譁。
水滿則溢,幽波迴旋。
萬頃洪水潑出,砸落淮江,雷鳴滾滾。
伸出食指,擋住螞蟻去路的稚童掛條鼻涕,仰起腦袋。
屋檐下,北歸的燕巢空空。烏鴉丶黃鸝丶池塘裡的鴨子全叫起來,混着鄰里犬吠。
綠苔貼牆角,靜靜蔓延,雨天茶館喝茶的客人不多,可總有一兩個閒情雅緻,喜歡這安靜聽雨的氛圍,茶杯裡的水盪出波紋,一圈接一圈,門廊下的銅製風鐸響動不停。
那不是被雨打到的叮叮咚咚。
而是某種更嘈雜丶更無序丶更孩人,像是地面在顫。
店主手握挑杆,僵立門口。
「希律律—」」
雷光打過,照亮街道。
黑馬揚蹄,斜立而起。
蓑衣淋雨,緹騎雙腿夾緊馬腹,揮舞馬鞭,鞭梢將橫街出的烏梢蛇劈斷。
春寒料峭,蛇從冬眠中甦醒,動作僵硬而緩慢,卻飛也似的爬下山,橫穿街道。
不等緹騎控住驚慌黑馬,細微的聲音地下響起,而後小塊小塊的泥土被頂起,石板下丶泥地裡丶下水道—不是一隻兩隻,大羣大羣的螞蟻丶丶鼠婦胡亂爬動,最後形成隱約秩序,繞過倉惶馬蹄,向着前方。
心中一漂。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緹騎很難相信地裡藏了那麼多的蟲子,而此時它們都如同被驚動了似的,
鑽出了地面。
雞也飛,狗也叫,老鼠機靈先跑掉。
地龍翻身?
緹騎驚訝南直隸也會有地龍翻身,這多是西北地方會發生的事。
「咪當。」
腳店招牌砸落在地,濺起泥水,斜睨,緹騎看到路旁揹着身仰頭的店主,半隻腳都踏進了水坑,跟着回頭。
霧山騰起飛鳥,向西向北,黑壓壓,頂着雷光和風雨,
林鳥飛盡,波光涌動「啪嗒。」
馬鞭墜地,滾碰招牌。
黑馬受驚翻倒,砸碎磚石,壓住緹騎,顧不得從馬腹下鑽出,呼吸凝滯此刻。
那是什麼東西!。
環繞水柱盤旋,翅尖翎羽劃破薄雲,飛鳥作一道曲線,一頭撞入水柱,被白汽包裹,撲扇翅膀掙扎嗆水,越陷越深,室息抽搐。
「哈——哈—
沉重的喘息,劇烈的喘息。
蛟龍緩緩後退,警惕觀察。
波光磅礴,內裡魚羣遊梭,匯聚成另一片天上湖泊,天上地下同時浪靜風平,水波不興,構成兩面光潔如新的銀鏡,倒映物影,美輪美奐。
半顆犬牙殘缺。
白猿像一隻螞蟻,頂着瓷器底託一角,舉起了一隻筆筒。
筆筒之下,蛟龍變成另一隻螞蟻。
奇觀驚人。
控水之能無與倫比。
蛟龍逐漸相信白猿是繼龍君之後,真正天生天養的第二水君,天地總有那麼幾個例外,說不得某些狀況發生,導致天地垂青的水君不再是龍,而是一隻白毛猴子。
但此舉勢大而無威脅,粗壯而不鋒利。
對於凡人是煌煌天威,對於強者僅僅拂面清風,全砸下和洗澡無異。
湟論猴子連舉起來都如此吃力費勁,用它來進攻?
澤鼎中,藍潮接連下降,一條接一條天地長氣結合一萬精華,化爲蔚藍靈魚,許多長氣效用樑渠甚至沒來得及看。
【水澤精華:1421】
八條靈魚躺在乾涸的澤鼎中蹦跳。
這是一千大功結餘的八萬。
【橫亙大江,昭彰如日】
【河流統治度:0.6】
舉起水柱多出0.1。
不夠。
不夠。
翻江倒海—
還不夠!
「啊!。!動起來!!!」
咆哮丶咆哮丶再咆哮。
白猿大臂抱緊,瘋狂搖柱。
臂膀皮膚龜裂,後背肌絲絲綻開,縷縷鮮血流淌丶浸染白毛,海坊主竭盡全力地輔佐,修補。
咚!
水柱一顫。
似白猿託舉不住,單膝跪地,
無數浪花貼沿水柱潰散而下,那猶如筆筒放入冰窖再取出,水珠冷凝其上,匯聚滴落,區別在於,這一滴不起眼的「水珠」,足以輕易淹沒一個縣城。
這猴子在幹什麼?
自掘墳墓?
蛟龍愈發心驚,猶豫要不要上前打斷,又擔心這是一個什麼陷阱,誰會在死鬥中做如此無意義且大破綻的事?
白猿憑虛一跪,水柱不穩,斜斜傾倒。
沒有遲疑,蛟龍甩尾,向着柱鋒之外丶斜側方躲閃,未料水柱倒下,沒有砸下,徐徐改變方向,追它而來。
長尾一甩,調轉方向,與其錯開,蛟龍又覺柱鋒飛過頭頂,從靠近變爲遠離。
金目擴張,蛟龍猛地低頭,盯住「筆筒」下聲嘶力竭的螞蟻。
白猿半身沐浴鮮血,一刻不停地咆哮,聯噪地讓龍心煩。
但是它拉住了。
拉住了下墜傾倒的水柱,藉助傾倒的慣性,向後拉昇,整頭猿竭力後仰,腰椎幾乎對摺,令人擔心那根龍骨是否會斷掉。
傾倒的通天柱回正,又向後倒,最後猛地側倒斜壓。
「螞蟻」不僅舉起,它攪起了筆筒!
轟隆隆馬蹄丶水坑丶蟲羣,青石板顫動不止。
行人奔逃,人潮洶涌。
拽住黑馬,緹騎化爲流水中的礁石,一如門口挑牌的店家。
無人知曉水柱從什麼地方長出,長到所有人能看見。
望着很近,實則很遠。
它高聳如雲,巍峨如山,大半隱沒雲層之上,像要頂破蒼穹,頂破天宮,挑下玉帝牌匾,哪怕西北的天山也沒有它高,通天徹地。
非要比擬,必定是「天象蓋笠,地法覆盤」,高達六萬裡,直徑兩萬三千里的「北極璇璣」。
但緹騎清楚,水柱下面必是江淮大澤。
唯有江淮大澤纔有體量生出如此巨大丶巍峨的水柱,可他心中又不敢相信,江淮大澤離南直隸的京城有多遠?
幾千裡?上萬裡?
什麼人,什麼手段,什麼目的能在江淮大澤嘉立一根通天水柱,立到南直隸的京城清晰可見!?
波光流轉,頂破烏雲。
水柱忽地一顫,周圍蕩落下瀑布一樣的水沫,潰衝而下。
下一刻。
凝滯的呼吸開始倒流,緹騎瞳孔擴張到撕裂。
「北極璇璣」開始動!開始轉!開始搖!
一圈接一圈,一遍接一遍,一輪接一輪。
烏雲攪動,雷電匯聚,狂風纏繞。
旗杆上的酒招飛向天空;潮溼的落葉脫離水坑;人潮尖叫,背後的披風裹卷半身,獵獵舞動,
教人睜不開眼。
風雨雷電向着中心盤旋而去,豌蜓而去,如同一根湯勺伸入砂鍋,把裡頭的精鹽攪化,攪出汲水的漩渦。
奇絕偉力,驚駭欲絕。
「陛下啊—」
電者陽之光,陽氣微則光不見,陽盛欲達而抑於陰。其光乃發,故云始電。
「啊!!!」
牙血滲出牙牀。
鉛灰的雲層中白光連綿,雷霆纏繞在柱鋒之上,繞成一條咆哮雷龍。
轟!
「筆筒」壓向江淮,橫推一甩。
狂風撲面,光滑銀鏡被打破,龍影丶猿影破碎,天上天下齊起波瀾。
鄉民蜂擁,被棍風掃入水神廟。
【橫亙大江,昭彰如日】
【河流統治度:0.7】
轟!
「筆筒」再壓,狂風再來。
天上天下同時有漩渦,一個雲旋渦,一個水漩渦,對稱旋轉。
祠堂烏決決,人落不下腳。
【橫亙大江,昭彰如日】
【河流統治度:0.8】
轟!
「筆筒」三壓,白猿重變血猿。
江淮大澤開始抖動丶鋪張,浮現一隻渦眼,睜目向天,下降的水位重新被漩渦填滿。
鐵頭魚震撼莫名,環首龍宮,沙塵四起,
龍人族地,三位長老丶龍娥英丶龍炳麟丶龍延瑞丶敖擎天裂開蛇身,退去來敵,同時眺望蒼穹,指腹感受着洶涌水流。
【橫亙大江,昭彰如日】
【河流統治度:0.9】
「筆筒」上身回拉,即將下壓,攪出第四下,蛟龍再遏制不住,欺身而上。
「小水!」
「閃開,讓它咬!」
毒牙刺破渦神甲,海坊主糾結之餘,蠕動血肉避開尖牙,目睹蛟龍咬穿「水殼」,穿透白猿肩頸,噴涌毒液。
偏頭對視。
金目對金目,兇戾對兇戾。
斷裂的猿猴犬牙對龍吻裡的蛇毒鉤牙。
神威之下,蛟龍的纏繞無關緊要。
不痛不癢,不痛不癢!
血猿暴突犬牙,撕開臂膀傷口,抽出血管,大口痛飲暗紅鮮血,吞嚥蛇毒。
蛟龍金目一縮。
這傢伙在幹什麼?
毒液溶穿內裡附着水膜,五臟六腑似火燒,疼痛難耐,牙牀全部腐蝕,猩紅流血,剩下牙齒搖搖欲墜。
【水澤精華+6017】
【水澤精華+6498】
【水澤精華+7123】
【水澤精華:19867】!
一縷長氣修轉靈魚。
九條靈魚蹦跳鼎底。
肚皮洞穿,自咽口到腹部,血肉被毒液消洱,化成血水,復從血肉窟窿汨汨流出,血猿忍住劇痛,伸頭反咬住蛟龍,咬進出龍血,再甩水柱。
【水澤精華+137】
【水澤精華:10013】
轟!
江淮奔騰。
雷龍丶風龍自九天之上,接引而下,盤纏匯入水龍。
萬里陰雲消失不見,寰宇澄澈一空。
「阿彌陀佛。」
老和尚山頭眺望,合十祈禱。
身後江獺一羣盤坐,捧一個木魚,身披黃袍,有樣學樣。
【橫亙大江,昭彰如日】
【河流統治度:1】
【可消耗十條靈魚丶一點統治度,使渦宮進階,提前取淮渦水君無上領域一一澤國(僞)
(小)!】
「開!」
開?開什麼?
蛟龍意圖裂解白猿,奈何神威之下,它渾身痠軟無力,除去毒液有殺傷力,僅憑肉身蠻力,根本扯不動皮實的血猿。
【水澤精華:13】
【河流統治度:0】
氣海內,三座雲上仙島兀然生煙,自三角中心,構建出一扇玉白大門。
「側目望天關,閣道更渺茫。天人合一,通天絕地,圓融爲一,竭盡肉身丶精神衝破的關隘便爲天關,是破圓的關,是破極的關。
至於叩天關會叩出何物,人與人不盡相同。
昔日龍象武聖叩開了血丶肉丶骨丶皮丶筋五重天關,涌出五頭大魔,其一一斬殺之,肉身成聖。
金剛明王叩出了怒目金剛,獲明王身,得羅漢尊位—」
白猿站立玉門前。
玉門高得出奇,門上浮雕萬千,亂七八糟,什麼獸首都有,要想看清全貌,不得不擡頭仰望。
「那麼高幹什麼?」
白猿怒而跳起,雙手合十,對準門沿,炮拳將玉門砸入雲海,轟埋大半,齊猿同高。
砰!
白猿一腳端開大門,踏入陰影。
「是騾子是馬,牽出來溜溜!」
「!」
黑暗中,兩點金目亮燃。
渦宮內,抽乾淨渦水丶精水,水獸們被迫縮擠成一團,被老蛤蹬腿端臉搶空間的肥鮎魚鼻青臉腫,含糊求饒,忽覺天寬地闊,無垠無際。
【渦宮晉升澤國(僞)(小)】
黃梁一夢。
掙眼,再見龍角。
欲!
氣息澎湃爆炸,龍身纏繞困鎖的血猿消失無蹤。
怎麼可能?
蛟龍金目一顫。
它無比確信自己的天地眷顧遠高於白猿,至少三倍,江淮之中,完全能壓制住它的穿梭本領,
絕無可能逃走,而且剛剛上升的氣勢是什麼?
突然。
心有所感。
蛟龍擡頭望天。
晴天朗日,惠風和暢,僅憑天氣,今天絕對是一個捕魚的好日子一一不看頭頂那根水柱的話。
太陽無所阻礙地投照江淮,血猿遮蔽了陽光,它從水柱的中段裡爬出,張臂貼抱住柱身,在龍首上籠下一道十字陰影,海坊主蠕動血肉,填補修覆被毒液腐蝕完全的喉嚨。
陽光刺眼,陰影晦暗。
唯一對熔金目清晰明亮。
「蛟龍!我日你先蛇!」
譁!
雲霧排開,拉開幕布。
大澤水汽受壓,擠凝白霧,沿着水柱兩側曲線滾滾流走。
怒吼噴出內臟碎片,白猿弓步一跨,雙手擎住水龍柱,力從地起,貫徹肩背,如投標槍,對準龍頭.————
直直轟下!
蛟龍意圖穿梭騰挪,驚覺那個無法催使神通,騰挪自如的妖變成了自己。
江風呼嘯,濁流排空。
真空靜謐。
左右逃脫不掉。
蛟龍不閃不躲,龍吟沖天,迎頭而上。
咚!
水柱沒大澤。
天上地下再浮銀鏡,兩相貼合,嚴絲合縫,
浩瀚水面盪出一圈透明漣漪,向四野八荒無盡擴散,大地震顫,淤泥飄揚,斷裂水草紛飛。
血猿伸手,曲張,幾個縱身攀爬,閃爍到通天柱末端,肌肉結,用力暴推。
咚咚咚。
通天柱寸寸截斷。
大澤中央,聲浪滔天,一波接一波洪濤,鋪張濺開。
天光傾瀉,平陽府丶南直隸京城丶池州丶瀾州丶錫閤府-.剎那天晴。
「死!!」
轟!
手中通天柱轟然一震,巨力震麻手掌,險些頂翻血猿,樑渠穩住身形,再施壓釘住蛟龍,忽見兩點金光不斷放大。
蛟龍!
蛟龍破開水柱,溯游而上!
抱握住通天柱,金目熊熊,血猿催發神通,萬條水龍飛馳撲出,銜首撕咬蛟龍。
直面血猿金目,強烈的痠軟襲來,蛟龍環遊水柱,一個不慎,被水龍咬住,千條趁勢跟上,生生將蛟龍拖入水底,繼續接受水柱衝潰。
「再來!」
水柱再震,血猿放手投擲,一條截然不同的黑龍切開空間,盪漾波紋,擠入水柱,混雜在白龍羣中。
蛟龍瞳孔張放,想要避開,未料周身波光自四面八方同時閃過,頓陷困境,動彈不得。
黑線潰抖,鮮血飛濺。
「小水,傷到它了!」海坊主驚喜。
破碎的龍鱗混雜龍血,散浮飄逸,蛟龍心中涌現出前所未有地暴躁,龍軀一蕩,掙脫開萬條白龍。
「小水!」
「我知道。」
水中金目急速放大,即將貼面白猿時,蛟龍驚覺白猿周身飄散出淡灰色的「霧」,飛速鋪張丶
污染。
水霧?
水裡怎麼能誕生水霧?
不等蛟龍思考明白,血猿轟然跳出水霧,拳頭纏繞灰流,似裹着一層紗布,縹緲流轉。
灰色水霧蔓延之處,蛟龍對外界環境的掌控徹底消失。
這又怎麼可能?
白猿境界遠不如它,天地眷顧也不如它,憑什麼自己掌控不了周圍的水域環境,更壓制不住白猿的穿梭神通?
砰!
額頂沉重,蛟龍的腦海被打成空白,倒飛而出。
它蜷縮龍身,抱團防禦,準備迎接血猿的狂風暴雨,更思索要不要將南疆的分身召集回來,借時間差抹除對手。
未曾想,一拳擊退蛟龍,血猿借力空翻,遁入水流,驟然消失大澤。
再出現。
蛟龍勃然色變。
「鐵頭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