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裡,穿着圍裙的喬老孃正守在爐子前,目不轉睛地盯着“咕嚕咕嚕”響的鍋。
在她旁邊,一個穿着背心和短褲的老頭子,正笑眯眯地坐在矮凳上打扇子。
老頭子正是喬家寶,是喬老孃失散多年的親弟弟。
他年紀比喬老孃小,看起來卻更老。
喬老孃一直看着鍋裡,喬家寶一直看着他姐姐。
“咕嚕咕嚕……”儘管蓋着鍋蓋,但鍋裡的香氣還是偷偷跑了出來,不停地鑽進喬家寶的鼻子裡。
他用力地吸了口氣,臉上露出饜足的笑容:“就是這個味兒,好多年沒有聞到過啦!”
“阿姐,爹孃都錯了,他們太在意祖訓,卻差點把祖宗傳下來的東西,都斷了!什麼傳男不傳女的秘方?現在想想,真像個大笑話。”喬家寶嘆了口氣,臉上帶着羞愧和自責。
他不停搖動扇子,就像小時候那樣,給姐姐打扇,“這些年,我嘗試過無數種辦法。但無論用什麼辦法,我用秘方做出來的東西,總是少了點味道。”
“可是阿姐,你手裡沒有秘方,卻做出了喬家的味道……”
他說着說着,眼裡就有了淚意。
不是所有的人,在廚藝方面都擁有天賦。
他就是那個沒有天賦的人,所以,即使他手裡掌握着喬家人傳了好幾代的秘方,也沒辦法做出喬家的味道。
可他沒有天賦,他的姐姐卻有。
喬家寶直到現在都還記得,在他五六歲的時候,只比他大兩歲的姐姐,已經展露出在廚事上的天賦。
可那時候,爹孃是怎麼說的來着?
他們說:“果然是喬家的女兒,生來就會做醬菜。只可惜嬌娘是個女兒,否則……”
否則什麼?否則喬家就不會落敗至此。
喬家寶覺得很無力,他上過私塾,也受過新式教育,很不理解喬家秘方傳男不傳女的祖訓。
在他看來,姐姐也是喬家人,就算把秘方傳給她,也沒有違背先祖想要光耀喬家的意願。
傳給姐姐,又不是傳給了外人!規矩是死的,可人是活的,喬家要想發達,就必須作出改變!
可他當時人微言輕,他不理解長輩,長輩們,也無法理解他的想法。
再後來……再後來,姐姐嫁了人。在長輩的眼裡,她不再是喬家人,而是宋家人。
直到戰爭爆發,戰火波及到喬家所在的小城。爹孃膽小,當晚就作出離家北上的決定。
他想要通知姐姐,可爹孃卻說,姐姐是出嫁女,她不可能跟着孃家人走。
臨走前,他只來得及找人給姐姐傳遞口信,就在愈發嚴峻的形勢中,離開了那座他從小到大一直生活的縣城。
以後的十幾年裡,他跟着父母輾轉於不同的地方,有時候是在城裡,有時候又去了鄉下。總之,一聽說哪裡安全,他們就跟着收拾包袱,去了那裡。
爹孃的做法,喬家寶不予置評。
不管爹孃的做法是對是錯,可他們對他的疼愛確實真真切切,不容置疑。
後來,他年紀也不小了,妻子也希望能夠找個合適的地方徹底安頓下來。他選擇了海城,海城交通方便,無論以後發生什麼變故,都可以坐船離開。
他們一個海邊漁村定居下來,兒子長大後,又娶了大隊書記的女兒。也是因爲有這層關係,在後面的幾十年裡,他們一家纔沒有受到任何傷害和波及。
這些年來,他一直想要回到家鄉,想要回去看看,他的大姐是否還在。可因爲各種各樣的原因,他不能回,也不敢回。
所幸這兩年局勢越來越好,各種各樣的限制也不如以前嚴格,他愈發想念家鄉,愈發想念失散多年的親人。
因爲心情鬱結,他的身體一直不是很好。尤其前一段時間,他差點以爲自己快要死了。
就在他躺在醫院裡等死的時候,他的大孫女回來看他。不僅如此,大孫女還帶回了一個人。
當喬家寶看清那個人的長相時,登時就從病牀上爬了起來。
等聽到那聲熟悉的“家寶”時,他就知道,這個人,這個人就是他念了大半輩子的姐姐喬嬌娘。
峰迴路轉,柳暗花明,在臨死之際,能夠了卻自己多年的心結。喬家寶的身體,也奇蹟般地好了起來。
在海城修養了一頓時間,知道他姐姐現在就跟他大孫女住在一個家屬院後。喬家寶二話不說,回家就收拾了行李,他要跟着姐姐走。
都說“老小孩”,人一旦上了年紀,行事作風就愈發幼稚。
喬家寶覺得自己確實挺幼稚,可他樂意啊!
他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誰知道還能活多久?他這一生都不敢真正按照自己的心意而活,等到了現在,他也想任性一回。
好在,姐姐喬嬌娘能夠理解他的任性。
隔了四十多年的時間,喬家人再次走到了一起。
“以前的事,都過去了,你也別怪爹孃。祖祖輩輩都是這麼過來的,他們生長的環境,所受的教育,讓他們做出這樣的選擇。這無關對錯,只不過是造化弄人。”喬老孃拍了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我們能趕在入土之前相聚,這已經是天大的福分了。”
喬老孃是按照舊式女子培養出來的女人,她沒有接受過新式教育,也沒有去新式學堂念過書。但她悟性好,她的閱歷和思想,比大部分受過新式教育的人更豐富、更開放。
看到這樣的姐姐,聽到這樣的話,喬家寶更加羞愧。
他不由假設,如果當初去學校唸書的人不是他,而是姐姐。或許,喬家也能出一個革命者,喬家的歷史,說不定也會改寫。
“大姐,跟你一比,我真的太沒用了!”喬家寶放下扇子,臉上帶着頹然之色。
喬老孃並沒有像小時候那樣安慰他,她呵呵笑道:“都快當曾祖父的人了,怎麼還作出這副表情?”
“大姐,我這不是,這不是……”喬家寶臉色訕訕,他左右看了一眼,緩解自己的尷尬,然後趕緊轉移了話題,“對了,怎麼沒看到淼淼的孩子?淼淼快四十四歲了吧?要是結婚早,他也要當爺爺了!”
宋解放的事,喬老孃還沒來得及告訴喬家寶。聽他問起,這才解釋了一句:“淼淼才結婚沒兩年,還沒孩子呢。”
“啥?才……”喬家寶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啥。
喬老孃揭開鍋蓋,頓時,嫋嫋霧氣撲面而來,將她整個人籠罩在霧氣中。
她的面容隱在氤氳霧氣中,看不真切。喬家寶只能聽見她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過來。
“淼淼十歲那年,我跟他們走散了……”喬老孃語氣平淡,好似她跟兒子丈夫並未分別三四十年,只是三四十天。
“大姐……”喬家寶鼻子一酸,眼睛喉嚨也跟着發酸發澀。
他感覺自己的心臟就像被一隻手緊緊拽住,讓他疼得喘不過氣來。
無盡的悔恨如潮水般向他涌來,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後悔,後悔當初的不作爲。
“嘭”地一聲,喬老孃蓋上鍋蓋,霧氣散去,她平靜溫和的面容又出現在眼前。
“家寶,事情都已經過去了。咱們吶,得往前看。”喬老孃看着窗外枝繁葉茂的子蘿樹,心裡一派平和。“如果實在要回憶過去,多想想那些美好的過往。只有能讓你幸福的記憶,纔是值得回味的過去。”
“家寶啊,比起那些家破人亡,連命都沒有留下的人,我們已經很幸運。你看看你,子孫孝順,家庭和睦,日子過得平平順順,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事。”
“而我,你也看到了,我現在就跟着兒子兒媳婦住在一起。房子那麼大,吃穿都不要錢,孩子們對我也孝順……這些啊,都是福氣!”
喬老孃說的都是實話,她並不覺得自己有多慘。即使曾經被宋穆雲算計,被他拋棄、背叛,可她得到的不全是傷害。而宋穆雲得到的,也不全是快樂。
她一直信奉“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宋穆雲和鍾舒曾經傷害過她。不用她出手,老天爺都看着呢!
喬老孃也聽兒子說了,因爲宋明顏和蔣志文的事,宋穆雲受到了很大的影響。雖然不會面臨牢獄之災,但再想回到的崗位上,那也是不可能的事了。
宋穆雲已經被迫離休了,而像他這個級別該有的退休待遇,很多都沒有。
至於鍾舒,她本來是做政治思想工作的,現在當然也不能做了。她連自己女兒的思想工作都沒做好,誰還相信她能把本職工作做好?
她的一雙兒女,兒子宋明志沒什麼能力,失去了父母的庇護,他能保住現在的位置已經很不錯了。
而宋明顏呢,經過查證,她跟蔣志文有着親密的關係。因爲蔣志文的事,她現在還被秘密關着,不允許任何人探視。
蔣志文的所作所爲,已經構成了叛國罪,組織上有理由懷疑,他很可能是隱藏在海軍部隊的jian諜。
沾上這種事,即使宋明顏真的什麼也沒做,短時間內也無法重獲自由。
蔣志文的母親和妻子,也或多或少受到了影響。不過,林桂琴比較倒黴,她誤喝下加了料的煉乳水,直到現在還躺在醫院裡。
而張翠華,她也是受害者。只不過在事情還沒有完全解決之前,她暫時不能離開長生市,也無法跟蔣志文離婚。
這些事都是宋解放私底下偷偷告訴喬老孃,就連陸悠,她知道的信息也不如喬老孃的全面。
喬老孃端着醬肉從廚房出來時,纔看到坐在客廳的陸悠。
“閨女來啦?啥時候來的,我咋沒聽到動靜?”喬老孃用手拿了一塊醬豬皮,遞到陸悠嘴邊。
陸悠動作自然地張開嘴,將豬皮吃進嘴裡。
“大娘,我剛來,看你在廚房忙着,就沒進來。”陸悠將整塊豬皮吃進肚子裡,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巴,“唔,這是加了什麼東西,好像跟以前的味道不太一樣?”
聽到這話,喬老孃點點頭,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嗯,不錯,看來這段時間你沒偷懶,我教給你的東西,你都記住了。”
“今天的醬肉,是我用喬家祖傳秘方做出來的,裡面加了幾樣中藥材。這幾味中藥比較少見,你嘗不出來也很正常。”
說完,她又指着跟在身後的喬家寶,介紹道:“這是我弟弟喬家寶,也是春麗的爺爺,你叫他,叫他大伯吧。”
大,大伯?
陸悠差點笑出聲來!
要是讓喬春麗知道,喬老孃讓陸悠喊她的爺爺叫“大伯”,估計都能哭出來。
喬春麗跟着陸悠過來後,就帶着父母去外面轉悠,現在還沒回來。
雖說喬春麗的家也在海邊,但海城的海跟駐地的海不太一樣。海城的海里多是泥沙,泥比沙多,海水渾濁,並沒有什麼美感可言。
可駐地的海,卻很清澈。藍天白雲,淺藍色的海水,柔軟潔白的沙灘,這一切,都跟海城截然不同。
因此,等喬春麗放好行李過來時,兩口子就迫不及待地提出,要去沙灘上逛逛。
喬春麗不在,陸悠從善如流的對着喬家寶叫了聲“大伯”。
“哎!”喬家寶喜滋滋地應了一聲,他年紀都這麼大了,還被個小姑娘叫“大伯”。
這說明啥?說明他心老人不老!他看起來還很年輕!
見喬家寶笑得見牙不見眼,陸悠心想,真是個坑孫女的!
在喬家坐了一會兒,陪喬老孃和喬“大伯”說了會話,陸悠就回去了。
她沒留在喬老孃那吃飯,畢竟喬老孃剛跟孃家親人相認,想必還有很多話要說,她在那裡不太方便。
回去後,陸悠開始做飯。
自從跟孔長征他們建立了友好的合作關係後,她從每天出海,改成了隔天。
她已經想好了,等秦建國“假期”結束後,她就不再租借摩托艇出海。一是不太方便,二是摩托艇的空間太小。
可她也不能明目張膽地租漁船做生意,之前她是打着自己吃的旗號租船。本來她胃口就大,還要曬點乾貨給家裡寄,經常出海打漁的行爲,也可以理解。
但現在,她要開始做海鮮生意,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小打小鬧,也不如以前好操作。
陸悠今天沒出海,她去後院拿了點幹海帶,放在熱水裡泡溼。又從口袋裡倒了一盆子扇貝,貝殼已經被她扔了,只剩下貝肉。
等今天中午需要用到的乾貨都泡好了,陸悠就坐在椅子上思考問題。
她伸出手掌,精神力一動,一顆黃澄澄的子蘿憑空出現在手心。
“唉!空間不能裝活物,時間卻是靜止的,總感覺哪裡不對勁?”陸悠嘆了一口氣,當然,她也不是遺憾。
就算空間能夠裝活物,她也不可能用它裝海鮮,然後倒賣海鮮。
這種行爲很危險,偶爾爲之還行,經常使用空間,很容易被人發現端倪。
永遠不要低估別人的智商,尤其是軍人的智商。
她現在住在駐地,周圍都是一羣受過特殊訓練的海軍蛙人。稍微不注意,就有可能被人察覺出異常。
即使她擁有異能,可她的異能只有二級,如何敢跟國家機器相比?
更何況,就算她擁有十級異能,也不敢跟整個國家抗衡。
畢竟,她級別再高,也只是肉體凡胎。因此,擁有空間異能之後,陸悠比之前更加謹慎。
她甚至不敢將空間的存在告訴秦建國,陸悠倒不是不相信他,只是這個空間來得極爲詭異,她對空間異能也很生疏。
在她沒有搞清楚這個空間到底是怎麼回事之前,空間的存在絕對不能告訴秦建國。
“爲什麼我感受不到空間能量的波動,難道只是因爲它很穩定?”陸悠頻繁地將子蘿取出放入,卻絲毫察覺不到能量的流失。
她很早就知道,異能不是取之不竭用之不盡的。
每個異能者都知道,異能依託能量存在,而能量既不會憑空產生,也不會憑空消失,只能從一個物體傳遞給另一個物體,而且能量的形式也可以互相轉換。
這就是著名的“能量守恆定律”。
最開始,在發現於迎娣的空間能量並不穩定時,陸悠就知道,在不補充能量的前提下,於迎娣的空間遲早會消失。
結果確實如此,於迎娣的空間消失了,能量潰散,迴歸天地。
這一切,都在陸悠的意料之中,可她從未想過,空間會以另一種形式出現在她身上。她也從未聽說過,空間裡的時間竟然靜止不動。
難道……陸悠突然想到了一個可能性,她猛地站起身,往後院走去。
太陽炙熱地照耀着大地,即使穿着鞋子走在沙灘上,陸悠仍舊感覺到燙腳。
正午的海邊並沒有人出現,沙灘上,只有陸悠在那裡走來走去,宛如智障。
陸悠盤腿坐在沙灘,靜靜地看着一望無際的海水。
“嘩啦嘩啦……”海浪拍打着沙灘,海水衝到陸悠面前,卻神奇地繞過她,沒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陸悠放開精神力,一道道水波紋如潮水般往四面八方涌去。
“……”她以精神力爲媒介,向神出鬼沒的紅海豚發出了一段信息。
她記得,紅海豚同志曾經說過,它的每一粒牙齒都存在着乾坤小世界,也就是空間。但它的空間只能裝剔牙珠,無法再放其他物品。
這個特點其實跟她的空間有點相似,但她的空間除了不能裝活物以外,其他物品似乎並無限制。
她記得,紅海豚同志身上並沒有任何空間波動,它的空間無需任何能量承載。
那麼,它的空間又是靠什麼支撐的呢?
答案就是:靠它自身的能量。
紅海豚的空間,就像它的器官一樣,只要它還活着,空間就一直存在。然而,器官會出現問題,也會發生病變。一旦空間出現問題,則代表着身體也出現問題。
紅海豚天賦異稟,它擁有強悍的體魄,因此它的空間不會出現問題。
但陸悠是人類,即使她是擁有異能的人類,也不可能像紅海豚一樣,炸彈都炸不死。
因此,她的空間就跟她的身體一樣脆弱。她必須不停地鍛鍊,才能保證身體和空間不受侵害。
但是問題又來了,她爲什麼會擁有一個像器官一樣存在的空間?
陸悠認爲,她需要向紅海豚求解。
可惜的是,紅海豚離她太遠,壓根就沒接收到陸悠傳遞的消息。
等了大概半個小時,紅海豚並未出現,陸悠只好離開。
其實她還有點納悶,紅海豚之前特別熱衷於尋寶,一直希望陸悠能夠陪她一起去尋寶。
可最近一段時間,它不僅不提尋寶一事,還經常派個跟它長得挺像的替身海豚過來,給陸悠送剔牙珠。
陸悠通過那隻假貨,給紅海豚傳遞了不少消息,它偶爾也露個面,跟陸悠傳遞兩道聲波,很快就消失不見。
要不是確定紅海豚沒有受傷,陸悠都要往不好的方面去想了。
不過,紅海豚畢竟是一個獨立的個體,它是海洋中的高智商生物。陸悠尊重它的選擇,不想以自己的思維去影響紅海豚的行動。
陸悠收回精神力,離開沙灘後,淡藍色的海水裡,似乎有一道黑褐色的影子。
它藏在海里,隨着海浪起起伏伏。它的身體在海水中若隱若現,像是一塊巨大的石頭。
它像是注視着陸悠離去的方向,整個身體都在傳遞一個信息——想要吃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