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3章 風霜行(2)

夜色中,秋風滾滾,將血腥氣卷的到處都是。

韓二郎成年後奇遇,重新築基,隨後修爲突飛猛進,等到黜龍幫黜落吞風君後不久便凝丹成功,可他到底是習慣了之前的莊稼把式,即便是凝丹都不能改……黑暗中,他拎着手中長劍躲在一個齊腰深的莊稼地溝裡,貼着土層紋絲不動,宛若一具屍首,待到一名呼喝不停的英軍軍官縱馬跑到身側五六步外時,其人猛地撲出,長劍蕩起輝光,竟然出其不意,直接將對方刺下馬來!

長劍從腋窩下刺入,英軍軍官當場身死,而藉着剛剛揮劍時的光亮,周圍黜龍軍士卒則幾乎是整齊的發一聲“殺”,然後立即加入到了針對那名英軍軍官下屬士卒的圍獵中。

很顯然,這種事情已經不是今晚第一次發生了。

實際上,戰到後半夜,韓二郎已經親手格殺了三四十人,而且頗多軍官,這類小規模小範圍的圍殺也成功了三五次,放在兩三千人的戰場上,足以改變戰局。

可即便如此,黜龍軍依然沒有樹立優勢,之前笑出聲的韓二郎此時也笑不出來了。

沒錯,王老五繞後成功了,他從東側點燃了英軍倉促立下的半成品營寨,這毫無疑問使得前方野地中混戰的英軍陷入到遲疑與混亂,而且也的確撤退了,韓二郎也成功迫上。

然而,就在這位黜龍幫新銳領軍頭領準備一鼓作氣,奪取這個半成品營寨,確立今夜的勝利時,雙方的援軍都到了!

黜龍軍來了兩個營,一個是身後跟來的賈閏士營,一個是東面修武來的王伏貝營;單對應的,英軍也來了三千多增援,而且早一步抵達,成功接應住了原本動搖的四五千衆,從而依舊保持着兵力優勢……現在的情況是,雙方六千對九千,黜龍軍兵力稍爲劣勢,但之前卻取得了一定勝勢,使得一部分英軍的組織混亂起來……最後,自然就是現在失控的拉鋸戰。

非只如此,戰場的範圍也在失控,從原本沁水北面的野地裡一路打到英軍那個半成品營寨,又從營寨散開,到最後雙方根本不知道兵在何處、將在何處,只是在沁水北岸各處亂戰。

這種情況下,闞棱接到了求援訊息,並且迅速確定,自己是距離戰場最近的幾個營之一……但他並不準備立即增援,因爲他這裡也已經開戰了。

非只如此,新溫城的城南,闞棱立在馬上,側着頭看了一會,對戰況明顯不滿意,跟韓二郎一樣,他現在也笑不出來了。

原因再簡單不過,自己的兩千人是義子軍的精華,而義子軍是淮右盟的精銳,換言之,這個營是淮右盟最掐尖的精華所在。結果呢?這麼一支兵馬對上倉皇棄城而走的一支敗軍,爲首者還是當年在淮西遇到的手下敗將,卻居然不能速勝!

這還能高興的起來?

看了片刻,闞棱終於將目光集中在了戰場一處地方,然後躍馬擎槍而去,相隔百餘步,便見到彼處真氣光芒閃過,乃是繼續前進不停,遙遙大喝:“閣下莫非是淮西手下敗將胡都尉嗎?如何還敢在淮西男兒面前露刃?!”

胡彥聞得此聲,饒是早有心理準備,也不由一顫,繼而握緊了手中彎刀,扭頭相對:“闞棱!我家司馬公與你們張首席一併定下盟約,之前過去幾個營都專門讓開與我們安坐城內,如何到了你這裡竟要刀兵相向?難道是杜破陣降了白橫秋,故意使你做陣前挑撥?”

這話倒是有些刁鑽。

然而,闞棱絲毫不爲所動,反而冷笑:“胡彥,天下皆知我是義父最忠心的義子,難道把我安排到此戰前列的張首席和大行臺諸位龍頭不知道嗎?他們都不怕我壞了東都與鄴城的大局,你怎麼怕起來了?”

說話間,其人已經迫近,卻是捲動真氣,飛起一槍,直接擲向之前胡彥說話所在……胡彥大驚,趕緊擡起彎刀格擋,但到底是倉促應對,外加比不得對方氣力旺盛、真氣充沛,雖然勉強格擋,可右臂也痠麻失控,一時真氣運轉艱難起來,連刀都只能換手。

另一邊,闞棱眼見突襲得手,復又從容從身側親衛手中接來一杆掛着鎖鏈的長刀,只在數十名修行者義兄弟的護衛下緩步推進。

胡彥已經受傷不說,他身側的親衛根本沒法與闞棱的親衛對抗,幾乎一個照面就被擊垮,在黑夜中散去了,胡彥本人也只能拖着傷臂低頭逃竄。

闞棱打馬跟在後面,只將長刀橫在身前,不急不緩。

眼瞅着追上,胡彥忽然趁着一個土埂返身蹬腿,滾着真氣而起,卻是翻身朝着身後凌空劈來,身後之人早有防備,長刀一甩,輕易格擋,但胡彥一擊同時,早已經激發真氣,便要趁勢騰躍起來,就此逃竄。

只是可惜,闞棱所用長刀尾巴上居然還有一條長長鎖鏈,鎖鏈後方還繫着一柄鐵錐,此時也借勢一甩,將包着真氣的鐵錐蕩起,竟然在半空中將對方纏住,然後只是一拽,便將對方拽翻在地。

周圍親衛早有準備,之前故意落後,此時又趕緊衝出來,不知道多少條鐵鏈鎖鉤跟上,登時便拿下了敵將。

胡彥一開始就曉得自己無論修爲、氣力、武藝都差對方,此時被擒竟也沒有多少憤恨之態,腰上頂着鐵錐也不管,只梗着脖子去看新溫城,彷佛那裡有什麼了不得的事物一般。

闞棱也望了一眼,然後嗤笑一聲:“胡都尉,你是不是看錯方向了,這時候不該往南邊看嗎?還是你覺得這城裡的一些財貨能拴住我,就不去追你的人了?”

胡彥這才面色僵硬起來。

闞棱再三來笑:“胡彥,你還真猜對了,我還真懶得追那些人,此番進軍,重要的只有新溫城,你們算什麼?只是你這個故人在陣前如此奮戰,我若不來打聲招呼不免慚愧……好了,你且回城中安頓,我還要去支援他處呢!”

胡彥大驚大喜,此時釋然下來,才感覺到腰間疼痛難忍,不由呻吟起來。

而闞棱說到做到,只迅速控制新溫城,將胡彥捆縛看押妥當,便下達軍令,乃是留下數百人收攏城內戰利品、控制城防,派遣使者往延津各地渡口,要他們嚴防死守,剩餘部隊,不顧夜色深沉,匆匆便往北面參戰了。

他不可能放着北面不管的。

然而,北面的戰鬥越打越大,越打越亂……當闞棱帶着半個營的兵馬匆匆抵達時,劉黑榥也參戰了,而且他還帶來了數千大英的追兵。

真的是帶來了數千大英追兵,劉黑榥之前帶着區區三隊騎兵襲擾不成後逃離,大英反而派出追兵綴後,他當然不願意讓追兵發現騎兵大部隊,便乾脆避開方向,卻竟然在北面的沁水上發現了成規模的兵站與浮橋,便乾脆直接衝殺過去,然後只來得及燒了兩個浮橋,就根本無法阻攔追兵過河繼續追他了。

而也就是過河後不久,他一頭扎入到了戰場之中,使得混戰進一步擴大。

沒人能詳細說明這場遭遇戰的規模到底到了什麼地步,打到最後,整個沁水北岸,全都亂做一團,到處都是小規模戰鬥,甚至出現了友軍的誤傷。

先是夜裡,有如韓二郎部這種一開始開啓戰鬥卻大多數撤下來的情況,也有如闞棱這種去了大半個營的情況,大家都糊里糊塗的,而到了第二日天亮,雙方進一步增兵,且都有方面之任的大將督戰——黜龍軍這裡是王叔勇親自上前押陣,收攏部隊;大英那邊則是宿將韓引弓前來調度。

到此爲止,戰事更加混亂與激烈,成建制的對抗廣泛出現,而且劉黑榥成功越過沁水,彙集了自己指揮的三個騎兵先鋒營,在沁水上游的石山附近開啓了第二戰場。

這麼說或許有些不準確,因爲很快,兩個戰場就連成一片了。

尤其是王叔勇在郭敬恪的提醒下,迅速發起了對沁水對岸溫城的圍攻,這使得沁水兩岸上下完全陷入混戰。

更離奇的是,到了第二日晚間,雙方主將都有些麻爪,生怕哪支部隊被人包了,便各自下令收兵,結果試圖控制局勢的舉動竟也失敗了……因爲此時雙方的兵馬早已經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雙方部隊執行軍令撤退的過程反而催化了新一輪混亂遭遇戰。

戰鬥爆發的第三日,也就是九月廿五日,雙方不約而同的派遣了生力軍對前線進行輪換與增援,這導致了第三場大規模混戰。

說真的,起初沒人在意這場遭遇戰,甚至會躍躍欲試,但現在,考慮到短短數日內的傷亡以及各種奇怪的減員,雙方都開始發慌了。

沒有主將,沒有戰略,沒有配合,難道就要這裡相互消耗到難以承受的地步?

“怎麼講?”這日下午,臨清關,小雨初下,剛剛抵達此處的張行一踏入城內混亂的公房,便察覺到了氣氛不對。

“王五郎有些虛了。”早半日抵達此處的徐世英從案後擡起頭,言簡意賅。“他覺得太亂了,怕稀裡糊塗把兵馬葬送了。”

“有這個危險嗎?”張行嚴肅來問。

“我覺得沒有。”徐世英坦然道,卻又看向了此行的副手馬圍。“因爲現在來看,不光是我們亂,大英那邊也亂……”

因爲連日趕路明顯有些疲憊的馬圍見狀接過話來細細介紹:“從時間上說,他們是二十日傍晚才抵達的,我們第二日中午發兵,到了廿二日晚間交戰,只差了兩日,考慮到他們在最重要的河陽城-舊溫城一帶修築了一個頗大的營盤,同時連修武、新溫、溫城都沒拿下來,可見並沒有什麼多餘佈置,就是花在立營和包圍河陽上面了,所以,他們也沒想到我們來這麼快。現在的戰線也能說明問題,靠近我們這邊的溫城得而復失,被他們搶走,可我們竟然也搶了算是在溫城後面的安昌城。”

“這也只能說是現在爲止沒有大的危險。”張行鬆了半口氣,就在案前尋了個長凳坐下。“可再亂也總能緩下來的,對面兵力目前應該算佔優吧?若是不顧一切集中兵力來攻沁水北岸,我們會不會吃大虧?”

“應該也不會。”馬圍苦笑起來。“首席,你曉得就在這沁水上下幾十裡的地界,咱們投入了多少個營嗎?”

張行沒有吭聲。

“我在這裡算了半日,一直沒算清楚,但已經確定參戰的,最少有二十個營。”馬圍明顯是想試着把各營主將序列報出來,但他自己都卡了一下,就直接放棄了。“這還不算早就散開交戰的兩個巡騎營,上戰場控制局勢的兩營軍法營,河內半郡和汲郡本地駐紮的四個負責轉運後勤的後備營。”

“快五萬人了。”張行聽到一半就醒悟了。“咱們人來的太快了,太多了……而按照劉黑榥傳的訊息,司馬正就在河陽城,我那岳父不大可能扔下河陽大營過沁水來打我們,是這個意思不?”

“是。”馬圍繼續苦笑道。“但不止如此,首席想一想,我們扔出來快七萬人,他們跟我們混戰了兩三日,又放了多少人?我這裡剛剛統計的情報,韓引弓、白立本、竇琦、孫順德、崔弘昇等一衛大將都已經參戰,下面看到次一級的旗號裡光姓薛的就有五個……戰場確實塞不下了!”

張行怔了一下,復又詢問:“你們有什麼想法?”

馬圍沒有接話,而是看向了徐世英。

後者脫口而對:“地形太狹窄了,不收拾亂局是沒法真正展開大規模作戰的,所以要先收攏部隊,維持戰線,看能不能把溫城搶下來,然後以沁水對岸的溫城、安昌爲支撐建立陣地,近距離監視河陽,等待戰機。”

馬圍也點點頭:“原計劃裡其實有這麼一遭,但絕對沒有想到會有這麼一戰。”

“也是我們糊塗了。”徐世英幽幽以對。“這種大戰,竟然低估了兩邊的戰意。”

“不錯。”張行也肅然起來。“這是決定天下歸屬的戰鬥,便是咱們在北面和南面都有安排,也不耽誤當面纔是主戰場,所謂勝則勝、敗則敗。”

周邊幾人,包括一直沒吭聲的秦寶、王雄誕、許敬祖幾人都認真點頭。

接下來,就在幾人準備參與討論時,徐世英卻也忽然起身:“不能待在這裡,我先走,去沁水看看,王大頭領跟我一起去,秦大頭領留在這裡護衛首席與馬分管整理下軍情,明日等到後續尉遲頭領他們彙集,再移動到新溫城即可。”

張行也隨之起身:“不必了,咱們一起去,秦寶領着踏白騎護着咱們去,大隊也立即收拾起來,王雄誕護着隨後跟上,今晚就到新溫城立足……現在固然沒有大的危險,可早些貼到前線早放心。”

徐大郎自然無話,這種規模戰鬥,張行作爲全軍統帥到前線根本就是一種必需的舉措,尤其是按照劉黑榥的情報,此時白橫秋、司馬正根本都在河陽,那張行就更要去了。

周圍人聞言,自然一起行動起來,後續部隊剛剛入城是一回事,可跟着徐世英來的軍務部、王翼部上下原本在臨清關也只待了一個時辰左右而已,但沒辦法,他們比誰都清楚前線的混亂與緊迫,只能在馬圍的指揮下將剛剛佈置好的東西復又收拾起來,準備往前線趕。

倒是同樣早到的機要文書許敬祖,此時忽然想起一事,趕緊在臨清關的關城內攔住了張行。

“柴愈……東都靖安臺故人?”張行略顯詫異。“我確係認識幾個姓柴的,沒有柴愈這個人吧?”

“首席還是見一見。”馬圍也跑出來提醒。“不是說什麼風度……而是咱們跟東都那裡關係複雜,如果咱們沒有強攻河陽的打算,只是想擊退關西大軍的話,那最好給東都那邊留些餘地……可偏偏咱們趕得快,前日、昨日便已經對溫城和新溫城的東都軍動手了,這柴愈就是從新溫城跑出來的,在延津被大魯頭領給控制的。”

張行聽對方說的有道理,便立即點頭,卻並沒有下馬。

而說話間,早有甲士去提人了,須臾片刻,果然從關城一側的庫房裡牽出一人來。

張行遙遙看得此人便笑:“閣下剛剛雙十出頭吧?我在東都時,已經是七八年前,你那時多大,與我相識?如何在靖安臺奉公?”

實際上,便是秦寶也望着此人蹙眉。

那人,也就是新溫城的關使柴愈了,一面被牽着往前走,一面趕緊來言:“我年紀小,叔父大人不記得小子委實尋常,但我父親久在靖安臺爲常檢,當日叔父大人與秦叔一起入得靖安臺,我便在家中屢屢聞得你們風采……”

張行與秦寶從常檢二字開始,本能對視,卻是瞬間意識到對方是誰了。

張行也旋即下馬笑道:“如此說來,果然是故人之子……我跟柴常檢是真真正正的至親兄弟一般,當年月娘父親殺了刑部尚書,就是靠你父親轉圜,停了月娘的通緝……這件事情,我們全家都銘記在心。”

柴愈心中大定,卻不耽誤他來到跟前後不顧雙手被縛,直接以頭搶地。

而秦寶得了張行眼色,復又上前解開繩索,將對方拽起……而剛一鬆手,這柴愈復又跪地叩首。

張行無奈,直接了當來言:“賢侄,既是故人,我身爲黜龍幫首席,是有特赦之權的,特赦了你便是,歇息一晚,明日從延津回家吧……你隨行那些人,我也儘量周全,一起回去。”

柴愈大喜過望,但還是叩首:“誠如胡叔所言,叔父大人果然體面,可昨夜不曉得局勢,突圍之後胡叔斷後,如今早早沒了蹤跡……還請叔父大人成全。”

張行明顯一愣:“胡叔莫非是胡彥?”

“自然如此。”

張行竟一時語塞……沒辦法,他本想說,胡彥也是他至親兄弟,然而,連當日只是個行賄對象的柴常檢都成了至親兄弟,這胡彥乃是真正的老上級、老兄弟,卻反而不好是至親兄弟了;而且,他隨即也愕然於胡彥被俘的訊息;最後反應過來,竟復又愕然於自己的愕然。

這不是腦子擰巴了,而是真的對自己感到不解。

放到以往,什麼至親兄弟,甭管真假,他是脫口就來,可現如今,自己居然要臉了?計較這些口舌上的分寸?

果然是首席當麻了。

實際上,徐世英都多看了張行兩眼,他自然也曉得胡彥是誰。

過了許久,其人才緩過勁來,認真道:“你先回去,老胡那裡且放心……臨陣固然刀槍無眼,若他活着,自然治好傷與他自由,若他死了,我也要在戰後操辦喪事的。”

柴愈還能說什麼,只是連連叩首。

小小插曲,卻讓張行放在心上了,當晚抵達新溫城,自然忙碌開來,徐世英等人連夜去做偵查,馬圍、許敬祖這些人鋪設參軍-文書體系,張行也與輪換下來的頭領們交談,詢問局勢。

一番交談下來,自然曉得,前方果然是一團爛仗,傷亡是不小的,只要是早早參戰的,各營都有百人以上減員,只不過按照這些人敘述,關西人的傷亡不會比他們少,甚至更多一些,但都沒有成建制的崩壞和傷亡,這是因爲關西人兵力厚,而黜龍軍也擅長多個營之間配合……對此,張行也是信的,反正徐世英應該也會有親身觀察;此外,他明顯察覺到幾乎所有人都是戰意不減,有人覺得應該反覆整理兵馬在沁水兩岸打下去,也有人覺得張首席來了,就應該收攏部隊,往河陽決戰,就沒有人說要謹守不動的。

張行一一寬慰,復又往城內外營地裡去查看傷員,慰問從淮北來的醫生,包括與值夜的士卒交談。

確定士氣飽滿,減員沒有過度影響軍心後,便回到城內,又與馬圍討論補員事宜,乃是調度了頗多後備營往汲郡集結,最後又給鄴城寫了一封信……這才與秦寶一起探望了路上就知道還活着的胡彥去了。

三人相見,倒沒有什麼多餘感慨,甚至氣氛有些尷尬。

張行和秦寶只能先詢問對方傷勢,而胡彥則有些不知輕重的埋怨對方,難道不曉得自己在這裡,如何讓闞棱這種跟他有舊怨的外來戶做先鋒,平白挑起戰事,鬧得死傷?

於是氣氛愈發尷尬。

能爲什麼?

當然是因爲確實不知道胡彥在這裡,說句不好聽的,他張首席現在肩上扛的是快百郡的半壁江山,心裡裝的是千萬軍民,怎麼可能會在意一個不相干的關城守將是誰,又跟自己這邊哪個將領有什麼恩怨?

就這幾天參戰的,就有二十五個營,外面還有幾十個營在打或準備打,哪個頭領沒有自己的故事?真要是計較這些,他腦子早就炸了。

甚至更進一步,知道了又如何?難道會安排人家闞棱後發?

開什麼玩笑,人家闞棱是披堅執銳的爲黜龍幫爲大明奮戰的,你胡彥私交再厚也是其他陣營的人!

秦寶先開口掰扯了幾句,然後就坐在榻沿上的張行無奈開口:“胡大哥,現在咱們是兩家,這話沒法說,你若願意降,我作爲兄弟,自與你們做調解,如何?”

躺在榻上的胡彥因爲失血面色發白,卻依舊保持着某種冷靜,他沉默片刻,沒有直接回應,而是去看立在榻前的秦寶:“秦二郎,當日張三郎在東境造反,你跟他生死一般的交情,爲何拖了兩三年纔去?”

秦寶尷尬一時,但還是正色回覆:“因爲我那個時候眼界不夠,總覺得自家能出人頭地,讓老母寬慰,有宅子有錢糧,讓妻子無虞,有馬有槍,讓自己馳騁,便足夠安心……卻忘了,這私人的苟安根本禁不住天下的動搖,一隅之地的平泰更是遮不住天下的流離苦楚,這才下定決心,無論如何幫着三哥安定天下。”

“剪除暴魏,安定天下,這些年也聽出繭子來了。”很明顯是因爲傷勢緣故,胡彥深吸一口氣的同時便面色猙獰起來。“可見便是你,也只是想着安定天下,卻因爲大魏對你有恩,給了你安樂窩,所以沒有想着剪除暴魏的意思……”

秦寶便要解釋,卻被胡彥勉力擡手阻止:“我曉得,你們有大道理,真說出來,我辯解不過,只是想借你的經歷告訴張三郎,我的事情,可以比照着你當年的心思……張三郎,我比秦寶年長許多,家中妻兒老小也比他多許多,這種安樂苟且的心思,自然是他的多倍;更要命的是,司馬二郎來到東都後,雖然人人都說他不能長久,覺得他沒有前途,可這幾年,卻是東都之前十數年間最安樂的幾年了……而這一加起來,便是我不願挪動的心思,勝他當年十倍。”

秦寶當即沉默。

倒是張行裝起了糊塗:“既然司馬正如此正派,何妨請他將你家眷送來?”

胡彥看着張行怔了一下,不由失笑:“張三郎,你是真不懂假不懂……我壯年入東都,子女都在東都長大,東都如今又這般安樂……如今該着我走運,與你相識日久,你又不殺我,我爲何要降?”

張行也笑了:“東都這般安樂嗎?”

“正如秦二郎所言,一隅之地,一家之私,還是讓人安心的。”胡彥認真來道。

張行無話可說,只能點頭起身:“胡大哥且安歇,明日去臨清關,看你自己傷勢,傷勢一好就回東都安樂吧!”

胡彥勉力在榻上拱手。

出了屋子,一時也睡不着,便往燈火通明的本地署衙而去,與值守在這裡的許敬祖做了交代……許敬祖應下之餘,卻又主動提醒:“首席,東都一隅之地,司馬正稍作仁政,下面就死心塌地,那關西怕也如此。”

“不錯。”張行點頭認可。“這天底下有野心有志向的人還是少,大部分人都只是得過且過,若能稍微比之前幾年過得好,便足以安下心來……然而,有曹徹在,有大魏的土崩瓦解,這幾年各處都被兼併妥當,哪裡過得不比前幾年好?”

許敬祖到底是許敬祖,見狀復又來笑:“首席心裡明白就好,只不過接下來各家就要大戰,一大戰便要消耗人心的,而咱們的人心到底比他們厚重許多……開戰前首席說的就極對,咱們是要開創天命的,這些人便是稍得人心,如何能與咱們比?”

張行只是點頭。

道理都是道理,而且說的都極對,可僅憑道理是沒法直接開創天命的,四御證道,哪個不要刀兵來決?而既到了此時,便也要把心思放在刀兵上纔對。

自己如此,白橫秋、司馬正也如此。

就這樣,到了後半夜,張行方纔睡着,一覺到了上午,精神抖擻,便親自騎着黃驃馬去往前線巡查,準備收攏部隊,調整戰線。

而也就是這個時候,河陽城大營內,已經收了神通的白橫秋正在與營內諸將研究一些奇奇怪怪的軍械。

“這個是雕花馬面能猜到,可這個是什麼?”關西宿將趙孝纔不顧姿態蹲下來,拎起一個已經變形的未合攏小鐵圈,面露詫異。“我做了三十年將軍,未曾見過此物……是什麼甲冑的裝飾嗎?”

周邊大小將領十幾個一擁而上,都來研究,可研究了半日也都摸不着頭腦,便是坐在案後的白橫秋也發懵,只是沒有表現出來而已。

過了一陣子,還是人稱辛七郎的一箇中郎將遠遠開口:“何妨找個俘虜問問?”

“沒多少俘虜,還都在河邊的寨子上。”白橫秋的侄女婿,監軍司馬張嶽脫口而對。

“爲何不押送過來?”白橫秋冷冷來問。

張嶽不敢怠慢,趕緊正色行禮:“不瞞陛下,這是因爲俘虜中並無隊將以上賊人,按照常例與軍法,押來也無用。”

白橫秋愈發嚴肅:“兩家十幾萬人打了三日,竟無一個隊將俘虜?”

“是。”張嶽愈發小心起來。“陛下,殺傷是有的,而且有多處,但俘虜卻無。”

白橫秋面色鐵青,但到底無話了。

旁邊此行副帥白橫元見狀,趕緊在座中來勸:“皇帝何必爲此小事計較,一場亂戰,也沒有圍殲,都不好收拾戰場的。”

白橫秋到底給自己這個堂兄兼第一宗室大將一點面子,微微頷首。

而下方趙孝才早就扔了那個環,復又拎起一個鐵牌來,打量上面字跡,心中驚訝,卻沒有再開口。

白橫秋何等修爲,早就察覺,立即來問:“趙將軍,不要因爲我發脾氣就遮掩什麼,我不是曹徹……經歷過前朝,誰敢學他?”

趙孝才立即點頭,然後站起身來,將手中鐵牌向前遞到了御案上,語氣複雜:“陛下,黜龍賊的號牌竟然做到了後備營的正卒。”

白橫秋摸着那鐵牌看了一眼,果然上面清楚刻着“黜龍幫衆,大行臺直屬後備營正卒王大河”,再翻開背面,上面赫然又刻着“二七七三二二”一串數字……也是不由心驚。

下方也不由議論起來。

正在這時,外面通傳,前線大將司清河到了,而司清河既入,立即恭敬下拜:“陛下,前線急報,微臣不敢怠慢,一定與陛下面告……張賊來了,其人那面紅底‘黜’字旗應該是昨夜到的新溫城,其左膀徐世英也來了,加上前日就參戰的其右臂雄伯南,黜龍賊軍事中樞已經盡數到了沁水前線,而且看樣子似乎是要放棄北面部分戰場,往溫城城下彙集的意思。”

此言一出,帳內衆人壓不住的喧譁起來。

沒辦法,雖是驚歎張行來的這麼快、這麼堅決,卻也不好多說什麼,都只說溫城保不住了。

“溫城肯定保不住了。”白橫元捏着鬍子分析道。“對方既然集結,溫城孤懸在敵陣後方,張行、雄伯南,魏文達也在,不曉得牛河在不在,拿下此城易如反掌……我以爲,此時應該也趕緊收縮兵馬,要害是控制河內城,卡住北面石山,按照原計劃引他來咱們大陣當面,看他敢不敢爲東都拼命?”

“白將軍說得好。”竇琦插嘴道。“咱們之前就有計劃,若黜龍軍來的慢,就控制沁水,頂住他們,從容攻取河陽;但他既然來的這般快,就該棄了沁水,引他過河,讓他們置於險地,看他們敢不敢決戰……至於溫城,本是亂中取的,與他便是。”

衆人見皇帝點頭,紛紛附和。

很快就有軍令傳下,讓韓長眉、韓引弓兩位在前線的兄弟大將收攏部隊,分別往河內與石山去,同時讓溫城內的部隊火速撤離,歸於大隊。

安排妥當,白橫秋更是親自起身,準備往前線收攏部隊,控制戰線,也是防止張行聚攏高手在前線圍殺關西將士的意思。

衆人自然無話。

倒是出帳時,司清河竟然認出了之前帳內衆將都沒有認出來的那個圓環:“這是得勝環,也是許多年沒見了。”

衆將一起請教,更兼馬上要出兵,司清河也不好賣乖,直接解釋:“如鐲子一般帶手上的,蜀地的風俗,一般是白帝觀開光後發給將士的,取諧音的意思,求個戰陣庇佑,得勝而還。”

衆將鬨然,只覺得無稽,對着這麼個玩意研究半天。

更有人直接嘲諷:“給士卒做號牌還算妥當,做這個頂甚用?蜀地見在咱們這裡,白帝爺還能越過咱們去庇佑他們?黑帝爺不在天上笑話?有這個鐵,打幾個甲片都是好的。”

衆人紛紛附和。

但也有人心中不安,因爲按照他們對張行的打探,怕也不是個不知道輕重的,再加上這幾日作戰,黜龍軍甲冑齊全可不是假的,反而是各營皆有裝備特色,或面甲做鬼面、或馬甲雕花、或刀兵掛纓、或披風繡邊,不一而足,這得勝環怕也是哪個頭領是蜀地人的做派而已。

真要是這麼計較,反而是人家裝備充足,士氣昂昂的意思。

但沒人說出口。

兵貴神速,既曉得張行親自上陣,中午時分,白橫秋也親自領中軍出了大營,然後依次收攏之前散在沁水兩岸的部隊,主要就是放棄沁水對岸與東段控制權,以求收縮兵力。

而可能是黜龍軍也在做類似的事情,下面的軍將不由得便默契起來,雖然戰鬥與衝突依然不可避免,但烈度少了許多,也沒有了什麼多餘的追擊和穿插。

雙方忙碌了一整日,到第二日下午的時候,基本上都將兵馬收攏妥當,不再有孤懸在外的孤軍、孤城了。

當然,溫城也變成了黜龍軍的前線指揮樞紐,隔着沁水的新溫城則是後方大本營。

相對應的,關西軍也是如此,他們在大營合圍河陽城不變的情況下,將指揮中樞移動到了小濟水東側的舊溫城,與黜龍軍之間一馬平川,毫無阻礙的對峙。

“白橫秋的意思,不會是想跟我們打吧?”馬圍聽完情報,忽然來問。

“什麼意思?”王叔勇一時不解。“他不一直在跟我們打嗎?”

“我是說他此戰的方略。”馬圍指着西面似乎可以望見的關西軍營盤道。“他的方略是不是想引誘我們過沁水,與我們決戰,覆滅我們……也不用覆滅我們,只要打敗我們主力,將我們攆走回去遮護鄴城,那河陽城或者說東都便會喪膽吧?”

“通過打我們而降服東都,一戰而定雙雄嗎?”張行若有所思,然後笑道。“倒也合乎情理……只是他不怕牙崩掉嗎?”

雖然張行第一時間信了,但其餘人都覺得不可置信,理由倒是跟張首席一樣,憑什麼覺得可以打敗我們?

“既如此,明日一早,咱們出陣挑戰。”張行毫不遲疑下了決心。

徐世英、雄伯南、馬圍都沒有反對,而王叔勇等將領更是大喜……前三位其實曉得張行的方略,他的確沒有一戰而勝的期望,畢竟北面還沒發動,優勢還沒有建立起來,而且按照之前討論,越拖下去河北的優勢越大,所以黜龍軍在此地的戰略是稍微保守一些的,只要確保東都不被關西吞併就可以接受。

然而,越是如此,越不能在行動上保守,反而要將威風打出來,並且嘗試在這裡取勝才行,甚至從小的戰術角度來說,黜龍軍晚來了兩日,營盤都沒有妥當,這種時候更應該主動前壓,爭取時間,穩固陣地。

所以,張行的方略沒有問題。

你想在這裡野戰解決我們,我們還想解決你呢!

衆人都無意見,便回去整備兵馬。

翌日一早,黜龍軍在溫城後方背河鋪陳的簡易營寨上空煙霧繚繞,關西軍上下雖然有些驚愕,卻不耽誤他們反應過來以後各自憤怒振奮,然後也趕緊大舉埋鍋造飯,點驗兵馬器械,準備白日大戰。

上午時分,黜龍軍在軍議後舉行了例行的“廊下食”……這種本意是之前幾個朝代都城經濟發達、物價騰貴,中樞爲了照顧直屬低級官吏侍衛而進行的餐飲補貼福利,在黜龍軍這裡卻因爲常常開會外加某種指導思想而發展成了一種特定儀式習俗,既是表達官兵平等,也是會前會後非正式溝通的場所。

不過這一日,衆人議論紛紛,全都在即將開始的大戰上,各自興奮難耐,全無多餘心思。

見此形狀,張行也沒有在說些大而無當的話,只按部就班,用完餐後便點起兵馬,乃是親自裝扮妥當,黃驃馬、玄色甲、大紅披風,再打起紅底黜字旗,請牛河爲護衛,以秦寶、尉遲融分列踏白騎左右兩翼,又以徐世英爲中軍指揮、雄伯南持大旗居中坐鎮兼全軍監軍,然後以王叔勇爲左翼指揮、徐師仁爲右翼指揮,不設後軍,以馬圍都督溫城,再以劉黑榥都督騎軍四營爲偏師沿沁水伸張。

各部所領營頭數量不一,但只計算越過沁水能迅速參戰的部隊,包括溫城、安昌兩城駐軍,已經合計二十八營,超過五萬衆了。

黜龍軍排兵佈陣,出兵如魚龍之勢,早早驚動了對面的河陽大營,幾乎是同一時間,關西軍也大舉出動列陣……雙方默契的在只有四十里寬的夾河之地佈置妥當,中午之前,便緩步向前推進。

不算哨騎,雙方兩翼前鋒便迅速發生接觸與交戰。

與此同時,雙方的中軍和別動隊都明顯保持了剋制,別動隊的騎兵大隊在劉黑榥的帶領下緩緩遊弋,等待戰機,而中軍則是謹慎推進,一直到雙方相距數百步的距離方纔止住,各自立陣。

剛剛停下,雙方便都有使者發出,不顧視野外的兩翼已經開始交戰,各自勸降對方!

坦誠說,兩邊都有些無語,這對翁婿真是閒的……馬上開打了好不好?!便是中軍不動,兩翼往中軍延下來,也要大舉開戰的!

使者各自無趣折回,然而,就在所有人都磨掌霍霍,準備今日大戰開啓,看看是先鬥將,還是鬥陣,什麼時候開啓真氣大陣的時候,更閒的人出現了。

秋日午間的陽光燦爛而不燥熱,忽然間,衆目睽睽之下,關西軍側後方的西面河道上,憑空升起一輪大日。

饒是黜龍軍上下都知道薛常雄已死,可見到這個場景,卻都忍不住發懵,一時以爲是薛大將軍來援了呢。

不過很快,在兩軍上下的忐忑中,在兩軍主帥冷冷的注視下,那輪大日慢慢褪去邊緣光芒,變成了一個高達數十丈的金甲巨人。

隨即,巨人沿着大河河堤而來,動作看似遲緩,實際上卻是極速,引得兩軍上下都有些喧譁和動搖之態。

“派使者去對面,說是我請白公陣前一敘,讓天王和魏大頭領過來。”張行迅速收起那副冷淡表情,微微一笑,下達了命令,然後回頭來看牛河。“司馬二龍這是大宗師了?”

牛河望着那個迅速靠近的巨人,緩緩點頭:“只能是如此……老夫已經不是分毫對手了!這才幾年?”

張行也有些無語,只能勒馬相待,而不過片刻,雄伯南還沒來呢,對面便馳來一騎,在幾名踏白騎的包圍下遙遙大喊:“張首席,大英皇帝陛下請你陣前一敘!”

張行無語……其實這種陣前嘮嗑也不是不行,尤其是東都方面,確實可以聊聊,只不過張行和白橫秋;河北與關西;黜龍幫與關隴;大明和大英之間,已經到了一定份上,沒必要聊了。

剛剛雙方派個使者羞辱一下對方,已經算是某種開戰程序了,就是替代這種陣前嘮嗑的。

真想嘮,就憑兩人修爲,隔着幾百步喊話又如何?

回到眼下,現在也是真沒辦法,司馬正過來攪局,卻沒有立即攻擊包圍他的河陽大營,必然是有話說,他一個陣營領袖兼大宗師顯化之後往兩軍中間一立,誰還能不聽他說話?

既然司馬正來了,安全有保證,張行遲疑了一下,乾脆又點了幾名就在中軍的將領,讓他們一起去長長見識。

果然,金甲巨人見到雙方立住陣腳後乾脆化作一道長虹,須臾便至,然後在兩軍之間消散,張行和金甲龍氅的白橫秋也各自打馬引衆向前,兩人一直走到相距十幾步的距離,默契的與立在那裡的司馬正擺了個三角形,方纔駐足。

然後,張行在黃驃馬上與司馬正拱手:“司馬二郎,三年未見,風采依舊,修爲更上一層了,三十多歲的大宗師,古今不能說沒有,但也足以傲視天下了。”

說完,便閉口不語。

白橫秋見對方不理會自己,再加上情勢怪異,乾脆捻鬚不語。

司馬正見狀,就在地上負手含笑開口:“張三郎,你平素話最多,今日爲何見到自家岳父卻連招呼都不打?”

“他雖是家妻養父,也是敵對賊酋,但眼瞅着是個死人,何必與他浪費口舌?”張行昂然做答。“我此行,只是來看看司馬二郎一人而已。”

白橫秋身後跟着數將與十幾名奇經衛士,聞言各自作色,便要喝罵,還有人聽到養父二字便心驚肉跳起來,倒是白橫秋微一擡手,止住了喧譁:“大軍相交,勝則勝,敗則亡,他視我們爲死人,我們何嘗不視他們爲死人,計較口舌幹什麼?”

司馬正笑了笑:“看來兩位都已經下定決心,要一決生死了,只是在下不懂,你們兩家決生死,爲何要來我治下的河內郡擺戰場?不能在晉地在河北開戰嗎?白公,你是不是攻破了濟源在內的七城三津,殺傷了我許多部下?張首席,你雖然晚來兩日,可新溫城、溫城如今都在你手,其中守將、兵馬都在哪兒?咱們不是有盟約嗎?”

白橫秋嗤笑一聲,本欲做答,但聽到對方最後一問,反而止住,等待張行來言。

而張行絲毫不慌:“正是因爲有盟約,所以纔來援助司馬二郎,不然鄴城離這邊如此近,如何比他們晚兩日纔到?至於兩城兵馬、守將,是他們倉促之中把我們當成了關西的侵略,偏偏若不動手,又會被關西賊搶佔,所以才暫時控制了兩城……不過你放心,兩城軍民雖然有些誤會和損傷,但事後我都妥善安頓,過一陣子,他們就會從龍囚關回東都去了。”

司馬正耐着性子等對方說完,立即點頭:“我信張三郎妥善安置了兩城軍民,但事到如今,我是東都之主,昔日與你立約之人,我明白告訴你,我們之間是不戰之約,不是軍事同盟,你不應該佔我城池,傷我軍民……現在請你們撤走,否則我就視你們違約了。”

張行立即頷首:“可以,司馬二郎說什麼是什麼……但我們與關西勢不兩立,所以,請你先把兵馬派來……只要你的兵將到了,我們就把城讓出來。”

司馬正看了看不遠處厚重的關西軍大營,竟然一時語塞,他敏銳意識到,自己不該跟張行做口舌之爭,他來這裡,是做政治表態的。

遲疑了片刻,司馬嚴肅相告:“兩位,我來這裡是想說,既起刀兵,便只能以刀兵相結……我來這裡,是給兩位故人最後一個機會,若你們此時撤兵,我願意與兩家相安無事,否則,兩家都要承我東都的刀兵。”

張行和白橫秋都沒有吭聲。

司馬正這話,乍一聽是露怯,是幼稚,但兩個當事人卻心知肚明,恰恰是他們被司馬正看穿了。

白橫秋看起來是圍住了河陽,準備鯨吞東都,實際上也是如此,但他設計的方略卻是通過擊敗黜龍軍威嚇住東都,然後回身逼降,而不是直接進攻一位在東都立塔大宗師直接把守的河陽城要塞。

張行也類似,他從來都不想與東都翻臉,他有北面後手,有對東都長久以來的外交努力與經濟滲透,他追求的是聯合東都,在這裡消耗關西,當然也消耗東都。

但現在,司馬正告訴他們,想都別想。

而且,事到如今,誰會真的後撤呢?

大軍迫到如此,半步都沒法撤的。

所以,結果已經註定了。

“朕本就是要一統四海,此行正是要從併吞東都開始,如何能退?”白橫秋稍作思索,意識到沒有轉圜餘地後,直截了當的做了宣告。

張行嘆了口氣:“司馬二郎,我也不能退。”

司馬正見到宣戰目的達成,笑了一下,便拱手準備告辭。

白橫秋也準備打馬歸陣。

孰料,張行忽然搶在司馬正告辭前開口:“不過司馬二郎,我還是想告訴你,這天下一定是黜龍幫能得,希望你不要誤判。”

司馬正和白橫秋一個地下一個馬上,一個正對一個轉身,聞得此言,全都搖了下頭。

“我有證據,就在此地。”張行忽然下馬,不顧自己只是個宗師,去牽人家敵對陣營立塔大宗師的手。“司馬二郎,能不能耽誤你片刻,讓我介紹一下我剛剛在中軍倉促召集的幾位幫中將領?”

司馬正愣了一下,到底好奇,便點了下頭,任由對方將自己牽着往前走。

而白橫秋及其隨行幾名大將,也都敏感回頭,這個信息還是有必要留意的……說句不好聽的,真打起來,白橫秋扔棋子都有的放矢。

“你們不用下馬,我做個介紹就行……”張行一邊說,一邊指向一人。“他叫韓二郎,沒有個正經名字,是清河農戶出身,三徵逃人,先從張金秤做賊,當了個隊將還是什麼,張金秤敗亡時逃了出來,又與清河通守曹善成做郡中副都尉,曹善成敗亡,他才領兵投了黜龍幫。小時不曾修行,但我們打破黎陽倉他轉運糧食時忽然有了奇遇,二十多築基成功,當年白橫秋出紅山,聯合河北官軍將我們圍困,進取清河時,他詐降七太保紀曾,自己一起飲用毒酒來矇騙紀曾中毒,斬殺了紀曾,然後隨我南下渦河,北進北地,參與黜落吞風君,如今已經凝丹……你覺得他如何?”

司馬正上下打量了一下面無表情的韓二郎,認真點頭讚許:“這是個大大的英雄,天地鍾愛的豪傑。”

“他叫慕容懷廉。”張行繼續指向下一人。“司馬二郎知道是哪家嗎?若知道我就不介紹了。”

司馬正搖頭來笑:“如何不曉得慕容氏?名門之後,將門虎子。”

慕容懷廉趕緊在馬上拱手行禮。

“不錯,他是河間大營的人,與我們爭鬥了數年,去年纔算正式歸了幫中。”張行點頭,繼續指向一人。“這廝叫郭敬恪,司馬二郎應該聽過他名字吧?”

“聽過,應該是你們幫中資歷,但具體來由還不曉得。”司馬正點了下頭。

“他何止是我們幫中資歷,當日我浮馬過沽水,到了濟陰建立黜龍幫,第一批頭領裡就有他,這廝販馬出身,乃是建幫的功臣。”張行笑道。“但他這廝有個天大的毛病,那就是貪財……一起的幾位頭領,十之八九都要做大頭領了,他卻因爲這個毛病浮浮沉沉,到現在還是個最普通的頭領。”

後面關西諸將頗多笑出聲,郭敬恪尷尬欲死。

張行卻不以爲然:“誇你呢,不要慚愧。”

郭敬恪莫名其妙,司馬正也覺得怪異。

“他叫黃枇,現在還是暫署的頭領,是個市井潑皮,家裡父母早亡,跟舅舅販驢,結果驢子被地方官吏給訛了,舅甥二人被抓了壯丁,投了張金秤,敗亡後降的我們,是我第一批親衛……”

後面關西諸將還在笑,黃枇則則冷冷睥睨過去,司馬正也愈發疑惑,只是曉得張行遲早會解釋,所以並沒有詢問,便只是點頭。

“他叫呂常衡,司馬二郎總認識了吧?”張行指向下一人。

呂常衡在馬上給司馬正正色行禮,而司馬正沉默片刻,給這位老下屬也認真回禮,然後輕輕點頭:“老呂,刀槍無眼,保重,保重。”

“他叫馮憚,也是暫署的頭領,是安樂馮氏的五郎,馮無佚馮公的兒子。”張行又指一人。“從縣令升過來的,因爲之前在河間大營做過後勤,這次整軍才領兵。”

司馬正微微斂容行禮,後者也回禮,遠處關西諸將也多認真打量。

“他叫程名起……河北縣吏出身,先投的李四郎,是李四郎發掘的他,後來在思思麾下,曾被捲到東夷,是打穿了東夷回來的大頭領……

“他叫郝義德……是正經河北大豪,義軍首領……

“他叫沙大盛,渦水做河沙生意,淮右盟出身,他哥哥沙大通死後才投奔了我們……”張行一口氣介紹了九名隨行頭領,包括暫署頭領,卻沒有介紹隨行的三位宗師,然後終於來問身側的司馬正。“司馬二郎明白了嗎?”

司馬正有些懵……他其實隱約意識到了一點什麼,卻抓不住。

倒是另一邊關西諸將眼見着不認識都知道了,白橫秋二度勒馬回身後朝自己隨行諸將揚聲宣告:“你們看明白了吧?就這些烏合之衆,如何是咱們名師大將的對手?此戰咱們必勝無疑。”

關西諸將一起應聲,儼然得意。

真的得意,什麼義軍都還能忍,奇遇築基的也是個說法,可什麼貪財的馬販子,死了舅舅的驢販子,死了哥哥的挖沙漢,這都算什麼呀?還正正經經的介紹出來。

關西諸將勒馬轉回,司馬正還沒有反應過來,張行乾脆指着那些人後背來說:“司馬二郎再看看這些關西將領就知道了……這些人不用介紹,我這個北地漢都知道他們姓名……孫順德、竇琦、趙孝才、張瑾、崔弘昇……還真有個不認識的,最後兩人是誰?”

張行每喊到一人姓名,便有一人勒馬睥睨回來,便是沒來得及喊到的,也都各自放慢馬速。

而指向最後兩人時,張行卡了殼,這二人乾脆自己轉過身來。

“是白橫元白總管與司清河司大將軍。”司馬正反過來做了介紹。

“我想起來了,白橫元老早的南陽總管,司清河老早的益州總管,是也不是?”

“是。”

“司馬二郎,你還不明白嗎?”張行催促道。

司馬正沉默片刻,張了下嘴,欲言又止。

“走!”倒是白橫秋意識到什麼,直接下令,然後轉身勒馬歸陣,再無遲疑。

關西諸將也都隨從。

“我來說吧,這便是我們黜龍幫一定能勝的緣故了。”張行一聲嘆氣,聲音也大了起來。“這些關西大將,二十年前就是大將,不是說他們沒本事,也不是嫌棄他們老,而是說白橫秋根本不曉得如何從別處用人!

“白橫秋這老賊一輩子都在關隴裡打混,成了大宗師也變不了,他做什麼事情心裡都有個榜樣,有個他想當然的朝廷、軍務,乃至於天下的樣子,刻進他心裡了!所以他選大將,就覺得一定要從這些人裡選,建設制度就一定學着那個樣子來……他改不了了!

“但我們黜龍幫卻不一樣,我們既繼承了東齊規制,又建了新的制度,我們兼容包蓄,什麼人都能用!而且這些人不是沒有本事,他們都是被各自的才能和時勢推到此地與你相見的。

“所以,你不要看我們跟關西賊兵馬數量相當,國力相當,但其實我們能用的力是他們的十倍!他力盡便力盡了,我們卻能源源不斷!”

司馬正看了看白橫秋的背影,又看了看那些本能回頭來望的關西宿將,然後又看了看張行,以及張行身後諸將,心中難得翻涌,卻化作一句憤憤之語:“確有道理,但你黜龍幫便是再生機勃勃,又關我何事?”

說完,其人直接騰空而起,往歸河陽。

張行怔了怔,翻身上了黃驃馬,速速歸陣。

另一邊,白橫秋先歸陣中,面色鐵青,當場來喝:“有沒有三十歲以下的,父輩、祖輩都不曾登堂入室的中郎將?有沒有,與朕做先鋒?!有沒有?!”

身側諸將各自凜然,尤其是跟着走了一遭的所謂名師大將,如何不曉得白橫秋還是被張三郎那廝的言語給刺激到了,可大宗師不該遵循自己的道嗎?如何就要動搖?

羅方、薛亮都在,兄弟二人對視一眼,復又看向身後的十二太保馬開,這廝今年剛剛三十,混一下也是可以的,而馬開剛要出列,卻被白橫秋喝止:“你不算!有沒有張三賊不認識的?!”

但更令人不安的是,喊了半日,黜龍軍那邊都動起來了,這邊還是沒有人答應。

就在白橫元要勸白橫秋大事爲重時,一名白袍昂藏小將自遠端閃出下拜,遙遙大喊:“陛下,末將雖不是中郎將,可三日前隨中軍出軹關,遙見長河落日,僥倖凝丹,請陛下升我爲中郎將,我願爲先鋒!”

白橫秋大喜,遠遠來問:“上前報上姓名籍貫年齡!”

“河東薛仁!二十三!”那將負着一個大弓,一路小跑上前下拜。

白橫秋見到對方身形,愈發驚喜,伸手按住對方肩膀:“朕的伏龍衛與你!替朕攪碎那些關東烏合之衆!”

另一側,張行當然沒有人家白皇帝陣前識英雄的氣運,他立在平平無奇的黃驃馬,左右看了一眼,郭敬恪似乎還在生氣,也不理會的,直接拔出彎刀,下達軍令:

“諸軍努力向前,開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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