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沉沉的天,其實是遠處田野裡燒桔梗的煙氣,周圍房屋戶戶人家的炊煙混集而成的煙霧,天也快要黑了,才這樣一幅冬天陰沉的樣子,靈夕可是滿頭的汗,儘管太陽已經下山,但大地的餘熱還是讓她感到有點口渴,也加上她挑着這麼兩籃子麻絲草,麻絲草是餵豬的,長在旱田裡,沙地上,手指頭大的葉,或更小,細軟的梗,開細小白花,一直以來她們這裡就拔它來煮熟作爲豬食,靈夕每天晚上放學後就挑起兩個籃子來這片空闊的田裡拔麻絲草,當然水田種上稻禾後,就拔另外一種叫“鴿腿苗”的,也可以作爲豬食,總之這兩樣是輪流着拔,這樣沒有了,又有那樣頂着,一年四季永遠不會缺乏似的,靈夕也就天天不間斷的拔下去,她已經記不清楚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也許從她還沒有上學的時候,但她現在上五年級了,也已經習慣了獨自在空闊的田野裡一把一把的扯草,直到扯滿兩個大籃子,這天輪到她值日,耽擱了時間,扯滿兩個籃子比往常更晚了些,她有點着急,過河的時候拖鞋被河水沖走了,她又擔着兩籃子菜,放下又怕野菜被水沖走,但是鞋子又被沖走了,三塊五錢一雙拖鞋,都能買一天的豬肉了,回去不見了鞋是一定被母親罵的,她着急得哭起來,邊哭邊趕忙的走到對岸放下擔子,往水流找去,一直不見,水越來越深了,就要到村裡孩子游泳的地方,那是一個漩灣,叫“洗牛灣”,想必從前是牛在那裡洗澡,儘管現在是村裡孩子們的樂園,但靈夕從來不敢往下走過,對她而言那裡深不可測,她不知道那裡的水深能不能沒過人的頭頂,總之是看不見底,靈夕還是哭,她知道鞋子是找不回來了,她不會游水,一直非常怕水,她不敢把頭伸到水裡,但是她試過用手捏住鼻子後把頭伸到水裡,她試過把頭伸到水裡後慢慢放開捏住鼻子的手,但鼻子吸了水,像一股血往腦門上衝,忽然一陣窒息感,兩邊腦門像要開裂了,嗆得她喉嚨發疼。她不敢再往下走了,突然她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知道是那些游泳的男孩子,她更是趕快的往回走,免得被他們看見,直到聽到他們各自分散回去的聲音,她才放心,又不甘心就這樣回去,又往下找去,還在抽泣着,忽然聽見有人說:“你找什麼?”,靈夕更嚇了一跳,看見是同班的林書浩,她只想快點走開,林書浩看到她手上只拿着一隻鞋子,猜想到另一個一定是被水沖走了,又見她走在岸上往水裡看,“你不敢游水嗎?”他問她,但她像不聽見似的,林書浩只好又跳到水裡去幫她找,很輕易的在最深處的水底找見了,他浮出水面,舉着鞋子,說“找見了”,往岸上一扔,靈夕趕快去撿了鞋子,林書浩也從水下走上來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他的家在這片田野的盡頭處,小溪從田野中穿過,而靈夕的家在另一邊。
回來剛進門母親劈頭就罵來:“你拔個豬菜要拔到天黑嗎?等你那把青菜等到這個時候都不得吃飯,做了一天活還是要我回來煮!你就躲在外面不回來怕幹活......”,“對,我就是故意的!”,靈夕知道這招最能激怒她,她永遠是罵,罵,罵,所有的不如意都罵在她身上,她正拿着豬菜上面的一把青菜要去洗來煮,一陣擊痛落在頭頂上,她“哇”的大哭起來,雙手抱住頭,手上的青菜散在了地上,她的母親還在喃喃而罵:“頂嘴啊!頂啊!”,靈夕跑到阿婆的廚房去了,大哭着,阿婆扒開她的頭頂看,起了一個包,“就這樣捨得下手,是自己生的嗎?永遠都是從頭來打,個個都是這樣的,不知怎麼個個都是從頭來打的.....”阿婆邊喃喃自語似的說着,邊找來萬花油塗在靈夕的頭上,她不敢說大聲,免得引來婆媳的爭吵,但又心疼靈夕被打,她更氣不過的是家裡不單是靈夕的母親總是用手指骨釘頭打孩子,連靈夕的嬸嬸打孩子也是這個方式,每個孩子被打就總是哭着到她那裡去,而被打的頭經常被打起一個包,下手的在氣頭上也不知輕重的,阿婆滿是心疼的捺着萬花油吹着氣,想不明白怎麼這樣捨得下手,她生的七個孩子就從來沒捨得下過手的。
靈夕的母親煮好了菜,罵着叫靈夕弟弟來吃飯,又向她這邊喊:“你躲在那裡就行了是嗎?快點回來吃!”,靈夕腫着兩隻眼睛,還在抽着鼻子,她不敢不回去,弟弟舀好自己的一碗在等着不敢吃,最小的妹妹在哭鬧着,母親在喂她,靈夕舀着飯父親回來了,叫靈夕也舀一碗給他,他坐下了,對弟弟說“吃吧”,靈夕把一碗飯放在他面前不做聲,又紅腫着眼睛,“又怎麼了?”,母親衝他說道:“你都不用回這個家了,自己塞飽自己就得了,一天到晚向都不向這個方向望......”,“我這不是去忙村裡的事嘛”“忙到家都不用要了是嗎?小孩在家餓得什麼樣都不回來看一眼,就只管自己在外面有得吃就夠了,別人叫去做事就屁顛屁顛的去了,我叫就不見這樣.......”“夕今天怎麼不煮飯給弟弟妹妹吃?”父親向她問道,他全然不知道剛纔發生過什麼,還當是因爲太晚了沒有做飯被母親罵的,靈夕眼淚又涌出來:“她就知道釘我的頭,釘到腫去”,母親接着她的話尾:“你那死犟脾氣,說不得次次頂嘴,弟弟怎麼不像你一樣”父親伸手去扒開她的頭髮看:“喔,真起了一個包來了,等下塗點萬花油,下次不要頂嘴了,你作爲姐姐要做好榜樣......”,靈夕眼淚和鼻涕都攪在了一起,放下碗去洗臉了,母親在後叫道“衣服也沒有收回來”,她回來匆匆扒了碗裡的飯,去收衣服了,後面她的母親還在數落着她父親的不是,父親忍不住就頂她兩句,其他時候就一言不發由她去。
昨晚沒有好好吃,靈夕餓得早早醒了,一看鐘才五點不到,外面還是黑乎乎的,她也睡不着,就起來淘米煮粥了,竈火生起來,火光照在她的臉頰上,被曬得微黑的清瘦的臉被火光映得通紅,火光在漆黑的眼眸裡閃動,所幸昨晚的紅腫今天已經褪去了,不然去學校也不敢去了。
今天學的古詩她記得很快,老師教讀了兩三遍她就會背了,老師發現了她讀得朗朗上口,叫她:“邱靈夕,請你帶領大家讀一遍這首古詩好嗎?”,靈夕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喊懵了,馬上緊張起來,儘管讀這首詩對她不是難事,老師平時也喜歡她,常常誇她的作業字跡工整,但在這麼多人面前她還是緊張得手心直冒汗,老師鼓勵着她:“站起來讀吧,讓同學們能聽到你的聲音”,靈夕站起來了,第一句讀得非常小聲,連她自己也聽不到了,老師在一旁鼓勵着她,她把聲音提高了,再讀了一句,後面的兩句就大聲起來,老師讓她再來一遍,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古詩的世界裡,忽然坐她後面的蘭芳大叫起來:“看靈夕的褲子後面有個口袋,是男人的褲子”,靈夕嗡的,臉上滾燙起來,她一直以來極力把衣服往下扯以擋住的口袋,終於還是被人發現了,像被人窺探了不爲人知的秘密,她恨不得會變魔法,一變變走,她的藍布褲子確實是母親改小給她穿的,而且是男式褲子改來的,她母親做女子時去跟她姑姑學做衣服,結婚後生下靈夕那年還帶着她做衣服來賣,自己做一些,也拿一些現成的貨,後來跟父親去打工也就不做了,但拿的一些貨還沒有全賣出去,她就改給靈夕她們姐弟穿,從來穿不壞似的,一件淡紫色點綴細白圓點的襯衫和一件梅花紅的花布襯衫,天天輪換着穿,藍或黑的西褲被改成鬆緊帶褲頭,身邊的同學都穿着街上買來的五顏六色的新衣服,有的還帶着蝴蝶結,她在心裡非常羨慕,但母親幾乎不給她們買街上的新衣服,她知道鬧也沒有用的,她最怕學校裡收錢買練習冊,打預防針,她不管怎樣問,怎麼哭,母親永遠說沒有錢,有次連班長敏華也去幫她說了,母親還是說沒有錢,靈夕從那時開始深刻體會到了羞愧,後來想起,其實當時也並不是一定要打預防針,不過是當時覺得能不能問得錢打預防針關乎着她的面子和尊嚴,換到今天她一定灑脫地絕不打,如今她也不記得那次到底母親有沒有給她錢了,但那種羞愧感卻揮之不去。她和弟弟從來不問零錢,他們知道問也沒有用的,一次母親和一個婦女談天,她聽到她母親自豪地說“零花錢是從來不鬧的喔”,另一個婦女羨慕的口氣說“真是好啊,我那個鬧得厲害,不得不罷休喔......”
教室裡瞬間靜了下來,時間漫長得像過了半個世紀,忽然老師的聲音響起來:“有口袋就是男人的褲子了嗎?你的褲子也有口袋啊”,大家笑了,鬨鬧着,下課了,有人衝出教室,一切瞬間喧鬧起來,誰也沒在意這個小插曲,只有靈夕覺得度過了漫漫長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