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丘吾站在山河盤中,看着禁外的姜望的眼睛,卻不只是看着姜望。他看着他看不到的湖心亭,還記得亭子裡每一道歲月的痕跡,記得棋盤上每一顆棋子的落點……如坐井望月!
他當然聽得到劇匱的天音,但卻一時怔然。
“諸位讀史書嗎?”他問。
對面的姜望道:“有幸拜讀過司馬衡先生的《史刀鑿海》。”
“翻開史書看看吧。寫的都是什麼?眼前的這一切難道新鮮嗎?”
左丘吾冷冷地笑:“懂事的孩子總是被要求更懂事,有擔當的人總是會擔當更重,那些忍受辛苦的人永遠更辛苦。”
“燧人焚身,有熊衰亡,烈山自解。三皇諸聖到如今,史書摞天高,不過四個字——”
他大袖一揮:“有德者苦!”
湖心亭中,竟然靜默。
“先生有先生的高論。”意海冰棺中的姜望,按鼎的手不曾放鬆:“但以崔一更的爲人,你若是跟他說清楚,說有什麼事情需要他做出這樣的犧牲,他也會這樣犧牲。”
左丘吾搖了搖頭:“不是真正的絕境,無法壓榨他的意志,不能體現他的靈魂。他對書院的情感,是歷史的印章,他堅韌不拔的意志,是穿書的線,因爲他三百三十二年的苦熬,這部史書才得以成冊!”
姜望就站在他面前,但兩個人實在是距離很遠,難有相互理解的可能。他說道:“院長想得很清楚了,但有沒有想過,崔一更是怎麼想的呢?”
“我很願意關心他是怎麼想的,因爲他是我看着長大的孩子。但我作爲一院山長,要關心的不止這一個孩子。”左丘吾站在舊燕山河中,感受已經消逝的歷史,腳下不動,咬着牙道:“歷史的洪流一旦奔涌,我們每個人都被裹挾其中。沒有人會在乎一滴水是怎麼想,哪怕它落進洪流之前是一滴血淚!”
劇匱端坐在那裡,看不出對左丘吾的言語有什麼想法,只淡聲道:“說說看吧,左院長把經營一生的勤苦書院,變成眼下這般,究竟是因爲什麼?您此番作態,又意欲何爲?”
左丘吾擡起頭來,用一種奇怪的眼神:“幾位閣員聯手抓捕‘時身’的時候,難道沒有注意到那些世界嗎?”
鬥昭略略挑眉。
抓捕“時身”的活兒不是他乾的,但他的確也在不同的書頁裡對左丘吾出過刀,非要說那些世界有什麼特別的話……很多地方有不同於左丘吾的強者。但應該是囿於這部史書本身的限制,能夠靠近左丘吾的不多,能像左丘吾一樣往返於不同書頁的,則是還沒有發現。
“那些複雜各異,自有生機的時空……”左丘吾喃聲道:“它們凋零,破滅,消亡,它們也頑強,璀璨,生機勃勃。”
“哪怕同一件事情,在不同人的角度,也是不同的歷史。哪怕同一些人,面對同樣的境遇,也會走向不同的可能。”
他的聲音很孤獨:“我依託於所有身存希望的存在,開啓不同的歷史篇章,只爲了演化出最好的結局,爲了唯一一段正確的歷史,找到拯救書院的道路!”
“我們先把拯救書院這件事放下。暫時也不必討論貴院遇到了什麼了不得的危機。”劇匱始終有自己的審問秩序,不受情緒裹挾,也不被他人干擾:“單說左院長的行爲——若只是開啓不同的歷史篇章,演化最好的結局。貴院何必封山,此事又何須遮掩?”
“因爲我不只是坐在那裡等這些篇章發展。”左丘吾擡高聲音:“沒有任何一頁自然發生的歷史,能夠擺脫勤苦書院的困境!”
現在的左丘吾,有一種坦率的姿態,情緒很豐滿,這也讓他的話,有很強的說服力。
劇匱道:“院長是說,對於這些歷史篇章,院長有過多的干預——你對崔一更所做的事情,並非孤例,相反只是許多事情裡的其中一件。你覺得外界,包括書山在內,甚至勤苦書院自身,大概都不會理解你?”
左丘吾道:“爲了完成這部著作,我在整個勤苦書院的幾萬年曆史裡尋找角色,以這些擁有主角魅力的角色爲中心,發展不同的歷史故事,創造擁有更多可能性的書院篇章。”
“這麼長時間寫下來,計有廢稿一萬兩千六百張,增刪三十年,定稿的那一刻,還剩三百六十篇。”
他苦澀又滿足地梳理這過程:“成書之後,我又親手撕掉了其中的九十篇。它們就像長壞的枝葉,被我修剪。所以你們眼下看到的這部史書,便是這二百七十篇的“紀傳”。
禮恆之在這時候舉起手來,禮貌地表示他有話要說。
劇匱想了想,遞了一枚棋子給他。
禮恆之將這枚棋子握在手心,以示自己絕不干涉棋局:“我是禮恆之。書山安排我和孝先生來處理這裡的事情。現在這裡臨時被太虛閣接管,我們也尊重他們的訴求。”
左丘吾看不到他,卻也行了一禮:“禮先生好。”
“我知道你寫作辛苦,當年在書山上,你就是最用功的人。”禮恆之坐在那裡,斟酌了一下措辭:“但你寫的這部書,實在無趣。我已經讀過,都是千篇一律的章節,揀些重點說罷。”
左丘吾默然片刻,道:“這些篇章……每一篇其實都不同,每一個歷史篇章裡都有很多的細節變化,每一個故事裡的角色都有自己的人生,他們——”
“沒人在乎。”禮恆之打斷他:“恕我直言,左院長。太虛閣想知道鍾玄胤的消息,你說鍾玄胤就好。”
劇匱看向他:“禮先生,這就不是您該說的了。”
禮恆之歉意地點了一下頭,將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簍,抿嘴不語。
劇匱收回視線,接着說道:“左院長,我們不僅關心鍾玄胤,想知道他怎麼了,也想知道他爲什麼會失蹤。我們過來是爲了解決問題,不是爲了聊以安慰。我們想清淤修渠,而非蜻蜓點水。”
“讓我跟司馬衡對話吧。”左丘吾輕嘆一聲:“你們辦事情已經很周到,讓人挑不出什麼錯,但畢竟不瞭解我,也不瞭解司馬衡。”
劇匱平靜地看着他:“左院長,你也不瞭解我們。”
左丘吾皺了皺眉,正要說些什麼。
劇匱卻將那枚已經按下的白色棋子翻轉——
能看見意海冰棺的這一格囚籠,便在棋盤上隱去了形跡。
他又探手在對面的棋簍裡,拈出一枚黑子,略一沉吟,落下一記應手。
而後唯獨囚禁着一枚黑子的棋格,就在棋盤上清晰起來。
“我們要等的人已經等到了。”劇匱說。
黑棋裡的聲音道:“既然你們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爲什麼不等我回來,咱們面對面地說?現在我不見你,你不見我,也影響法的判斷。”
“面對能在歷史墳場裡避風雨的人物,我不相信萬全。”劇匱說。
“你先前說的太虛閣,是虛淵之的那一座?現在它變成了一個組織麼?”黑棋裡的聲音問:“你們,包括鍾玄胤,都在其中?”
劇匱道:“太虛道主指引着我們的方向,也注視着我們,讓我們不要行差踏錯。”
“太虛……道主嗎?”黑棋裡的聲音,喃喃重複了一遍,倒是不怎麼驚訝。只問:“人下之階還在嗎?”
劇匱道:“我們從那兒入閣。”
“真不錯,你還記得來時路。”黑棋裡的聲音說。
劇匱道:“看來這麼多年,左院長都沒有跟您聊過什麼。”
“聊的都是些……過去的事。”黑棋裡的聲音道:“現在和未來他都不會說,因爲幫我補充時代的認知,就是幫我確定回家的方向。”
“現在我們可以好好聊聊了。”劇匱法眼懸棋:“左丘吾先生爲什麼攔着閣下回家,現在可以說了嗎?”
黑棋裡的聲音道:“我不想回答,這事情你們應該問左丘吾。”
“閣下倒也不用再試探。”劇匱道:“左丘吾院長確實已經被關起來了,正在跟你同堂問審。”
黑棋裡的聲音輕輕一嘆:“年輕人,這不是試探,這是我的悲聲。”
鬥昭這時已經坐在了涼亭的欄座上,正研究自己的斷臂,好像在思考讓胳膊不朽的辦法,聞言笑了笑:“又是一段‘白首相知猶按劍’的故事麼?”
棋盤外的聲音自不會影響棋局。
劇匱問:“若你真是司馬衡,鍾玄胤是你的學生。你怎麼會置之不理?”
黑棋裡的聲音道:“我想他之所以失蹤,正因爲他是我的學生。不再牽扯,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司馬衡先生——姑且這麼稱呼吧。”劇匱道:“我感覺,你有時候是你,有時候不是你。”
“是嗎?”黑棋裡的聲音問。
劇匱不說話了。靜靜地想了一會兒,擡頭問衆人:“要讓他們自己聊兩句嗎?”
“劇先生。”秦至臻已經認真地考慮過,直接道:“【黑白法界】既然由你主持,那就你來決定。大家都相信你的能力,在這件事情上不必再投票。”
劇匱的視線掃過太虛閣裡所有人,從中得到的只有支持。於是他又放下一枚白子。
在意海冰棺之中受鎮的左丘吾,一時心有所感,竟然扭頭。
他看向斜前方,那裡一無所有,只有連綿的冰川。
但在湖心亭裡的這張棋盤上,黑色棋子所在的位置,正在他所在棋格囚籠的這個方向!
二者同囚棋格,又在棋中遇。
“最近有什麼不一樣?”左丘吾開口,語氣雖然冷淡,但也有幾分老朋友間的關心。
黑色棋子裡的聲音,也是老友重逢般的迴應,很自然地說起最近變化:“我清醒了很多,迷惘的時間漸少。”
左丘吾點點頭:“《牧略》已經補完,你正走向永證,迷惘篇章已經攔不住你了。”
黑棋裡的聲音道:“迷惘篇章可能不是唯獨的一頁,歷史墳場的危險,也不止在於墳場。換而言之,在我此刻的處境裡,永證也未見得安全。”
“危險的前提,是你一直流浪在裡面……”左丘吾擡眼:“但你怎會不回來?”
“我只是想要回去看一眼。”黑棋裡的聲音道:“有什麼危險能夠擋住一個想家的人?”
左丘吾張了張嘴,最後道:“所以我不能再等。”
黑色棋子裡的聲音沉默片刻,竟然說道:“我明白。”
這份理解或許是太沉重,所以左丘吾一時沒有聲音。
黑棋裡的聲音又道:“可是你錯了。”
“我錯了?”左丘吾忽然大笑,又咬住了牙!“是我錯了,還是你錯了,司馬衡?!”
“不要忘了,我們學的是什麼,修的是什麼,走的是什麼路。”黑色棋子裡的聲音道:“我錯在一時,你錯在千秋。”
“沒有千秋……沒有千秋!”左丘吾異常的激動:“很多人的性命,就只有一時!”
黑色棋子裡的聲音說:“對於那些已經發生的不幸,我很愧疚,但我不會改變。”
“是啊,你不後悔。”左丘吾咧着嘴道:“史筆如鐵,你的心更逾鐵石。”
他的聲音從牙縫裡出來:“你不回來,本來很好的……本來很好!”
“我會慢慢糾正那些錯誤。帶領勤苦書院,走向前所未有的盛景。你知道這三十年來,書院是怎樣在發展嗎?”
“那些掐住脖子的手,被我掰開了。”
“你的學生鍾玄胤!我把他推進了太虛閣,把他送上時代之舟。”
“你留下來的《史刀鑿海》,我把它推向千家萬戶。”
“你製造的那些問題。我一個個地解決……一個個的解決了!”
“一切都很好……還會更好。”
“但是你爲什麼要回來?”他厲聲問道:“你爲什麼要在這時候回來?!”
與左丘吾的激烈不同,黑棋裡的聲音靜水流深:“當初我在歷史長河裡跋涉,在尋找歷史真相的時候,遇到不可抗拒的危險……幾乎身死!不得已躲進歷史墳場,在時間腐朽的過程裡漂流。在我想盡一切辦法終於聯繫到你,想要在你的幫助下回來時,你卻在關鍵時刻抽掉了梯子,把我按回了迷惘篇章,又鎖死了時窗,讓我成爲失序歷史裡的一顆混亂文字,連自己都無法記錄——左丘吾,你還不明白嗎?”
“爲何我還能夠回來?”
“我沒有超越一切的力量,但歷史把一切都送到我面前。”
“左丘吾,《史刀鑿海》之所以被天下人認可,走進千家萬戶,你的推廣並不是關鍵。”
“它首先是《史刀鑿海》,它至真至信地記錄了一切,它纔會被信任,它纔可以有這樣的影響力。”
“《牧略》爲何會完整?”
“因爲我在做真正正確的事情,我會得到正確者的迴應。歷史在糾正錯誤!”
司馬衡敬歷史如心中神明!那是一種至高無上的存在。
“不是我創造了歷史。是歷史選擇了我,將祂記錄。歷史是真正的無所不在的神明,超越一切有識的存在,當然也包括你我。你太不自知了,我也太渺小,我們能夠改變什麼嗎?”
他的聲音彷彿已經真的撼動了時光,整座棋盤都隨着這一顆棋子搖晃:“你問我爲什麼要在這時候回來,我告訴你——這是歷史的答案!”
“歷史不會給人答案,是人的答案留在了歷史!”左丘吾在意海冰棺裡遙遙一指,整座棋盤上,二百六十七個左丘吾時身,竟然同時擡指,就此定住了棋盤!
“好一個至真至信!好一個真正正確!”
左丘吾滿眼悲涼!
“你跑到天京城裡窺視中央,寫一句景欽帝哭太廟,我給景國人擦了幾十年的屁股!”
“你要直筆述神。蒼圖神一夜拔盡草原書院,一夜焚盡儒家書!”
“因你而死的勤苦書院弟子有多少?因你而死的,不止我勤苦書院的弟子!”
他憤怒地咆哮:“你既然沒有保護學生的本事,曲幾筆怎麼了?避幾筆能如何?!”
黑棋裡的聲音卻是定止的,像不再流動的時間,他說:“曲筆不爲史,避字豈成書?史筆如刀,寫史就是要拿刀子刻心肝。”
“史書是爲了傳承!!”左丘吾大喊!
“寫史的人都死絕了,你刻誰的心肝!?世間不再有史家,誰來執史筆?”
他近乎失控地喊:“我們的路都要斷了,我們的學生死光了,你還在冥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