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戈壁灘上失去了精準的刻度,被烈日、風沙和無窮無盡的勞作切割成碎片。
烏梅像一顆被強行塞進戈壁的種子,在嚴酷的環境裡,笨拙而頑強地試圖紮根。
她的雙手很快失去了原有的模樣。水泡磨破了,又生出新的繭子,層層疊疊,粗糙得像砂紙。
掌心那道被金屬邊緣劃開的傷口結了痂,又在不斷的摩擦中裂開,滲出血絲和沙土混在一起,鑽心地疼。
臉頰和脖頸被曬脫了好幾層皮,紅黑相間,火辣辣地灼痛。
每天收工回到那間擠着四個女技術員的簡陋板房,她都感覺自己像散了架,骨頭縫裡都透着痠疼。
用渾濁的、帶着鹹澀鹼味的“淨化水”擦洗時,毛巾劃過曬傷的皮膚,如同刀割。
工作繁重而瑣碎。除了跟着老張爬上爬下檢修光伏支架、校準傳感器,更多的時候,她負責最基礎的數據記錄。
每天無數次地彎腰,鑽進低矮的光伏板下方,在蒸騰的熱氣和刺眼的反射光中,仔細查看滴灌管線的每一個滴頭是否堵塞,測量每一壟麥苗的高度、葉片數、土壤墒情。
沙粒無孔不入,鑽進她的頭髮、衣領、鞋襪,甚至記錄本紙頁的縫隙裡。
筆尖常常被沙礫卡住,寫出的字跡歪歪扭扭。汗水滴在本子上,立刻洇開一團模糊的墨跡。
“烏梅,這壟的墒情數據呢?磨蹭啥呢?”
趙工嚴厲的聲音總是冷不丁地響起。
“小烏,東區三號滴灌帶好像有點堵,水滲不下去,你趕緊去通一通!”
“烏梅!記錄本!葉總要看上週的蒸發量對比!”
命令像戈壁的風沙,永不停歇。最初的笨拙和頻頻出錯引來的是毫不留情的訓斥和工人們無聲的搖頭。
有一次,她記錯了一個關鍵傳感器編號,導致趙工帶着人白跑了幾公里冤枉路。
趙工當着衆人的面,把記錄本狠狠摔在地上,濺起一片沙塵:
“帶腦子了嗎?還是當記者的毛病改不了?這裡是種地!是玩命!不是耍筆桿子寫花邊新聞!”
那一刻,委屈和羞愧像冰冷的潮水,幾乎將她淹沒。
她蹲在灼熱的沙地上,默默撿起沾滿沙土的記錄本,手指用力擦着上面的污跡,指甲縫裡嵌滿了黑泥。
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又被她死死憋了回去。不能哭!在這裡,眼淚比汗水更廉價。
支撐她沒有崩潰的,除了心底那份倔強,還有偶爾能捕捉到的葉雨澤的身影。
他總是在項目上各處巡視,風塵僕僕。
有時在清晨,他獨自一人,揹着手,在初生的麥苗壟溝間緩緩踱步,粗糙的手指輕輕拂過嫩綠的葉片,眼神專注得像在檢閱千軍萬馬。
有時在黃昏,他站在高大的風力發電機下,仰頭看着旋轉的槳葉,夕陽給他鍍上一層金邊,身影沉默而堅定。
他極少說話,更少對具體工作指手畫腳,但他只要在那裡,整個基地就彷彿有了定盤的星。
工人們看到他的車來了,手上的動作會不自覺地加快幾分,眼神裡帶着敬畏。
一次,烏梅正蹲在光伏板下,小心翼翼地疏通一根被泥沙堵塞的滴灌毛管,弄得滿手滿臉泥漿。
葉雨澤和趙工恰好巡視到附近。趙工指着她這邊,似乎在彙報什麼。
烏梅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身體僵硬,恨不得縮進地裡。她聽到趙工粗聲粗氣地說:
“……就那個新來的女娃,叫烏梅的,城裡來的記者,嬌氣得很,手笨,不過……倒是能吃苦,沒叫喚過一聲要跑。”
烏梅的心猛地一沉,等待着更嚴厲的評價。
葉雨澤的腳步停住了,目光似乎落在了她沾滿泥漿的背影上。
隔了幾秒,他低沉平靜的聲音才響起,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風沙:
“能留下來,就是好樣的。這地方,磨人,也煉人。手上的活兒,磨久了自然就熟了。關鍵是要有股子心氣兒,想在這沙窩子裡種出點不一樣的東西來。”
沒有責備,沒有輕視,甚至沒有特別的鼓勵。
那平實的話語,如同滴灌管裡滲出的涓涓細流,悄無聲息地浸潤了烏梅乾涸的心田。
一股暖流猛地衝散了所有的委屈和疲憊。她依舊背對着他們,用力地摳着毛管裡的泥沙,手指被粗糙的管壁磨得生疼,但嘴角卻抑制不住地向上彎起。
她明白了,他看到了!不是她笨拙的外表,而是她掙扎着不肯倒下的那點“心氣兒”!
那天傍晚收工,烏梅獨自走到基地邊緣一個僻靜的沙丘上。
夕陽沉入遙遠的地平線,將無垠的戈壁染成一片壯闊的金紅。風依舊在呼嘯,帶着夜晚的涼意。
她攤開自己那雙佈滿血痂、裂口和老繭的手掌,對着落日餘暉。
這雙手,曾經握筆,如今握扳手,摳泥土,記錄風沙和麥苗的呼吸。醜陋,卻充滿了力量。
她不再是那個試圖挖掘他人隱私的記者烏梅,她是戰士種業“綠洲一號”基地的數據記錄員烏梅。
風沙打在臉上,有些疼,她卻仰起頭,深深呼吸着戈壁蒼涼而自由的氣息。
心中那個模糊而灼熱的影子——葉雨澤,似乎也在這片浩瀚的天地間漸漸清晰。
她追隨的,似乎不再僅僅是那個身影,更是他所代表的那種在荒蕪中創造生命、在絕望中點燃希望的意志。
那份意志,如同深埋地下的根系,開始在她心底悄然蔓延。
日子在風沙與汗水中緩慢而堅定地向前推進。
烏梅手上的繭子越來越厚,動作也漸漸麻利起來。爬光伏支架不再需要老張連拉帶拽,記錄數據時筆下的數字也清晰準確了許多。
趙工訓斥的次數少了,偶爾還能從他粗聲粗氣的指點裡聽出一絲“還行”的意味。
她開始真正理解這片“藍海”下的綠色意味着什麼——
不僅是幾株麥苗,更是無數像趙工、老張這樣沉默堅韌的人,用汗水和智慧,在生命禁區裡一寸寸爭奪回來的希望。
一天下午,烏梅正在光伏陣列邊緣更換一組風速風向傳感器。
烈日當空,戈壁灘像一個巨大的蒸籠。她剛擰緊最後一顆螺絲,直起痠痛的腰,就聽到不遠處的項目部板房裡傳出一陣不同尋常的喧譁,還夾雜着興奮的議論聲。
“快看!葉總那邊的視頻!非洲傳回來的!”
“我的天!這麼大場面?!”
“真給咱們長臉啊!不愧是葉總的閨女!”
非洲?葉總的閨女?
烏梅的心猛地一跳。她幾乎是跑着衝進了那間兼做會議室的板房。
小小的房間裡擠滿了剛下工的工人和技術員,所有人都圍在中央那臺連接着衛星天線的笨重筆記本電腦前,屏幕的光映亮了一張張黝黑、疲憊卻充滿激動與自豪的臉。屏幕上正播放着一段顯然是由無人機高空拍攝的視頻。
畫面遼闊得令人窒息:廣袤的、呈現出赭紅色調的非洲大陸一角。
一條條閃亮的銀色巨龍——那是超高壓輸電線塔——如同鋼鐵巨人般,從一片巨大的、深藍色的光伏海洋中拔地而起,氣勢磅礴地向着遠方的地平線延伸!
那片光伏矩陣的規模,比“綠洲一號”大了何止百倍!
在它旁邊,白色的風力發電機陣列如同茂密的森林,巨大的槳葉緩緩轉動,攪動着赤道上空熾熱的空氣。
鏡頭拉近。一座嶄新的、規模宏大的變電站矗立在光伏海洋邊緣。
變電站前彩旗招展,人頭攢動。無數穿着各色民族服裝的非洲民衆聚集在那裡,臉上洋溢着純粹而熱烈的笑容,許多人興奮地對着鏡頭揮舞着手臂。
更引人注目的是聚集在觀禮臺前的一大羣黃皮膚黑眼睛的華夏人,他們穿着印有“戰士能源”或“華夏建設”字樣的工裝,站得筆直,臉上是無法抑制的激動與自豪。
一個清脆、自信、帶着獨特韻律感的女聲通過衛星信號清晰地傳來,用流利的英語宣佈着:
“……今天,馬賽王國‘赤道之光’一期200兆瓦光伏-風能一體化電站,正式併網運行!”
“它將爲我們的人民,爲這片土地上所有渴望光明的朋友,帶來穩定、清潔的能源!這是馬賽的新起點,也是我們與華夏朋友並肩奮鬥的見證!”
鏡頭適時地切向了觀禮臺中央。一個年輕女子的身影出現在屏幕上。
她穿着剪裁合體的、融合了現代風格與馬賽傳統紅黑格紋元素的裙裝,身姿挺拔如沙漠中的金合歡樹。
陽光照耀着她小麥色的肌膚和烏黑的長髮,她的眼睛明亮銳利,顧盼間帶着一種與生俱來的威嚴,嘴角卻含着自信而堅定的笑意。
正是葉雨澤的大女兒,馬賽女王——葉柔!
“好!!”
板房裡爆發出震天的歡呼和掌聲。工人們激動地拍着桌子,趙工也咧着嘴,用力地鼓着掌。
視頻畫面切換,轉向另一位發言者。這位女子同樣年輕美麗,氣質卻截然不同。
她穿着索馬里蘭特色的優雅長袍,金棕色的長髮盤起,露出線條優美的脖頸。
她的眼眸是清澈的碧藍色,如同印度洋溫暖的海水,眼神沉靜而充滿智慧。
她的聲音柔和悅耳,卻同樣充滿力量:
“索馬里蘭‘印度洋明珠’電網升級項目,依託於我們與戰士集團共同開發的新能源技術,即將覆蓋我國百分之六十的城鎮和主要鄉村!”
“電力,是發展的血液,也是我們擺脫貧困、走向未來的基石!我們期待與所有夥伴,特別是來自華夏的朋友們,繼續攜手前行!”
這是索馬里蘭女王,葉雨澤的二女兒——名叫葉眉!
“雙葉女王!葉總好福氣啊!”老張激動地拍着大腿。
“看看人家那氣派!那電站!乖乖,比咱們這兒氣派多了!”另一個工人嘖嘖讚歎。
“沒聽葉總常說嘛,非洲是咱們技術走出去的橋頭堡!看看!這橋頭堡打得多漂亮!”
趙工指着屏幕上那些穿着華夏工裝的身影,聲音洪亮,“都是咱們的同胞!給國家長臉!給咱們戰士集團長臉!”
視頻最後定格在一個全景畫面上:夕陽西下,巨大的光伏矩陣如同鑲嵌在非洲紅土地上的藍色寶石,熠熠生輝。
嶄新的輸電線塔向着遠方延伸,如同大地的脈絡。
變電站燈火通明,照亮了周圍歡呼的人羣。畫面下方打出一行醒目的雙語字幕:
“光明之路——戰士新能源點亮非洲未來”。
視頻結束了,板房裡依舊迴盪着興奮的議論聲。
烏梅站在人羣外圍,心臟在胸腔裡劇烈地跳動着,手心微微出汗。
她被深深地震撼了。她曾以爲葉雨澤的光芒只照耀着軍墾城,只照耀着像伊凡娜、玉娥這樣靠近他的人。
直到此刻,看着屏幕上那遼闊非洲大陸上拔地而起的鋼鐵森林和藍色海洋,看着兩位葉柔女王眼中閃爍的、與她們父親如出一轍的堅定光芒,看着那些在異國他鄉揮灑汗水的華夏同胞臉上的自豪,她才醍醐灌頂!
葉雨澤,他從來不是一座只屬於某個人、某個地方的孤峰。
他是一座巨大的燈塔,他的光芒,是撒向整個戰士集團,撒向廣袤的戈壁灘,撒向遙遠的非洲大陸的!
他點燃的,是像伊凡娜那樣忠誠追隨的火種,是像玉娥那樣溫柔守護的港灣!
是像趙工、老張這樣在風沙中埋頭苦幹的脊樑,更是像他的女兒們那樣,將華夏的技術、理念和希望,在更廣闊的天地裡點燃燎原之火的雄心!
他給予伊凡娜的信任,託付給女兒們的責任,傾注在這戈壁灘上的心血,乃至對自己這樣一個“迷途記者”那看似隨意的一句“找我老婆就行”的安排……
所有的一切,都指向同一個核心:人,和人所創造的、改變世界的價值!
就在這時,一個沉穩的腳步聲在喧鬧的背景中響起,顯得格外清晰。人羣自動分開一條縫隙。
葉雨澤不知何時也來到了板房門口。他沒有看電腦屏幕,似乎對視頻內容早已瞭然於心。
他的目光平靜地掃過一張張激動興奮的臉龐,最後,落在了人羣外圍、臉上還帶着震撼與恍然神情的烏梅臉上。
那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沒有讚許,沒有責備,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平靜。彷彿在說:
“看到了嗎?這就是我們爲之奮鬥的意義。”
隨即,葉雨澤轉向趙工,聲音不高,卻瞬間壓過了所有的議論:
“趙工,西區那幾組新到的耐旱麥種試播方案,抓緊落實。非洲的太陽曬不幹咱們戈壁灘的活兒。風季快到了,光伏板的防風加固,再檢查一遍,不能出紕漏。”
他的聲音沉穩如常,彷彿剛纔那震撼人心的畫面只是日常工作的一部分。
說完,他轉身便走,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板房門口,融入了戈壁灘傍晚金紅色的餘暉裡。
人羣的興奮還在持續,但工作的節奏已然被葉雨澤簡短的話語重新拉回。趙工立刻吆喝起來:
“聽見沒?葉總髮話了!老張,帶人跟我去西區!小劉,你們幾個,再去把錨固螺栓挨個檢查!都動起來!”
喧囂迅速轉化爲行動的動力。工人們收起臉上的激動,重新換上專注的神情,拿起工具,魚貫而出,奔向各自的崗位。
烏梅站在原地,沒有立刻動。屏幕已經暗了下去,但非洲大陸上那一片片壯麗的藍色光海,葉柔女王們自信的身影,同胞們自豪的笑容,還有葉雨澤那平靜卻彷彿蘊含了千鈞力量的一瞥,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她的腦海裡。
她低頭,攤開自己的雙手。粗糙,黝黑,佈滿老繭和細小的傷痕。
這雙手,在記錄戈壁灘上每一株麥苗的呼吸,在維護爲這片脆弱綠色提供庇護的光伏板。
而萬里之外,另一羣同胞的手,正將源自這裡的“戰士”技術,化作照亮非洲大陸的星火。
一種前所未有的歸屬感和價值感,如同腳下這片被頑強改造的土地深處涌出的甘泉,汩汩流淌,瞬間充盈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終於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不是仰望燈塔的追隨者,而是成爲那光芒的一部分,哪怕只是極其微小的一粒星火。
她深吸一口戈壁乾燥而熾熱的空氣,感覺從未如此清醒和堅定。
拿起記錄板和筆,她挺直脊背,大步走出板房,朝着西區那片即將播下新種子的試驗田走去。
夕陽將她的身影拉得很長,投射在金色的沙地上,彷彿也帶上了一份沉甸甸的、紮根於大地的力量。
同時,她的心中另一個聲音也在響起,這個男人不應該就這樣默默無聞,雖然她已經不是記者了,但她應該把這一切寫出來。
不是爲了自己,而是這樣的人,這樣的一羣人,該被所有人知道,這跟她的職業無關,而是一種責任,如今這個社會太物質了,什麼都要用金錢去衡量。
那麼就讓大家看看,這羣另類的人價值觀是怎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