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備了那麼多問題,有的尖銳,有的犀利,烏梅自以爲會讓這個僞君子啞口無言。
結果,到了此時,啞口無言的卻是自己,從這個男人身上,她感受到了一種自己從沒有感受過的精神,那就是無私……
從小到大,她受過很多教育,特別是關於無私和奉獻的,但說實話,她沒有遇到過這種人。
因爲人性自私是天性,就算教她這些事情的老師和領導,哪個會真的沒有私心?
但是從這個男人身上,她感覺到了,因爲他做任何事,把誰都考慮到了,卻真的沒有想過自己……
總編謝某已經在催稿子了,可她還沒有寫出來,曾經所有的準備,再跟這個男人一番交談之後,似乎都不值得寫了……
謝某自然感受到了她情緒上的變化,語重心長。
“烏梅啊,你剛入職,還在實習期,需要趕緊拿出成績,堵住別人的嘴,也給我減輕壓力。”
“對於我們這樣的報刊來說,可不是普通的人和事就能算成績的,要找有分量的題材和人物,你這次的選題就很好啊,不要浪費時間。”
烏梅愣了半天,最後纔不得不回答:
“知道了領導,一定完成任務!”
謝某話筒裡面的聲音明顯不悅:“什麼叫完成任務?我並沒有指示你去做什麼?是你自己選擇的,所以,這是關係到你前途的事情,跟別人無關!”
烏梅剛想說什麼?電話已經掛了。
她心中百感交集,卻也明白,這個任務必須要完成了,不然自己的前途堪憂。
她只是不明白,葉雨澤跟總編並沒有交集,爲啥要如此針對?
不過來這裡採訪確實是自己要來的,如今到了這個程度,咬着牙也要上了,既然葉雨澤這裡她無法突破,那就換個人。
來軍墾城幾天,大家對葉雨澤老婆玉娥評價都很高,說她溫婉賢惠,待人非常好,而且還是職業女性。
打了個電話預約,沒想到玉娥就在家裡,她立即趕往葉家。
軍墾城唯一的別墅羣就在這裡,依山而建,鳥語花香,綠茵環繞。
別墅並不奢華,最大的特點就是和這自然景色融爲一體。
說是別墅,其實不如說是獨棟房子更爲貼切,因爲這別墅並不大,只不過環境比較優雅。
烏梅心中一喜,來這裡幾天,本以爲軍墾城這個地方,貧富差距並不大,卻沒想到,富人們竟然在這裡藏着。
看見兩個金髮碧眼的老外正在跑步,烏梅上前打了個招呼。
“請問,這裡住的都是富人嗎?”
怕人家聽不懂,烏梅是用英語問的。
其中一個個子不高的白人看了烏梅一眼,然後看看同伴:
“我們是富人嗎?”
同伴點點頭:“自然是,軍墾城收入高的差不多都在這裡。”
然後他就“哈哈”大笑起來。
烏梅一頭霧水:“您笑什麼?這個問題很好笑嗎?”
凱文揉着那頭標誌性的捲髮,湊近烏梅,深邃的藍眼睛裡帶着洞悉一切的笑意,吐出的中文字正腔圓:
“你不是軍墾城的人吧?這個問題問得…嘖,非常不專業!”
烏梅被噎了一下,臉上有些掛不住,強自鎮定:
“我是記者,烏梅。正在做採訪。這裡環境這麼好,別墅區,住在這裡的,自然是軍墾城最成功、最有經濟實力的人,不是嗎?”
她下意識地捏緊了採訪本,彷彿想抓住一個預設中的、能支撐她任務的“證據”——揭露葉雨澤僞君子面目的證據。
凱文和同伴對視一眼,爆發出一陣更響亮、更爽朗的大笑,驚飛了路邊梧桐樹上幾隻棲息的鳥兒。
“成功?哈!經濟實力?”
凱文好不容易止住笑,指着遠處一棟看起來極其樸素的米白色小樓,窗臺上還隨意晾着幾件灰撲撲的工作服。
“看見沒?那是我家。裡面堆滿了電路板、服務器,還有我那些永遠寫不完的代碼。我老婆最煩我這個!”
他又指指旁邊另一棟,“那家?老張,搞高溫合金材料的老頑固,實驗室爆炸過三次,眉毛都沒了半截!還有那棟。”
他指向稍遠處掩映在濃密月季叢後的一棟:
“裡面住的是搞生物製藥的幾個書呆子,整天對着顯微鏡,看瓶瓶罐罐比看老婆還親!”
同伴也笑着補充:“記者同志,在軍墾城,衡量一個人的分量,可不是看錢包有多鼓,是看這裡。”
他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看你能爲這座城、爲公司解決多大的難題。葉總定的規矩,最好的資源,最安靜的環境,都得留給能真正推動技術往前走的人。我們?勉強算沾了點光吧。”
他說着“勉強”,語氣裡卻滿是自豪。
葉總?烏梅的心猛地一跳。又是葉雨澤!那個她本打算撕下僞善面具的男人,他的名字卻如同基石,深深嵌入這座城市的血脈裡。
凱文似乎捕捉到了她細微的表情變化,笑容收斂了些,目光變得銳利而悠遠。
“葉總?”他低聲重複,帶着一種近乎虔誠的懷念。
“那是快三十年前的事了。我那時在硅谷,就是個惹是生非、人人喊打的‘黑客小子’。”
“捅了個大簍子,眼看就要吃牢飯。是葉總,隔着太平洋,一通電話打過來。”
“他沒問我闖了什麼禍,只問我:‘凱文,你的鍵盤,是想用來破壞規則,還是想創造點真正改變世界的東西?’”
凱文頓了頓,眼神有些飄忽,彷彿穿越了時光隧道。
“他給了我一條路,一條沒人敢給的路——來華夏,來這個當時在地圖上都找不到點的小城,軍墾城。”
“他相信我,相信我那些別人眼裡‘不入流’的本事。他給了我一個地方,一個團隊,告訴我:‘放手幹,捅破了天,有我頂着。’”
“幾十年了,”凱文的聲音低沉下來,充滿力量:
“我們這幫人,從世界各地被葉總‘撿’回來,搞芯片的、玩材料的、弄軟件的、研究藥的……哪個不是別人眼中的‘怪胎’?”“可在他這兒,怪胎就是寶貝。他懂技術,更懂人心。戰士集團能從一個邊陲小廠,變成現在這樣,讓全世界同行都不得不側目,靠的是什麼?”
“靠的就是葉總當年種下的這顆種子——把人當人,把腦子裡的東西,看得比金子還重。”
他指了指腳下這片寧靜的土地:
“我們這些人,能有片瓦遮頭,能心無旁騖地搞研究,不爲五斗米折腰,不爲經費發愁,能在自己名字後面掛上響噹噹的成果,你以爲是天上掉下來的?”
“都是他扛着壓力,用戰士集團的利潤,一點點堆起來的。他圖什麼?圖我們給他立長生牌位嗎?”
凱文搖搖頭,語氣斬釘截鐵:“他圖的是軍墾城能真正硬起來,圖的是我們弄出來的東西,能真刀真槍地用到該用的地方,不讓別人卡脖子!”
“無私?”
“記者同志,這個詞太大太空,但用在葉總身上,我覺得,配得上!”
他最後看了烏梅一眼,那眼神複雜,有感慨,有審視,似乎還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警告,彷彿在說:
別用你手裡那支筆,褻瀆了這座碑。
說完,他和同伴不再停留,邁開步子繼續晨跑,只留下沉默而震撼的烏梅站在原地,內心翻江倒海,原先那精心構築的批判框架,在凱文樸實的敘述面前,如同沙堡般開始無聲地崩塌。
葉家的小院,如同玉娥給人的感覺一樣,溫煦而潔淨。
沒有浮誇的裝飾,幾叢開得正盛的月季倚着低矮的白牆,散發出淡淡的甜香。
玉娥穿着件素雅的米色針織衫,親自給烏梅倒了杯清茶。她的動作舒緩而寧靜,眉眼間帶着歲月沉澱下的柔和光澤。
“雨澤他……剛去公司了。”
玉娥的聲音也如這茶香般清潤,“烏記者,你想問什麼,儘管問。”
她的目光坦然而溫和,沒有絲毫防備,反而讓心懷忐忑的烏梅生出幾分自慚形穢。
烏梅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提問顯得專業而客觀:
“葉太太,我們都知道葉總事業非常成功,社會影響力巨大。但這樣一位人物,圍繞他的……嗯,私人感情方面,也難免有一些傳聞。作爲他的妻子,您是如何看待和處理這些的呢?會不會感到困擾?”
話一出口,烏梅就有些後悔,這問題太直白也太冒犯了,完全偏離了她來之前想好的關於葉雨澤商業決策的切入點。
是凱文那番話,無形中撬動了她預設的立場嗎?
玉娥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頓,隨即輕輕放在小几上,指尖無意識地撫過杯沿。
她沒有立刻回答,目光投向窗外蔥蘢的綠意,彷彿陷入了遙遠的回憶。
“困擾?”她輕輕重複,脣角彎起一個極淡、極溫柔的弧度,那笑意裡卻沉澱着太多東西。
“要說一點沒有,那是騙人的。我也是個普通女人啊。”
她頓了頓,聲音輕緩如溪流,“但要說怨他恨他,或者因爲這些事就過不去,那是真沒有。”
“因爲我知道,他心裡最重的是什麼,也清楚他這個人……他待人的好,是刻在骨子裡的,不求回報,甚至常常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那有多好。”
她的眼神變得悠遠而溫暖:“還記得我們剛上大學那會兒,家裡條件不好。”
“他知道了,第二天就提着一大包東西來宿舍找我,說是家裡發的福利,他用不完。”
“裡面是嶄新的軍大衣,厚實的棉鞋,還有奶粉、麥乳精……那時候這些東西多稀罕啊。”
“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他剛掙到的第一筆錢,全換成這些東西了。他自己呢?整個冬天就穿着件洗得發白的舊棉襖。”
玉娥的眼眶微微泛紅,聲音卻異常平靜:
“他對身邊的朋友、同事,甚至只有一面之緣的人,只要覺得對方需要幫助,能力所及,他都會伸手。”
“他的‘好’,太自然了,自然得像呼吸。你說這樣的人,他身邊怎麼會缺欣賞他的人?又怎麼能怪那些被他溫暖過的人,對他生出別樣的情愫?”
玉娥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烏梅,眼神清澈而坦然:
“很多事,發生了,是緣分,也是劫數。但根子上,錯不在他。他給出去的是光,是熱,至於這光熱點燃了誰的心,那不是他能控制,也不是他的本意。”
“他從未主動去招惹過誰,也從未用他擁有的東西去交換什麼。他的責任,只在於他從不吝嗇付出真心。”
“所以,我有什麼立場去嫉妒?去怨恨那些同樣被他的光亮吸引的人?與其困在那些情緒裡,不如好好守住這個家,讓他累了的時候,有個踏實的落腳處。”
這番話,像一陣清風吹散了烏梅心中最後一點預設的陰霾,她忽然明白了什麼叫“無私”的另一種註解——強大而包容的懂得。
就在這時,院子側門傳來輕微的響動,一個高挑的身影端着個小小的托盤走了進來。
那是個極具異域風情的女子,金髮如流淌的麥浪,深陷的眼窩裡嵌着一雙湖水般碧藍深邃的眼眸,鼻樑高挺,皮膚白皙得近乎透明。
歲月在她臉上留下了痕跡,卻絲毫無損那份雕塑般的美,反而增添了幾分沉靜的力量感。
她穿着簡單的米色亞麻長褲和同色系寬鬆上衣,氣質從容優雅。
“姐,剛烤好的小餅乾,想着烏記者可能……”
她帶着一絲烏克蘭口音的普通話響起,目光落在烏梅身上,友善地笑了笑。那笑容乾淨明亮,沒有絲毫陰霾。
“啊,伊凡娜,你來得正好。”
玉娥自然地招呼她坐下,介紹道:
“烏記者,這位是伊凡娜,我們多年的好朋友,也是你要了解的女主角之一。”
玉娥的語氣裡只有熟稔和親切,沒有絲毫芥蒂。
伊凡娜!這個名字像一道閃電劈進烏梅的腦海。是她!那個在傳聞中與葉雨澤關係撲朔迷離的烏克蘭女人!
那個被總編謝某在電話裡隱晦提及,暗示可以作爲突破口的“猛料”!
烏梅的心臟驟然狂跳起來,手心瞬間沁出冷汗,職業的敏銳和任務的壓迫感瞬間壓倒了剛剛被玉娥感染的情緒。
素材!最具衝擊力的素材!眼前這個光彩照人的女人,可能就是解開葉雨澤“僞君子”面目的關鍵鑰匙!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挺直了背脊,手指暗暗攥緊了採訪本邊緣,指節因爲用力而微微發白。
總編催促的話語在耳邊尖銳地迴響——“找有分量的題材和人物”、“關係到你前途”……
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