏足紅塵。臨行前,水沁煙將無心叫到身邊,柔聲道:
“世間萬物各有其命,莫要過於悲傷,這不見得是壞事……”
說罷,水沁煙便再度離開了千狐宮。臨行時天不作美,淅淅瀝瀝似在哭訴,水沁煙隻身行於煙雨朦霧之中,恍惚見似又見到了那人,笑靨依舊。
無心終日揣測水沁煙的話,卻始終猜不透其中玄機,望着日漸虛弱的雨澤,千般柔腸亦作灰飛。
雕龍畫舫,順水而下,行的異常緩慢,只爲舫內的人不忍冷落了這江南兩岸的嫣紅酒綠,笙歌燕舞。
水沁煙捧起一杯清茶,在鼻下深深的嗅了嗅,輕啖了一口,淺笑,擡眼幽灩的眸光望向那兩岸的風景,心不覺百轉千回。
一陣清風擾了賞景品茗的興致,釋然一笑,道:
“你這蝴蝶,來都來了,爲何不進來。”
門外傳來細碎的風聲,竹簾微啓,絕色的容顏綻將在水沁煙眸中,女子輕笑,緩步來到水沁煙身邊坐下,身輕若翼。
“什麼時候都瞞不住你那雙耳朵。”
女子聲若風鈴,婉婉動聽。水沁煙掩面一笑,擡眸,調笑道:
“你可別忘了我是狐,若聽不到你的聲音,嗅不出你的味道,想必,我定是死了。”
女子擡手輕輕的敲了敲水沁煙的頭,撅起櫻脣,道:
“別一見面就死啊死的!你哪有那般脆弱。再說就是死也要幫我辦件事再去!”
水沁煙無奈的望着女子,伸手揉着剛剛被敲過的地方,嘆聲道:
“唉,交友不慎當如斯啊……”
女子輕哼了一聲,抓起桌上的香茗自斟自飲,美眸繾綣,不再答話。水沁煙看着女子似丟了魂魄的模樣,也不再調笑,滿了杯茶,放在脣邊,問道:
“蝶吟,你找我何事?”
蝶吟輕嘆了一聲,美豔的眸子泛起了一絲霧氣,貝齒咬着櫻脣,良久方說道:
“煙,我要你幫我找一個人。”
水沁煙抿了一口茶,饒有興致的看着這位相交千年的摯友,對於這個小友,水沁煙總是會忍不住想要逗逗她,媚眸流轉,不禁笑道:
“人?你這蝴蝶思凡了?”
蝶吟沒有理會水沁煙的調笑,神色卻愈加悲傷,道:
“我也不知他是人是妖……”
水沁煙見蝶吟如此,知事不尋常,她與蝶吟相交千年,卻從未見她如此。
“發生什麼事了?”
水沁煙輕聲尋問,恐音色高了,傷了她這位似是已經身受重傷的知己。
蝶吟輕嘆一聲,濃密幽睫下的眸光繾綣,向窗外望去,卻落在虛無之處……
塵世一行,蝶吟如魚得水,好不快活,她喜歡在日落的時候招來滿山的蝴蝶陪她一同看落日的色彩,喜歡在下雨的時候站在雨中,享受雨滴的輕吻。漫步林間,彷彿這天地都是爲了這幽靜雅緻的景色而存在。
而這一日,陪她看落日的不再是滿山的蝴蝶,而是一個男子,男子由遠及近,面容略略帶着一種霧氣,看不清的感覺。
他緩緩的停在了蝶吟身邊,望着蝶吟,笑容沁了水汽,溫溫的,令人神往。
他只是站在蝶吟身邊,不曾講話,也不曾見他張過嘴,但蝶吟卻總似聽到他在娓娓講着一個故事,一個悲傷的故事,可惜的是蝶吟始終還是聽不清,那到底是怎樣的一個故事。
夕陽的餘暉發瘋似地釋放了最後的溫度,沉沉的跌落在山谷的另一邊,月兒俏皮的跳出來,收斂着餘溫,發出慘白的銀色。
蝶吟看呆了這一幕幕的美景,回眸卻不見了那男子的身影,莫名的,心底一種失落,緩緩升起。她不懂爲何會失落,是因爲沒有好好陪他,還是他不告而別……
次日,蝶吟很晚纔來到了每日看景的地方,翩翩彩蝶在她的周圍翻飛,她輕柔的踏着青嫩的草,攜手衣袖奼紫嫣紅的花瓣,昨日的失落似是早被今晨的朝陽驅散,無跡可尋。
當蝶吟發現那個略略熟悉的身影站在那裡的時候,心中不免暗暗驚呆。
“他……在等我嗎?還是碰巧路過在歇息呢……”
望着男子投來的笑意,蝶吟不禁紅了臉頰,低下頭,不敢再看他。
蓮步輕挪,不敢太靠近他,卻不得不勉強接近,誰讓他站在了那處她最喜歡的位置,那處景色盡收眼底的地方。他識趣的讓出那塊地方,很紳士的衝着蝶吟微笑,似是要她過去。
蝶吟禮貌的迴應着似牡丹般的笑,他似一下子呆住了,望着蝶吟,好久都沒能將眼神挪開。
蝶吟低下頭,躲避着他那炙熱的眸光,他自知失禮,忙收回目光。兩個人就低着頭,你不瞧我,我不瞧你。卻都偷偷的用餘光看着對方的表情。
那日後的黃昏,男子每日陪着蝶吟看着落日,每日都在反覆的講着那個蝶吟聽不清的故事。
那日後的雨季,男子都會爲蝶吟撐起一方天地,而自己淋在雨裡。蝶吟曾問爲何不與自己同在傘下,男子卻只是笑着搖搖頭,緘默不語。
有了男子的相伴蝶吟更加期盼日落的時候,也更加期盼雨季。更多的時候,蝶吟是在看他,而不再是在看晚霞與飄雨。
而三年後,男子卻似人間蒸發,再沒出現過,消失的無痕無跡,仿似不曾來過。
蝶吟召集了滿山的蝴蝶爲自己尋找,卻毫無下落。
男子消失了,蝶吟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姓名,相守三載,蝶吟甚至不曾聽到他說過隻字。
蝶吟後悔,後悔沒有表露心跡,當失去時,卻已晚了……
水沁煙安靜的聽着蝶吟的簡短講述,蝶吟的聲色平靜,似在講述別人的故事,可水沁煙卻看得到蝶吟正在滴血的心。
“如此說來,是毫無線索了……”
蝶吟講罷,水沁煙抿了口茶,淡淡道。蝶吟搖搖頭,從懷中取出一支短笛,遞與水沁煙道:
“還有這個,他唯一留下來過的證據……”
水沁煙接過短笛,一種異樣的感覺從指間滑過,入心,動魄。
“這是怎樣的悲傷,怎樣的思念……”
水沁煙驚異的望着這一支看似尋常的短笛暗暗道。
蝶吟看出水沁煙的心思,悽然一笑,道:
“你也感覺到了是麼?這短笛,很悲傷。我隱隱感覺到他可能會在大漠。”
水沁煙不解的望向蝶吟,問道:
“大漠?你確定嗎?”
蝶吟微微頓首,眼眸再次投向窗外的風景。而窗外宛若仙境的景緻卻始終吸引不了蝶吟的眸子,悽悽的眸色終是落於飄渺。
“嗯,這隻短笛告訴我的……”
水沁煙低頭看了看短笛,心中不免升起一種異樣的不祥之感。望着蝶吟略顯消瘦的面頰,微嘆一聲,道:
“蝶,你是仙……”
蝶吟俏皮一笑,卻蓋不住滿目淒涼之色,望着水沁煙道:
“仙又怎樣,還不是和你這萬年老妖做了千年的朋友!”
水沁煙望着蝶吟,心中悽然,卻不禁笑道:
“是是是,多謝蝴蝶仙子擡愛,我這萬年“老”妖當真是受寵若驚了……”
蝶吟也不禁嬌笑,卻笑不去眼中的傷瑟。
水沁煙輕揮衣袖,掉轉了船頭,應了蝶吟一同北上大漠。
深夜,水沁煙獨立船頭,擡頭望着那一輪圓月。不覺黯然心道:
“年年歲歲月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遙憶當年與蝶吟初逢,至今竟是千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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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春將到,滿目的嫩色,鮮嫩欲滴。水沁煙執傘信步在西湖兩岸,望着雨燕低飛,撩起湖旁垂柳的衣襟,點碎湖面的清淨。偶爾傳來的幾聲蟲鳴,似在提醒着水沁煙,又是一年春來早……
經過畫攤旁,水沁煙不禁駐足,望向畫攤上的一個物件。
那是一把團扇,扇面飛雪瀰漫,香梅點點,遠處似有人行來,近處有一人在執梅等待。遠處的人形隱模糊,近處的人卻只有背影,但在水沁煙看來卻是無限的愁思。
正欲將扇拿在手中時,卻被另一隻玉**了先。
水沁煙一楞,回眸望向玉手的主人。那是一個小姑娘,十六七的樣子,一雙沁水的眸子惹人喜愛。
小姑娘似是沒有注意到水沁煙,自顧自的取出銀兩丟向攤主,邊走邊道:
“不用找了!”
攤主似是看出水沁煙也看中了這把團扇,一邊揣好銀子,一邊討好似的欠聲道:
“實在抱歉,姑娘,這攤上的貨均是獨一無二的……要不您看看其他的?”
水沁煙看也不看攤主,只是搖搖頭,饒有興致的望着那小姑娘笑了笑,朝着小姑娘去的方向尋去。
水沁煙看着小姑娘登上了賞湖木舟,便也跟了上去。見到這樣一個絕塵女子不請自來,小姑娘有些不悅之色,卻見水沁煙挑了一個賞湖絕佳的位置自顧自的坐了下來,猶若仙音的聲色,輕道:
“船家,開船吧。”
木舟緩緩而行,小姑娘撅着嘴,一臉的不開心,坐在水沁煙身邊,質問道:
“你怎麼上了我的船?!”
水沁煙望着兩岸絕美的景色,食指輕輕放在脣邊,淡淡道:
“噓,不要壞了這兩岸的景色。”
小姑娘更是不悅,奪過水沁煙手中的紙傘,擲入湖中。水沁煙心中暗笑:
“這剛出道小蝶仙,真是可愛。”
原來,在這小姑娘拿走團扇的瞬間,水沁煙便已看出她是初生的蝴蝶仙子。
水沁煙回眸,正撞上小姑娘的玉眸,四目相對,小姑娘瞬間失去了意識,倒在水沁煙懷中。水沁煙抱着這小小的蝶仙,眼眸卻再一次落在了兩岸的景色之中,心中卻不禁輕嘆:
“世事如此,有些生下便已是仙,有些修行千載也未曾登過仙界……”
木舟緩緩靠岸,水沁煙抱着小蝶仙,一路行至郊外。水沁煙本想繼續前行,卻奈何被這四周的景色所惑。
鶯啼蟲鳴,風過塵香,遍野鬱郁,似是早早的到了夏季。
水沁煙靠着一棵槐樹坐下,將小蝶仙放在自己身邊,讓她枕着自己的膝。凝神靜氣,果然是個靜修的妙處。
“嗯。”
小蝶仙緩緩睜開眼,呆呆的看看四周,看到水沁煙時,忙用手遮住了自己的一雙眸子,踉蹌着爬起來,道:
“你是何方妖魔,竟敢如此對我!”
水沁煙輕笑,起身來到小蝶仙身邊,輕輕將她遮住自己雙眸的手挪開,說道:
“莫怕,我不與你對視便是。”
小蝶仙戰戰兢兢的移開雙手,望向水沁煙。果真,水沁煙那雙顛倒衆生的雙眸落在了虛無之處,不曾與自己對視。小蝶仙似對這個有着絕塵相貌的女子產生了莫名的好感,細細的觀察着水沁煙的每一根髮絲。
見到小蝶仙如此,水沁煙不禁無奈笑道:
“我答應你不與你對視,可你也不能這般看我啊……”
這麼一說,小蝶仙嬌嫩的臉頰泛起了與晚霞一般的色彩,撅起小嘴,道:
“哼,我哪有看你!不過是要看看怎麼將你打回原形罷了!”
水沁煙見小蝶仙如此可愛,不禁掩面笑道:
“你這小蝶仙,我不曾害你,你倒是想取我性命。”
小蝶仙一怔,抓着水沁煙淡紫色的衣袖問道:
“你怎知我是仙?!我這次偷偷下凡來,誰都沒有告訴的!”
聽小蝶仙如此說來,水沁煙再次忍俊不住,脫口笑道:
“若看不出你是仙,我這萬年的道行算是白修了。”
小蝶仙似是被驚雷擊到,僵在當下,緩緩放開了抓着水沁煙衣袖的手,結結巴巴的說道:
“萬……萬……你是說萬年?”
水沁煙輕笑,不曾回答,重新坐回到槐樹下,繼續品嚐着這四周的景緻,攝人的眸子似睡非睡。小蝶仙立在水沁煙不遠處,望着,欲靠近,卻又不敢造次,她知道,眼前這個妖,想要自己的命簡直比捏死一隻螞蟻還簡單。
水沁煙望着絕美的景緻,啓了雙眸,微微側頭望向被小蝶仙踏碎的一縷青草,輕聲道:
“怎麼了,我比這景緻還美麼?”
小蝶仙輕哼一聲,昂着頭,卻不時的偷偷看向水沁煙。雖不想,但還是說出口。
“哼,你以爲你很漂亮麼?我母親說過,等我長大了,我將是仙界最美麗的仙子!”
水沁煙搖頭輕笑,不曾言語,眸光輕柔的掠過一顆一顆青嫩的枝椏,似是怎樣都品不夠這怡人的景緻。
“你……”
小蝶仙怯怯的望着水沁煙,吞嚥了一口涎液,似是鼓起很大勇氣才怯聲道:
“真的有萬年的道行?”
水沁煙回眸,歪着頭輕瞥小蝶仙認真卻又怯怯的眼神,笑道:
“你說呢?”
小蝶仙不自在的靠着水沁煙坐下,輕聲道:
“我娘說,有了千年的道行就可成仙,你怎麼……”
水沁煙柔柔的笑着,波瀾不驚的眼眸飛速的掠過剛剛隱沒的一隻幼鹿,輕聲道:
“是仙是妖又有何分別……”
小蝶仙一楞,她不懂水沁煙的意思,只是呆呆的望着她那絕塵的面容,偶爾偷偷瞧瞧那雙看不得的眸子。
“還不知道你叫什麼。”
水沁煙輕聲問道,眼眸卻始終不在小蝶仙身上。小蝶仙似是受了極大的恩寵,癡癡笑着,應道:
“蝶吟,娘起的。”
水沁煙點點頭,叨唸着蝶吟的名字,隨後笑道:
“小姓水,名沁煙,狐妖。”
蝶吟聽到妖字,不免微微蹙眉,玉眸中閃過幾許鄙夷之色,可卻轉瞬即逝,右手上前拍着水沁煙的肩膀,左手拍着自己的胸膛,道:
“我纔不管你是什麼呢!我喜歡你,這個朋友我交了!”
此言一出,水沁煙倒是對這剛剛昇仙的小蝴蝶另眼相看。望着蝶吟稚嫩的臉頰,不禁問道:
“自古仙妖不兩立,你不怕麼?”
水沁煙柔瀲的眸子穿透蝶吟的心,穿透蝶吟的魂。蝶吟只覺瞬間天地無光,唯一能看到的只有水沁煙那顛倒衆生的眸子。
水沁煙適時的收回了眸光,蝶吟回過神來說的第一句話便是:
“我纔不怕,就怕你不敢。”
霎時間,水沁煙的心中刻下了這個名字,蝶吟。
水沁煙輕嘆,舍了月光,回眸望向艙內,暗暗心道:
“初相逢,因一把團扇,結緣,至今千年……蝶吟如今是你的劫數……你的債……我,無力阻止……”
蝶吟在榻上輾轉難眠,取出懷中短笛,又暗自長嘆,聽見水沁煙回到艙內,索性起身,倒了杯茶,遞與水沁煙道:
“煙,當年我問你爲何不飛昇成仙,你的回答還記得麼?”
水沁煙面對蝶吟這突如其來的一問,不免有些驚詫,而後釋然一笑,品着清茗,道:
“嗯,記得。”
蝶吟輕嘆,玉眸繾綣,似是望着手中的清茗,又似想着往昔,悽然笑道:
“當日我還不知你話中含義,如今,卻是明瞭了。”
水沁煙微微一笑,望着蝶吟,這個整日嘻嘻哈哈的小蝴蝶,似是一夜長大了。水沁煙將那雙顛倒衆生的眸子投向窗外,恰巧一團團美極的煙花在空中炸響,瞬間,散了。
“明白了什麼?”
水沁煙輕聲問道,蝶吟擡眸,望向窗外升起湮滅的煙火,淡淡道:
“當日你說,是仙是妖又有何分別,我懵懂不知。而今我終於明白,是仙是妖又如何,終還不是爲了一個情字奔波……”
水沁煙想不到蝶吟一語激起她心中往事,雖是望着窗外,心思卻早已飛到萬年之前。
“煙,和我說說吧。你涉足紅塵萬年,拋下千狐宮不管,是爲了什麼?”
水沁煙輕笑,絕塵的面容波瀾不起,媚眸始終鎖在窗外的升起湮滅的煙火,心卻早已波濤翻涌。
“你這蝴蝶幾時這麼關心我了。”
蝶吟輕哼了一聲,撅起櫻脣,狡辯道:
“我幾時不關心你了,只是以前不懂,而今……”
蝶吟玉眸繾綣,顯是想到了揪心的事兒。
“我在找一個人,要還給他一樣東西……”
水沁煙輕聲道,聲色波瀾不起,蝶吟卻聽得出她的悽楚。
“是什麼?”
蝶吟忍不住追問。
“我的,一滴淚。”
水沁煙那雙眼眸始終投向窗外,不曾驚起波瀾,依舊清澈,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