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這個人真的很像她,會是她回來了嗎?若不是,天下又怎麼會有這般相像之人?
仲雪擡首,只覺身子晃了一下。那原本灑了酒的案几因這晃動,酒水滴滴流下,灑溼了衣襟,他也似不自知。心裡不斷默唸着:是她嗎?是她嗎?……
三春越過季徇,腳下一步一步向前走,驀然有一種自己不是自己的錯覺。
有人在看她,不是一個人的目光,可這個人卻是最奇特的,似乎透過她在看另外一個人。這種感覺說不上討厭,但心裡也不覺多痛快。
靠近琴臺時,終於看清那個撐腮倚在軟墊上看她的男人,正是魏國的城陽君,他今日是一襲玄袍,很有一派國君的威儀,氣質冷漠沉靜,與在座的所有公子都不同。此刻他的目光就放在她臉上,似已經研究了很長時間。
從未看到過如此含意豐富的目光,憂鬱得似秋天的楓葉,迷茫得似冬日的月色,躍動得似天上的星子。他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在檀木花燈映出的那一小片光亮裡,那眼神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兒。讓人恍惚間好像掉進他眼眸所營造的漩渦裡,掙扎着想要爬,卻無論如何也爬不出來。
三春莫名的打了個寒戰,很覺他的眼裡應該住了個魔鬼,看得久了似乎很容易把人吸進去,還永世不得超生。
踏上琴臺,心顫顫地根本沒法彈琴,不是不想,實在是不會。或者以前她應該是會的,至少能認出琴譜,但一想到要在人前表演,莫名的有種抗拒,想不起來,也不想想起來。所以她只跪坐在那兒,擺出一副嬌柔的姿勢供人欣賞。
所有人都盯着她看,那個原本說三春長得一般的齊國公子牽情,是嘴巴長得最大的一個,至於其餘的幾個公子眼睛睜得都好似牛眼,早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奉凌君見效果達到,輕咳一聲道:“諸位對本君這姬妾可還滿意?”
牽情張着嘴的立刻合了起來,笑道:“自是滿意,你這姬妾可能借我一用乎?”
貴族之間的姬妾可以出借,主人家招待貴賓時都可以叫姬妾陪睡,甚至楚國曾有最荒唐的景凌君喜歡看姬妾和別的男人房事,每月清點一回,以哪個姬妾陪客的次數最多而大大打賞。所以他的女人都以偷男人爲榮,一時成了七國笑談。
景凌君所做的事雖可笑,但事實卻也是如此。貴族之間本就有種默契,誰若看上某人的姬妾,可討要了來陪自己睡覺,也可以用財物來換。主人根據出的錢多少,來決定是否把姬妾借出。這個借和賣還不一樣,借只借一夜,一夜的露水姻緣之後各奔東西。要是賣了就是跟人家走,以後想就不用再回來了,除非主人肯花更大的價錢買回來。
當然,這種情況一般是不可能,既然賣出去的,大多是不喜歡的,誰又肯再買回來?
不過能買賣的多半是姬妾,人家正室夫人可不是這樣。誰敢對人家正室不軌,那不叫出借,那叫戴綠帽子。
她自然不是奉凌君的正室,所以他笑得很開心,“殿下可是看上她了?”
公子牽情道:“自然,吾願出十金借一夜。”
秦太子也道:“吾願出一百金,君侯可肯割愛?”
牽情一笑,“太子殿下何必爭奪,不如先借我一夜,然後太子再帶走,豈不皆大歡喜?”
秦太子居然點頭,“甚好。”
他們兩人三言兩語就把三春的終身給定了,似混沒打算跟別人商量的意思。
奉凌君不禁皺眉,早聽說這位秦國太子霸道,果然名不虛傳,再碰上齊公子這樣一個二愣子極品,真是不叫人嘆息都不行了。
他搖搖頭,“此乃本君愛妾,豈能輕易與人?”
三春聽得撇嘴,她跟他有毛的關係?說得好像很不捨她似地。
秦太子以爲他嫌錢少,又加了五十金。
奉凌君與兩人說着話,眼神卻一直在留意着城陽君,只見這位君侯一邊品酒,一邊笑吟吟地看着這邊,彷彿只是在瞧瞧熱鬧。
難道是他想錯了嗎?他根本沒別人想象中愛那個人那麼深,還是根本沒看上三春?
心中有疑,想要再試探一下,便對三春道:“難得幾位公子看得上你,就爲大家跳個舞助興吧。”
三春眨眨眼,“君侯可是當真嗎?”
“自然。”
“諾。”答應着,心裡卻想,是你叫我跳的,丟了人可別怪我。
她起身站起,微施一禮,然後開始了她千篇一律的碩鼠。
其實她也不想太胡鬧的,奈何想了半天所會的舞蹈就那麼一兩個,除了像一隻老鼠蹦來蹦去,就是那個和舞姬研究出來的豔舞。
青說她跳舞跳得很好,那日喝醉的時候一舞滿酒樓都震驚了。可誰叫那時是喝醉了呢,一旦醒了之後便什麼都不記得了。
那首國風碩鼠是諷刺貴族的,自不敢唱,不過她自己給配了個音,“吱吱——吱吱——”
一聲既出忽然間,廳堂裡出奇的靜,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不大一樣,但卻是一樣的震驚。
倏爾,有人撲哧笑了一聲,緊接着笑聲彷彿被傳染了一般,所有人都在笑,譏笑、大笑、嘲笑、逗笑,笑聲越來越大,就好像吃了笑藥一樣。
牽情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手指指着三春道:“可樂,太可樂了,你定是老天派下娛樂衆生的。
三春不知是該哭還是該樂,她無心的,她不是真的想這樣,實在是腦子一片空白啊。可這樣的話就算說出去也沒人信,別人只當她是個搞笑人物,爲了博貴人一笑纔會如此。
好吧,笑就笑罷,要笑就笑個夠,不笑的是她“兒子”。
她換了另外一種方式伸直手臂,一隻螃蟹八隻爪,兩隻螃蟹十六隻爪……
笑聲越來越大,不笑的只有一個,城陽君,他持着酒爵眼神幽遠,略帶狠意,大約是想起那一踢他數腳的場景了吧。
三春一邊伸着手臂,一邊想着若落到他手裡會怎麼樣,這個陰陽怪氣的城陽君,可不會是多麼好心的人。
一想到自己在他手裡要受的千般苦處,便再也跳不下去了,瞬間結束了螃蟹爬,躬身行禮。
正要退下,卻聽奉凌君道:“坐在本君身邊。”
“諾。”她磨了磨牙,強忍住想對着他臉踹過去的衝動。
都說奉凌君性子和善,最是寬宏大量,也不知真要踹上了,他會不會還能擺出這張善人臉。
公子牽情最喜歡玩樂,對三春是越看越喜歡,見她落座,不由笑道:“奉凌君,你這姬妾竟賣幾何?用我齊國美人相換,再加一百金如何?”
他身邊那個貴族千金,當時臉都綠了,大約是沒想到自己竟連個賤籍姬妾也不如吧。
秦太子道:“本太子的莎娜已經給你,不如這個就讓給我吧?”
牽情嘴角微撇,“聰明者我見識多亦,奈何傻些的未曾見識幾個,再加一百金。”
三春氣得直咬牙,他才傻呢,他們全家都是傻子。
秦太子不甘心,忙道:“五百金。”
“六百。”
“七百。”
……
最後秦太子加到一千金,衆皆譁然。
這個年代牛是很貴重的生產力,一頭牛也不過賣二十金,三春的價錢完全可以買五十頭牛了。
一羣公子中只有他們兩個在那兒爭來搶去,其餘之人卻一句話都不說。
城陽君一直在喝着他的酒,只是望向這邊時眼神有幾分冷冽。他心中有疑,不知這個三春是不是那個人,相貌很像,竟有九分相似,神情很像,尤其是眼神,是誰也假冒不了的。還有他看人時喜歡翹嘴角,緊張時會搓手指的小動作,都與那人一般無二。但是可能嗎?死了的人會活過來?
他不相信,如果有可能倒想瞧瞧她身上是否有那個印跡,那個只被他看到過的印跡。
季徇也一言不發,他並不確定眼前這人是不是心中所想的人,但他知道三春的個性,這般把她當貨物一樣議價,她必不會高興。所以他吧參與競價,若想要救她,還是得想別的辦法。
看着這些不動聲色的人,奉凌君心裡急的直冒火,難道是他想錯了,其實這個三春的價值遠沒有他想象中那麼多?
轉臉去看城陽君和季徇,兩人各自若有所思,似對這邊發生的事混不在意。至於其餘的,都是起鬨的居多,誰也沒參與其中。
這些公子們都知道秦太子的脾氣,他性格極其暴躁,還小心眼,一言不合就動手打人。這裡面大多都是斯文人,要是和他相爭,不免失了身份。也只有牽情這個沒出過幾天門的傻愣公子,纔會一根筋的與他扛。
叫到一千金的時候,牽情還要再叫,秦太子那股壓抑脾氣就上來了,抓起桌上的酒爵砸了過去。這一下有些偏,沒有砸到他的頭,貼着頭皮飛了出去,落在身後的牆上,發出好大一聲“砰”響。
一國太子,要當大王的人,怎麼可以這麼沒品?可天下就是有這麼沒品的人,這位太子曾經跟人一言不合在酒席宴上掀過案桌,還曾因人嘲笑他下巴太長,當庭拔劍就要殺人。
這樣的人性,也怨不得沒人敢招惹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