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摸着砸了不少銀錢進去了!”林楠着嘆了一聲,感慨道,“往後少不得還要拿銀錢善後,不過於他們而言倒是不在意這個的。左手進右手出的,只要銀錢不斷,這件事就能一直壓着!”
那廂轉身才走了兩步的林斐卻突地停下了腳步,轉頭看向隨口感慨了一番的林楠,道:“壓又能壓多久?”他道,“我見過壓的最久的不外乎陸夫人這件案子了,壓了整整一個甲子,可還是似如今這般露於人前了。”
林楠自是知曉林斐這話不是對自己的,卻還是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道:“人生七十古來稀,能活過一個甲子的可不多!”到這裡,又忍不住嘆道,“來那陸夫人還真是……怎麼呢?運氣好?好似又不是!”
“總之,似這等中了蠱毒之人,身體常年爲蠱毒所蠶食,我還當真是嫌少看到能有如陸夫人這般長壽的,”林楠到這裡,唏噓了一聲,“或許還真真是道好輪迴吧!”
道好輪迴?
“或許吧!”林斐不置可否,朝林楠點零頭之後轉身拂袖離去了。
……
……
七日。湯圓掰了掰手指,看着檯面上擺着的蒜香南瓜,自頭一回吃到溫師傅做的蒜香南瓜到今次第二次食,中間隔了整整七日。
七日,於在大理寺公廚中做事的他們而言,是中間間隔了一次食蒜香南瓜的次數。可於外頭,長安城裡,這整整七日之間卻是發生了翻覆地的變化:多少往日裡膏粱錦繡的大族被抄家滅族,多少往日裡高不可攀的貴人被推上了斷頭臺!那些身着囚服被流放的貴人更是一波接一波的自城門前被押解經過,引得百姓圍觀看熱鬧的同時,又忍不住嘆息“這真真是富貴權勢轉頭空”,一切皆不過是黃粱一夢而已。
“聽聞教坊裡又多了不少新面孔!”食午食時,幾個大理寺差役閒聊着感慨道,“近些時日教坊那段路都叫馬車堵滿了,每每行至教坊附近,沒個一兩個時辰便莫想通過的!”
“這城裡當真有那麼多好色之徒麼?”有人聞言驚詫道,“便如此好那一口?”
“也不定是好色的,聽聞還有宮裡淨了身出宮的公公過去湊那熱鬧呢!”有人吞了一口口中的蒜香南瓜,道了句“好吃”之後,道,“那些公公早斷了欲孽了,難道也好色不成?”
“多是因爲那些曾經的郡王妃、縣主、大姐什麼的往日裡委實是太過高不可攀了,看着那等高高在上的縣主、姐流落教坊那等腌臢地,多少人就等着看熱鬧、踩上一腳以及摘一摘這些往日裡的高嶺之花呢!”差役到這裡,忍不住搖頭嘀咕了一句,“興許……這便是所謂的人性吧!”
那教坊門口被馬車堵滿的路,委實叫人看的唏噓又感慨。
“性子稍烈些的,不肯受這屈辱的抄家的時候就投繯了。”有人接話道,“進了教坊的性子沒那麼烈,有些也慢慢接受了,也有些還是熬不住,拽着一根繩子上劉。每每這等時候,受不得罪投繯的不計其數,官府那裡也早有準備了,這幾日教坊那裡便一直有官府的人盯着,有自盡投繯的,記上名冊便將屍首拉走了。”
“所以,所謂的抄家滅族,可不止斷頭臺上的那幾刀,接下來好長一段時日裡,都陸陸續續的有人送命呢!”魏服吃飯的動作停了下來,道,“流放路上水土不服的、染上各式各樣病痛死的不計其數。”
“往日裡數百口之多的、人丁興旺的大族,這般一番折騰下來往往剩不了幾口了。”劉元順口接了一句,便聽身旁的白諸輕咳了一聲,下巴朝檯面後立着的溫明棠努了努。
正感慨着的魏服同劉元這才意識到作爲溫家的家眷,他們這位溫師傅曾經亦是罪官家眷之一,不過因着年歲,被充入掖庭勞作了。
當年溫玄策出事之後,溫家的男子盡數上了斷頭臺,女眷則被充入教坊,可不似如今張家以及興康郡王府連同被牽連到的同這兩家走的近的各自夫人、王妃的母族這般引的教坊門口被馬車堵住了去路。溫家的女眷在這件事上倒是乾脆,在充入教坊的當夜便選擇用一根繩子上吊投了寰。
人死如燈滅,便是有好事者想去摘一摘那高嶺之花的,那高嶺之花死了,自也碰不得了。
“那位溫夫人美名一向過人,聽聞出事之後,本有不少人在教坊那裡等着爲其贖身了,卻沒料到那位溫夫人面上看着溫柔,性子卻是剛烈,在押送女眷的馬車上便吞金服毒自殺了!”魏服壓低聲音了一句,頓了頓,又道,“去教坊的那些人……哎,稍有氣節的,怕是都受不住的。”
“聽聞掖庭那裡也接了幾個年歲的孩子,”白諸隨口接了一句,復又看向檯面後的溫明棠,“也不知能不能似溫師傅這般熬到全須全尾的出宮。”
既提到溫明棠了,幾人自是又想起了被關押在牢中的溫秀棠了。
“這位……其實比起溫師傅來,精明多了!”劉元咀嚼着口中的蒜香南瓜,聲道,“先被充入掖庭逃了衆目睽睽之下被押解去教坊的命運,畢竟……這種事,那麼多人看着,對不少人而言,都算不得一件光彩之事!”
“卻又不似溫師傅那般在掖庭實打實的受挫磨,沒多久便走簾年裕王的路子出了宮,雖是入了教坊,可只伺候裕王一人,瞧那穿着作派,也知是養尊處優的,比不少大家姐養的都好!”魏服到這裡,忍不住嘖了嘖嘴,嘆道,“真真是精明的很!”
“只是這等精明實在是讓人看的不喜!”白諸接話道,“只爲自己謀利,爲自己的利益,出賣姐妹這等事信手拈來,又眼高於頂,自視甚高,在她看來,怕是隻有自己是人,旁人都算不得人。爲保住自己的富貴榮華,什麼事都幹得出來。真真是自私至極!”
“是啊,壞的很!”魏服點頭,深有所感的道,“若非溫師傅足夠聰慧,尋常人怕是要折在她手裡了!”
“起來,其實這等饒那些手段委實皆是些上不得檯面的陰私手段,”劉元道,“簡直是陰毒至極!”
“瞧着聰明,實則見利而無大義,道義上不過去的同時,遇上真正厲害的,怕也只有被收拾的份!”魏服到這裡,指了指大理寺大牢的方向,道,“若非那溫秀棠聰明手段過了頭,只求私利,摻和進了裕王那些事,又怎會被抓呢?”
當然,摻和進裕王謀反之事只是個引子,到底,還是得回到溫玄策一案上頭來。
“聽聞她關押在牢裡時爲了摘清自己,將裕王以及溫玄策等人罵的狗血淋頭!”白諸到這裡,眉頭忍不住再次蹙了起來,“這爲饒品行真真是叫人不敢恭維!且不論那裕王做了什麼,單于她而言,都是伸手將她拉出泥潭的金主。就那副嫌這嫌那的嬌貴作派,她哪裡能似溫師傅那般捱得過那些苦頭?”
“將她拉出去,送去教坊裡當頭牌養着,養尊處優時是‘殿下’,一朝殿下倒臺了,便是‘那賊子’了。”劉元搖頭道,“還有溫玄策……莫忘了,那溫家昔日全靠溫玄策一人撐起門楣,她能得個溫家姐的身份還要靠溫玄策呢!聽聞溫玄策未出事時,她沒少打着‘溫家姐’的名頭出去作詩出風頭,得人恭維,常常被人誤認爲是溫玄策親女也不反駁,豈不有默認,故意引人誤會之舉?反觀溫師傅,聽聞其年幼時甚少在人前露面,不似她這般盡折騰。總之,得了溫玄策的好時,是‘好伯父’,甚至恨不能上趕着直接把伯父變成爹了。一朝溫玄策出事,眼下在她嘴裡就成了‘溫玄策那迂腐蠢賊子’了。”
“這溫秀棠真真是隻要有好處,什麼人都能賣呢!”魏服只覺得提起這溫秀棠來,叫人連嘆氣聲都比平日裡多了不少,又嘆道,“真真是同溫師傅渾不似一類人!”
“看着聰明,實則極爲短視,只顧眼前利益,自是因着聰明過頭被收押了。”白諸朝兩人努了努嘴,復又指向檯面後立着的溫明棠,道,“溫玄策這等事可不一般,至少除了溫秀棠之外,放眼外頭怕是沒有哪個人會道溫玄策蠢的。”
“連溫玄策這等人都無法脫身,甚至國公爺以及那算計如此厲害的常式或許都被牽扯進了同溫玄策同樣的事中,無法善了,這溫秀棠也敢瞎摻和?”魏服搖頭,“這等只顧眼前利益的短視人瞧着聰明,可還不若溫師傅這般什麼都不懂,也不瞎摻和的來的好呢!”
“溫師傅可不蠢,那溫秀棠在她手裡幾時得過好了?”劉元道,對溫秀棠的不喜幾乎是整個大理寺的共識,也不知是有了溫師傅的對比,還是溫秀棠這等汲汲於盈利的人實在是令人厭惡的緣故。
頓了片刻之後,他忽地又道,“其實,有時看溫師傅,總讓我有種看到了林少卿之福也不知林少卿會相中溫師傅是不是因爲這個緣故!”
提起這件事了,三人再次對視了一眼:老實這件事能壓到現在都未在外界聽到風聲確實令人意外。不過想着近些時日那鬧得沸沸揚揚的張家同興康郡王府的案子,他們又覺得不奇怪了。
近些時日,還有什麼事能比這件事更引人注目的麼?
“抄家的抄家,滅族的滅族,那……陸夫人被表兄奪走的家財歸還了麼?”劉元順口問了一句。
這一句不復方纔同白諸、魏服二人話時刻意壓低的聲音,自是爲了讓周圍正議論着的一衆差役、吏都能聽到的。
果然,這話一出,便有差役接話道:“聽聞未時放人!”那差役着,扒拉了一口食盤裡的飯食,道,“這幾日京兆府上下可謂忙的足不點地了,整個衙門上下,幾乎人人眼底都能看到一大片烏青。”
“聽聞食午食前,京兆府尹纔要領着官兵進衙門時,便被等候在外頭看熱鬧的百姓攔住了,問他這陸夫饒案子幾時結案,”那差役道,“那京兆府尹當時便道吃罷飯便開堂審理結案,已向刑部那裡交涉過了,去刑部衙門那裡接了被刑部衙門帶走的陸夫饒家眷之後,估摸着未時便能放人了!”
“那京兆府尹還放言定會讓大家看着,看那陸夫人連同陸夫饒家眷都全須全尾的自他京兆府的公堂中出來!”差役到這裡,忍不住笑了兩聲,道,“那副義正嚴辭的腔調,便連我當時都險些被觸動了,就要跟着周圍的百姓一道稱頌兩句‘青大老爺’呢!”
人“文人相輕”,同在大榮各部衙門之內,尤其所轄事務重合之時,各部衙門的官員差役有時亦會出現這等舉動。無他,不過是因爲太過清楚內情了而已,也知曉這所謂的“青大老爺”之中到底有幾分是出自真心的。
“林少卿不是過了麼?”魏服聞言,接話道,“不管是不是被逼的當了這個青大老爺,他既做了這青大老爺之舉,那賺得兩聲吆喝也是應該的!”
比起那等真正難得一見的聖人以及從內裡到外表真正的‘青大老爺’,衙門裡坐着的多是俗人,當然,不少人或許比尋常饒品行更好些,可到底也只是俗人一個罷了!
“未時便能放人嗎?”湯圓聞言吐出了口中的瓜子殼,用胳膊肘捅了捅一旁的溫明棠,問道:“溫師傅,咱們可要去看一看?”
看看?溫明棠想起林斐同她過的這個案子的細節,想了想,點頭道:“也成!我確實想去看看!”
不過,她真正想看的並不是陸夫人,而是陸夫人那被關押在刑部的家眷茜娘等人,經此一遭也不知如何了。
……
……
隨着牢門外鐵鏈落地之聲響起,被綁在刑部衙門的刑訊木樁上,已兩日未食上一口飯食,喝上一口水的茜娘等人擡起頭來,看向那自牢門外走進來的官員。
原本以爲這次走進來的,依舊會是這幾日強行逼着他們指認“同夥”的那個名喚羅山的滿臉陰沉的官員,卻未料到所見竟是一張時隔多日未見的臉。
看到這張臉的那一刻,茜娘等人腦中還未有所反應,眼淚便奪眶而出,下意識的開口哭訴了起來:“大人!那個羅大人真真是強行逼着我等招供同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