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娜女士,您好!”
烏梅的聲音因爲激動和緊張而顯得有些乾澀,她努力維持着表面的平靜。
“非常榮幸見到您!我是記者烏梅,正在進行關於軍墾城發展,特別是關於葉雨澤先生創業歷程的專題採訪。”
“剛纔葉太太提到了您和葉先生是多年的好友和夥伴,不知道您是否方便分享一些……嗯,關於您和葉先生之間一些特別的往事?”
“或者,您對葉先生最深刻的印象?”她斟酌着詞句,目光緊緊鎖定伊凡娜那雙深邃的藍眼睛,試圖捕捉任何一絲可能流露的情感波瀾。”
“她刻意將“特別”兩個字咬得稍微重了一點點,像投石問路。
玉娥似乎想說什麼,但看了看伊凡娜平靜的側臉,又看了看烏梅眼中那份強自按捺的急切,只是端起茶杯,輕輕啜飲了一口,選擇了沉默。
伊凡娜將小巧的餅乾碟輕輕放在烏梅面前的小几上,動作不疾不徐。
她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拿起一塊自己烤的、形狀樸拙的小餅乾,慢慢地吃着,目光沉靜地投向庭院裡一株開得正盛的月季,彷彿在整理遙遠的思緒。
午後的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在她金色的髮梢和寧靜的面容上,空氣中只有微風拂過樹葉的沙沙聲和餅乾細微的碎裂聲。
“特別的往事?”
伊凡娜終於開口,聲音低沉而舒緩,帶着獨特的韻律感,如同大提琴的低鳴。
“是的,很多。多到……可以寫一本書。”
她的脣角浮現出一抹極淡、極遙遠的微笑,那笑容裡沒有甜蜜的炫耀,只有一種歷經歲月沉澱後的、近乎神聖的澄澈。
“我第一次見到葉,是在基輔。”她的視線彷彿穿透了時空的壁壘,回到了那個遙遠的初遇時刻。
“那一年冬天,特別冷,冷得連伏爾加河都沉默。我的父親,是一位政客,因爲堅持一些他認爲正確的東西,被剝奪了工作,病倒了。”
“家裡的積蓄像陽光下的雪,很快就消失殆盡。我到處奔走,受盡冷眼和欺騙……就在快要絕望的時候,葉出現了。”
伊凡娜的聲音很平靜,卻蘊含着一種巨大的力量,讓烏梅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他那時候和楊革勇去基輔收購舊鋼鐵,因爲他不念長期待在那裡,所以,設立辦事處,我成爲了他的員工。”
伊凡娜頓了頓,長長的睫毛垂下來,掩蓋了眼中的波瀾。
“本來他對我並不滿意,甚至不打算錄用我,後來知道了我的遭遇,還送來一筆錢,足夠支付父親昂貴的進口藥費和後續治療。”
還有一個字條,上面只有一行字:‘伊凡娜·彼得羅夫娜,請相信,冬天終將會過去。’”
“那筆錢,是救命錢。”
伊凡娜擡起頭,碧藍的眼眸直視着烏梅,坦然而堅定,沒有絲毫閃躲。
“更重要的是,他給了我父親活下去的尊嚴和希望。他不認識我們,他甚至沒有見過我們父女一面。他的幫助,純粹得像西伯利亞的初雪,沒有任何附加條件,不求任何回報。”
“後來,爲了償還這份恩情,我拼命的工作,來報答這份恩情,後來,我哥哥回來,他們竟然認識……”
伊凡娜環顧着這個整潔溫馨的小院,目光裡充滿了歸屬感。
“再後來,葉給了我機會,一個巨大的信任。他把那邊的公司交給我,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那時,我只是一個初出茅廬、揹負着家庭重擔、走投無路的年輕女孩。”
“而他要交給我的,是關係到整個戰士集團原材料供給的重任!”
“很多人反對,說他瘋了。”
伊凡娜的語氣帶着一絲感慨,“但他力排衆議。他說:
“伊凡娜的眼睛告訴我,她懂得這件事兒的分量,給她機會。”
她輕輕呼出一口氣,彷彿卸下了某種重負。
“我沒有讓他失望。我和我的團隊,直到戰士鋼鐵不再需要那些廢鋼鐵,我才結束了工作。”
“烏記者,”伊凡娜的目光再次聚焦在烏梅臉上,那眼神清澈見底,沒有絲毫雜質,只有一種無悔的坦蕩。
“你問我對他最深的印象?是信任。是他敢於在黑暗中,將寶貴的火種交付給一個陌生人的勇氣和眼光。你說我和他之間特別的往事?”
她輕輕搖了搖頭,金髮在陽光下閃耀,“沒有你想象的那種‘特別’。有的,只是他對一個走投無路女孩的援手,和一個女孩爲了報答這份恩情與信任,傾注了整個職業生涯的追隨和奮鬥。”
伊凡娜的語氣異常平靜,卻字字千鈞:
“我知道外面有流言。隨他們說去吧。我的感情?”
她停頓了一下,碧藍的眼眸深處掠過一絲深沉的、幾乎令人心碎的溫柔,但隨即被更強大的理智與感恩覆蓋。
“那是我自己的事。我對葉,只有永恆的感激、尊敬和……一份從未改變過的、深埋心底的祝福。他給了我父親生命,給了我自己人生的價值和尊嚴!”
“他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像兄長,像導師,像永不熄滅的燈塔。這就足夠了。這份感情,純淨無悔,值得我用一生去守護。”
她拿起一塊餅乾,遞給身邊的玉娥,玉娥自然地接過,兩人相視一笑,那份無需言說的默契和理解,像一道無形的屏障,隔絕了所有的揣測與紛擾。
“姐姐,我給他生了孩子,但我是真的愛他,而且那時候你們還沒有結婚!”
玉娥的手輕輕覆在伊凡娜的手背上,那無聲的安慰與支持,勝過千言萬語。
烏梅呆坐着,手裡緊緊攥着的採訪本邊緣早已被汗水浸得微微發軟。
伊凡娜那番平靜而熾烈的剖白,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她精心構築的預設上,砸得粉碎。
不是她預想中的緋聞主角的幽怨控訴,也不是什麼僞君子面具下的陰暗交易。
而是一個女人用半生時光書寫的、關於感恩、尊嚴、事業與無望卻無悔的愛戀的史詩。
凱文的話語猶在耳邊——“把人當人”、“把腦子裡的東西看得比金子還重”。
玉娥的嘆息溫柔而強大——“他的好,太自然了,自然得像呼吸”。
此刻,伊凡娜這近乎聖徒般的告白——“純淨無悔”、“值得用一生去守護”。
葉雨澤的形象,在她心中徹底顛覆了。他不是什麼需要被撕下面具的僞君子,他是一座山,一座沉默地承載了無數人命運、給予他們光與熱、尊嚴與未來的山。
他站在那裡,本身就是一種強大的精神力量。
一股難以言喻的羞愧感,混合着對眼前這兩個女人之間那份深厚情誼的震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烏梅。
她感覺自己像個手持利刃、闖入聖殿的莽夫,那些準備好的尖銳問題,那些試圖挖掘“猛料”的算計,此刻顯得如此卑劣、如此渺小,如此不堪一擊。
口袋裡的手機突然瘋狂地震動起來,嗡嗡聲在寂靜的小院裡顯得格外刺耳,如同總編謝某那無形的、焦灼的催促。
烏梅的身體猛地一顫,像被電流擊中。她幾乎是慌亂地掏出手機,屏幕上跳動的“謝總編”三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得她指尖發麻。
她沒有接。任由那震動聲執着地響着,彷彿要耗盡最後一絲電量。
她看着玉娥和伊凡娜平靜望過來的目光,那目光裡沒有責備,只有一絲淡淡的、瞭然的詢問。
“抱……抱歉,我……”烏梅的聲音乾澀得厲害,她猛地站起身,動作幅度大得帶倒了小几上的茶杯。
半杯殘茶潑灑出來,在淺色的木質桌面上迅速洇開一片深色的、不規則的痕跡。
她顧不上擦拭,也顧不上玉娥和伊凡娜的反應,抓起自己那個沉甸甸的採訪包,幾乎是踉蹌着衝出了葉家的小院。
午後的陽光依舊明媚,鳥鳴清脆,梧桐樹葉在風中沙沙作響。
但烏梅只覺得渾身發冷,心口像堵着一塊巨大的、冰冷的石頭。她沿着來時那條安靜整潔的小路漫無目的地走着,腳步沉重。
凱文的話,玉娥的回憶,伊凡娜那雙盛滿無悔碧波的眼睛,還有謝總編那如同催命符般的電話震動……
所有的聲音和畫面在她腦海裡瘋狂地旋轉、碰撞。
她走到一棵巨大的梧桐樹下,背靠着粗糙冰涼的樹幹,才覺得稍微有了一絲支撐。
顫抖着手,她從採訪包裡掏出那個厚厚的、寫滿預設問題和所謂“調查線索”的採訪本。
本子的紙張邊緣已經被她攥得捲曲發皺。她翻開它,那些曾經讓她覺得犀利、足以讓葉雨澤“啞口無言”的問題,此刻在陽光下顯得如此蒼白、如此充滿惡意,每一個字都像是對那個無形中給予無數人尊嚴和希望的身影的褻瀆。
那些預設的“黑料”,那些捕風捉影的“線索”,此刻都成了扎向她自己良心的針。
手機再次瘋狂震動起來,還是“謝總編”。
這一次,烏梅沒有猶豫。她用力按下接聽鍵,將手機狠狠貼在耳邊。
“烏梅!稿子呢?!這都什麼時候了!我郵箱是空的!電話也不接!你還想不想幹了?!”
謝總編的聲音如同高壓氣流,帶着毫不掩飾的怒火和焦躁,瞬間衝入她的耳膜:
“我告訴你,版面已經給你留好了!就等着你的重磅炸彈!葉雨澤和他那個烏克蘭女人的‘深情往事’,還有他老婆的‘忍辱負重’。”
“這可是絕佳的看點!你必須給我挖出來!寫得越煽情越好!越有衝突越好!讀者就愛看這個!聽到沒有?立刻!馬上!把稿子發給我!不然明天你就給我……”
“謝總編,”烏梅突然開口,聲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啞,卻帶着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一種在巨大風暴中心纔有的死寂般的平靜,直接截斷了對方咆哮的洪流。
電話那頭似乎被這異常的平靜噎了一下,短暫的沉默後,是更暴躁的追問:
“幹什麼?快說!稿子呢?”
烏梅的目光落在手中的採訪本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跡扭曲着,像是在嘲笑她。
她緩緩地、一字一頓地對着話筒說:“稿子……寫不出來了。”
“什麼?!你再說一遍!”
謝總編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暴怒:
“什麼叫寫不出來了?烏梅!你別給我關鍵時刻掉鏈子!我告訴你,這關係到……”
“因爲……”
烏梅深吸了一口氣,彷彿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聲音卻異常清晰,清晰地穿透了電話線,也穿透了她自己內心最後的彷徨:
“因爲我要寫的那些東西,都是垃圾。”
她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從心口最深處艱難地摳出來:
“是對一羣……真正無私的人的侮辱。我的筆,”她低頭看着自己握着筆的、微微顫抖的手,“它背叛不了我的靈魂了。”
說完這句話,不等電話那頭傳來任何反應——無論是更狂暴的咆哮還是錯愕的質問——烏梅猛地按下了掛斷鍵。
世界瞬間安靜了,只剩下風吹樹葉的聲音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她低下頭,看着手中那本承載着功利與扭曲的採訪本。
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斑駁地落在紙頁上。她伸出雙手,捏住本子的邊緣,停頓了僅僅一秒。然後,猛地用力!
“嘶啦——!”
清脆響亮的撕裂聲在寂靜的午後格外刺耳。厚厚的紙張被從中間狠狠撕開,再撕,再撕……
她發狠似的撕扯着,直到那個本子在她手中變成一堆凌亂不堪、再也無法拼湊的碎紙片。
雪白的紙屑紛紛揚揚,如同祭奠的紙錢,飄落在梧桐樹下的青草地上,被風一吹,便打着旋兒,四散開去,最終消融在泥土與陽光裡。
烏梅脫力般地靠在粗糙的樹幹上,大口喘着氣,胸口劇烈起伏。臉上溼漉漉的,她擡手一抹,全是冰涼的淚水。
前途?實習期?謝總編的怒火?這些曾讓她窒息的壓力,此刻彷彿隨着那本子的碎片一同飄遠了。
一種巨大的、近乎虛脫的疲憊席捲了她,但在這疲憊的深處,卻奇異地升起一股微弱卻堅定的暖流——
那是良知掙脫枷鎖後的鈍痛,也是靈魂找回方向後的釋然。
她擡頭望向葉家小院的方向,那裡靜悄悄的,只有月季花的芬芳在空氣中靜靜流淌。
她知道,裡面坐着兩個女人,她們守護着同一個男人,也守護着一種她剛剛纔觸摸到邊緣的、名爲“無私”的精神高度。
而她自己,剛剛親手撕碎的,不僅是一份工作,或許還有一條早已偏離的歧路。
腳下的碎紙屑被風捲起幾片,打着旋兒飛向遠處。烏梅沒有去追,只是靜靜地站着,任由淚水無聲滑落。
軍墾城午後的陽光,溫暖地包裹着她,也包裹着這片土地上,那些沉默卻閃光的靈魂。
腦海裡閃現出葉雨澤並不高大,卻偉岸如山的身影,她突然發現,好像愛上這個男人了……
拿起手機,撥通葉雨澤的號碼,只說了一句:
“葉總,能不能給我一份工作,我失業了……”
葉雨澤猶豫了一下,什麼也沒問,只說了一句:
“不是去我家了嗎?找我老婆就行,她的公司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