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去哪兒?”潮生悄聲問。
兩人同乘一輦,放下了垂簾,潮生不知道這是朝哪兒去,只是能感覺到應該還在宮裡。
“別多問,到了就知道了。”
潮生看了他一眼,四皇子微微笑着。
於是她也就不問了。
“頭暈不暈?想不想吐?”
“哪有那麼嬌貴。”過了中秋,潮生就好多了,無它,害喜也就是頭幾個月厲害,過了那階段,往後雖然也還是對各種氣味繫系敏感,尤其晨起的時候要難受一陣,可到底是好多了。還有就是,過了中秋,天氣涼爽,不光是她這個孕婦,就是其他人,精神也比大暑天要好多了。下過一場雨之後,連着數日晴天,秋高氣爽,天色澄澈碧藍,倒是出門秋遊的好時節。
潮生想,四皇子這是要帶她去秋遊麼?
可是卻沒有把孩子們一起帶上——應該不是。
可是難得歇息一日,不好生養神,卻把她也一起帶了出來。
御輦又走了一段,停了下來,四皇子小心翼翼的扶着潮生下來。
眼前一段粉白的牆被映上了一層紅豔豔的楓色,擡眼望去,目光所及之處,全是深深淺淺的楓紅和葉黃。
潮生呆了。
不怪她,自打那年四皇子分封出宮,她也就再沒來過東宮,更沒有再看過宜秋宮的這一片豔色奪目的楓葉。
秋天是一個多麼豐富的季節,色彩出奇的明豔。楓葉紅得象火一樣,再朝後走,有一片銀杏,那些葉子被秋風一吹,變成了純粹而華貴的金黃,燦然耀眼。還有四季常青的松柏夾雜其間,秋季了,新葉不再萌發,舊葉都成了一種蒼青色,仍舊是綠,但是綠得深,沉澱了一春一夏的風霜在上頭。地下草間生着的野菊也開了,有紅有紫,但最多的仍是黃色,零零星星的花朵象是撒在地下的一把彩珠,玲瓏絢麗。
四皇子扶着她一隻手,緩緩向前走:“本來這個時節,去報恩寺賞紅葉,取檤泉之水烹茶,再嚐嚐寺裡素齋……可惜你現在身子不便,咱們就在宮裡賞賞紅葉算了。”
潮生想起上次去報恩寺時的情形——那會兒還沒有寧兒呢。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嗯,報恩寺的素齋很是不錯。
至於紅葉,潮生覺得宜秋宮的也不遑多讓,可以說是各有千秋。山上的紅葉更有野趣,而這裡的顯得幽靜。
雖然以前在這裡待了好幾年,可是那會兒身在其中,並沒有太多的閒情來欣賞秋景。等到出宮之後,雖然想念這裡的秋色,卻不能故地重遊。
四皇子登基這兩三年裡,大事小情的一直沒閒下來過,潮生也一直沒有再來過東宮。
宜秋宮這裡本來就是一處園子,後來才圈進了東宮,做爲皇子的居所,要說景緻,潮生覺得御花園也比不上這裡。
小徑上已經密密的落了一層葉子,紅黃綠相間夾雜,彷彿鋪了一條彩錦的織毯,腳踩上去,已經乾脆的葉子簌簌的響。倘若只有一個人在這裡行走,那這聲響未免顯得單調寂寥。但現在他們夫妻兩人一起,兩個人的腳步聲錯落的響着,只從聲響就能聽出不同來,四皇子的腳步聲顯得穩而重些,潮生的則輕緩一些。如果不是現在有孕,她的腳步聲應該是非常輕盈的。
“八弟他們呢?”
八皇子和九皇子現在都居於宜秋宮內,再加上伺候他們的宮人宦官,這裡不應該這樣安靜。
“我把他們趕出去一天。”四皇子說:“要是他們也在,嘰嘰喳喳的多煞風景。”
真虧他說得出來。身爲皇帝,兄長……爲了要跟老婆一起重溫舊夢故地重遊,把弟弟們從屋子裡趕出去——
潮生都能想象得出來,下回八皇子再見了她這位皇嫂,即使不言語打趣,那臉色也可想而知的精彩。
“當心,走這邊。”
兩人過了橋,前面就是華葉居了。
潮生站在華葉居的門前,過去的記憶一下子象開了閘的洪水,譁喇喇的全都傾倒出來。
第一次來東宮,第一次見到四皇子……
已經記不清在這裡看過多少次日出,又送走多少次夕陽,有風雨,也有晴天。
“原來的屋子還在,進去看看?”
“有什麼看的……東西早就搬出去了。”
四皇子卻執意拉着她的手:“去看看吧。”
潮生沒辦法,邁進門,同他一起向前走。
正堂的擺設,依稀和過去一樣。潮生的目光往東屋投去——東屋就是以前四皇子的書房了。那時候他纔多大?十四五吧?就已經那樣有成算,把個書房守得密不透風的,小肅一張冷臉不知道逼退了多少人。現在他那張臉還在發揮着作用,只不過範圍又擴大化了。
潮生嘴角噙着一絲微笑,不過她自己卻沒有察覺。
在宜秋宮的時候,雖然……當時覺得苦多樂少,可是現在想想,那會兒還是挺單純省心的。
明知道書房裡早已經搬空了,潮生還是忍不住過去推開了門。
屋裡的一切映入眼簾,她有些吃驚地回頭看了一眼,四皇子朝她微笑。
潮生遲疑了一下,又轉過頭。
屋裡頭……竟然不是她以爲的,空蕩蕩的模樣。
正相反,書房裡的一切,都還是舊時模樣。書案,椅子,書架,甚至連桌案邊的茶盞,位置都分毫不錯。案頭的瓶裡頭還供着菊花。窗子敞着,外面絢爛的秋色映進屋裡,連略有些發灰的白牆似乎都變得斑斕多彩了。
潮生扶着腰,緩緩走進屋裡。
四皇子跟着進來,輕聲說:“喏,還都是按着過去的樣子擺的,連書都是一樣。”
潮生看他一眼:“你一向記性好。”
四皇子扶着潮生在椅子上坐了下來——這正是過去他坐的位置。然後他退了半步,捧起茶盞來,含着笑,十分恭敬地說:“皇后娘娘請用茶。”
潮生忍着笑,搖頭說:“你這樣兒伺候人,實在不夠格,應該拉下去好好兒再學學規矩。”
四皇子看看自己端茶的手,有些茫然:“不對麼?”
潮生毫不客氣地說:“當然不對了。先不說你腰怎麼彎的,茶怎麼捧的,就說你這個眼神吧——哪有哪個奴婢敢這麼盯着主子看的?還要不要命啊?往小了說是失儀,往大了說是犯上呢。”
四皇子摸摸臉:“得,原來還有這麼多講究,受教了。”他把腰弓下去些,努力讓聲音聽起來諂媚:“皇后娘娘請用茶。”
潮生說:“罷了,今兒就放過你一回。”說完接過茶來,入手潮生有些意外,茶居然還是溫熱的呢。 wωω ●Tтka n ●CΟ
不用說,這一切都是四皇子佈置出來的。
四皇子遞過茶,又問:“皇后娘娘累了吧?我給娘娘揉揉肩膀?”
潮生敬謝不敏,急忙搖頭:“可別。那回你幫我捏了,第二天我兩個膀子酸得都擡不起來了,還又請太醫來看的。你那手沒輕沒重的,誰敢讓你亂捏啊。”
而且,能讓皇帝給捏肩,這待遇誰受得起啊?要是先帝在,他受得起。要是四皇子生母還活着,她也能受得起。
程美人雖然出身寒微,早早的又去世了。可是她生了個好兒子,四皇子十分爭氣,他當了皇帝之後,按慣例,追封生母爲太后。這位生前沒能做過皇后的女子,卻在死了數年之後做了太后。不過潮生並不覺得這種身後哀榮有什麼好欣慰的——對已經死了的人來說,一點兒意義都沒有,不過是對活人的安慰罷了。
四皇子把潮生圈在懷裡,低聲說:“早先你給我上茶,有時候我就想這麼抱着你……”
雖然兩人早做了夫妻,孩子都生了兩三個了,聽着這話潮生還是忍不住臉熱心跳:“你這人真是……看着正經,腦子裡淨想些什麼啊。”
四皇子十分無辜地說:“你可別想歪了,我就是想這麼抱你一下,可沒想做別的。抱一下,也算是不正經嗎?”
“那……怎麼沒抱呢?”
四皇子臉埋在潮生脖頸處,深吸了口氣。
潮生有孕之後,脂粉、香料全都不用了,但身上還是有一股淡淡的自然的馨香。
“那時候我沒有能力護你周全,自然不能拖你下水。”四皇子說:“就算心裡再想,也只能忍着。有時候想想,我都佩服自己,忍耐了那麼久。”
潮生在肚裡吐槽,這麼天天忍,沒變成忍者神龜啊?
但是她心裡,也不是不感動的。
換成別的皇子,看中一個宮人,還要多考慮什麼?誰不是隻顧自己取樂,至於宮人的死活——誰有那麼大閒功夫去管她?
四皇子一直對她,都很珍惜,很慎重。
潮生緩緩撫摩着他的手背,兩人一時都沒有再說話,屋裡很安靜。
外面起了風,一片黃燦燦的銀杏葉子從枝頭脫落,被風吹得飄進窗子裡來,輕輕落在了書案上。
潮生伸手把那片葉子拿了起來。銀杏葉子很好看,就象一把小小的蒲扇。黃的那麼均勻好看,就象什麼人用筆精心把顏色塗上去的一樣。
潮生忽然覺得自己這些日子的煩惱那樣遙遠,那樣渺小。
人其實就象這葉子一樣,春天萌發,夏天生長,秋天落下——順時而生,應時而落。
她總爲不可知的將來惴惴不安,覺得皇后這是個高危職業,拿無數先輩的慘烈事蹟來告誡警惕自己——
如果這片葉子,從發芽的時候就開始擔憂秋天要落下,那會變成什麼樣子啊?
還沒有發生的事情,完全不用提前就去煩惱。
預防它發生,盡力做好自己該做的每一件事……
其實就可以了。
四皇子輕聲問她:“在想什麼?”
潮生微微一笑,豎起一根指頭在脣邊,“噓”了一聲,又說:“你聽。”
窗外頭,風吹過樹梢,有樹葉輕輕飄落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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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完。
如無意外後面還會三到五篇番外,長度不等。
另:新文開頭已經寫好了,正在與編輯商討細節中,敬請期待。已經確定是古言,呃,文章名字還是很頭疼啊。
番外一 看戲
孝宗皇帝劉延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因爲是一母同胞,手足間感情一直十分要好。
劉延是個十分孝順的人,對生母何太后簡直稱得上千依百順。
和其他弟弟妹妹不一樣,劉延出生的時候,他父親淳宗皇帝劉衡還未承繼皇位,他的祖父肅宗皇帝劉原也還在世。
劉延對祖父的記憶也十分模糊,只記得那是個十分親切的人,待他很好,但是在其他人的描述中,這位祖父並非一個和善寬厚的人。甚至有人對他的評價就是薄恩寡義。他能登上皇位,可以說是完全憑靠了蔡皇后和其兄長的助力,但是他登基之後,蔡皇后病王,蔡家也沒落了。
甚至還有傳言,說蔡將軍和蔡皇后的死,都與他脫不了干係。
而且肅宗皇帝的死因,也實在稱不上光彩。
沒有幾年功夫,民間就有了一些話本、評說,其中不乏風流皇帝游龍戲鳳的故事,就是影射肅宗的。不過人家一沒說是本朝本代,二也沒指名道姓說就是在嘲諷你,皇帝也不能怎麼辦。
淳宗皇帝劉衡就說過,本朝還沒有看個戲聽個評書就給人治罪的理兒。要治的話,那寫書的,說書的,聽書的,是不是一起治罪?那全天下的牢獄全塞滿了也不夠啊。
再說,要憑這個去治人的罪,豈不正向天下人表明了,皇家自己要對號入座,擺明了是心虛,這叫不打自招啊。
所以對於御史的奏報,皇帝一笑了之。
既然淳宗皇帝都不介意了,孝宗皇帝稟承父志,對這些詞話也是不理不問。
當然,還有一個理由,就不足爲外人道了。
那是因爲,何太后倒是很喜歡聽這些詞話。
劉延很理解母后。父母鶼鰈情深,父皇這一生沒納旁的嬪妃,只守着母后一個。
從父皇去世之後,母后落落寡歡的,從椒房殿移居到康寧宮,之後還病了一場,那一個來月,劉延衣不解帶在病榻前親侍湯藥。他心裡也清楚,無論他做得再好,再多,也填補不了母后心中的缺口。
你說何太后還能有什麼消遣?聽聽詞話打發打發時辰,也無傷大雅。
劉延還曾經在何太后宮裡看過一段,伎人們聲情並茂,演得當真是好。演到催人淚下的地方,一旁的宮人都在偷偷拭淚。劉延給何太后遞帕子,也問了聲:“母后,不知這本子什麼人編的?”
這本來只是順口問了一聲,何太后“嗯”了一聲,說:“嚐嚐這茶。”
劉延也沒有在意,想着多半是麗苑哪個伎人樂師寫的本子,倒是寫的真好,全不似一般曲詞話本那樣浮誇不實,是那種才子遇佳人,忠臣害奸人的套路。要麼就是一味的宣揚因果報應勸人向善。
很真實,也很動人。
這本子本來只在宮裡演,但是漸漸就流傳了出去,京城的幾個大班子沒過多久就都學會了。然後越流傳越廣,聽一些地方官的奏報上偶爾提及,居然連千里之外的州府鄉鎮也有這劇目了。
劉延未免有些好奇,叫了太后身邊的總管張順來問。宮裡一應大事小情,只怕沒有這總管不知道。
張順以前服侍淳宗皇帝,後來孝宗登基,他就伺候太后。雖然也不年輕了,可是面白無鬚,臉上總是帶着笑,看起來一點兒不象已經過了知天命年紀的人。
“奴婢愚鈍,不知皇上說的哪一齣?”
他纔不愚鈍呢,孝宗皇帝心裡有數。
“就是現在最熱的那一出。”
“皇上說得是石頭記啊?”張順說:“這戲是好,詞藻好,世情也講得通透。麗苑的班子排了小半年呢。據說寫本子的人曾經是大戶人家的公子,後來家境敗落了,曾享過富貴,也歷經人情冷暖,所以才寫得好哪。”
劉延一笑,揮揮手把他打發了。
本來他沒什麼想法,現在卻覺得這寫本子的人很有意思。陸陸續續的看了幾書,還真上心了。
從孤女進府,共讀西廂這幾齣開始,一直看到呼喇喇大廈傾,最後落得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據說外頭有些地方演的時候,因爲看戲的人對結局不滿,所以好些班子自行改了結局,弄了個家業起復,終成眷屬的團圓結局。可是那些嚷着要看大團圓的看客,卻左挑一個毛病,右一個不滿意。大概有了原來的先入爲主,再看這樣的總覺得剔扭。
也許所有人心裡都清楚,世事原該如此,再折騰,也不過是一點自欺欺人的安慰而已,當不得真。
所以演得最多,最深入人心的,還是原先那個版本。麗苑中頭一個挑樑演這個本子中那位黛王姑釀的伎人一時間名頭傳遍大江南北,堪稱紅透半邊天。
後來麗苑的班子又陸續排了好幾出劇目,都十分精彩,只是作者無一例外,要麼是鄉野隱士,要麼是落難公子——好奇的人越來越多,可是誰也探不出究竟來。
後來還有位王爺打聽消息打聽到皇帝這兒來了。對這位壽王,先皇都拿他沒轍,劉延也只能含糊其辭把他打發了。過後想了想,讓人傳話,晚上到康寧宮去陪太后用膳。
雖然派人傳過了話,可是康寧宮也沒有擺上一桌山珍海味招待皇帝。反正他三天兩頭就來蹭飯,有時候一旬裡頭倒有將近十天是在康寧殿用膳。
李姑姑深深的懷疑,是否御膳房的新掌事和新廚子們嚴重失職,做出的飯菜不合皇帝的口味?
何太后一向尚儉戒奢,平日所食多是四菜一湯,口味也較清淡。皇帝要來,不過是多添了兩道菜,一道魚,一道雲卷。雲卷是將肉削成薄如竹紙一樣的肉片,裡面捲了新鮮時蔬蒸出來的,味道端的鮮美。
皇帝一嘗就知道,這兩道菜都是何太后的手藝——當下十分捧場,兩道菜一點兒都沒讓剩下。雲卷吃了精光不說,連魚頭魚尾巴都吮了個乾淨,一點兒沒糟踐。何太后微笑着看大兒子的吃相,心道幸好知子莫若母,就知道他一貫這樣,所以兩樣菜做的份量都不多。
“晚上不宜多食,恐傷脾胃。皇上喝口湯吧。”
劉延放下筷子,摸了摸肚子,母后這裡飯菜總是特別可口。
上了茶,母子倆一起說幾句閒話。康寧宮後頭原來是長泰殿,大概是爲了孀居的太后太妃禮佛方便。但是何太后對吃齋唸佛興趣不大,所以劉延在康寧宮西牆那裡拆了牆擴出去,建了個小戲臺子。劉延問:“母后這裡最近可有新戲看?兒子可要一睹爲快了。”
何太后笑着說:“皇上是忙人,哪來的閒情看戲啊。吃飽了你就快回去吧,省得皇后、貴妃她們倚門翹望啊。”
劉延厚着臉皮說:“兒子腹中飽脹,陪母后看一齣戲,消消食再回去。”
天色已晚,戲臺四周挑了燈籠,伎人粉墨登場,在方寸之地上演無限悲歡。劉延喝了口茶,問:“這麼些年……我都不知道母后還會寫話本呢。”
何太后看了他一眼,沒否認,也沒解釋。
誰也沒規定什麼事兒都得向兒子交代吧?他不知道的事情可多了去了,再說,連他爹都不知道。
何太后抿了口茶,轉頭看着戲臺上。
濃妝淡抹的伎人正鶯聲嚦嚦的唱着:“……怡紅快綠何處有,春風秋月總關情……”
看別人做戲,總是讓人心曠神怡。
幾十年都在做戲給別人看,說得不是自己想說的話,做的也不是自己想做的事,甚至連穿什麼衣服,吃什麼東西,都由不得自己做主。誰說做皇帝做皇后是幸福的事?讓他來做一個看看!
雖然有劉衡,兩個人互相扶持着,依靠着,走過了這麼多年的風風雨雨。
可說句老實話,有時在午夜夢迴,醒過來再也睡不着的時候,潮生也不禁會想,如果她沒嫁他呢?如果她當時再堅決一點……選擇另一條不同的人生道路,也許她不用過得這麼勞心勞力,一天接一天的言不由衷,身不由己。
當然,他對她很好,做爲一個皇帝來說,已經不能做得更多,更好了。
她原本有機會不嫁他的。
可是,她捨得嗎?
有句被用俗了的話,描述她此時的心情最合適。
剪不斷,理還亂。
算啦,這輩子,反正已經這樣了。
世人要是知道她還不知足,不知該怎麼罵她。嫁了一個好丈夫,又有個好兒子。淳宗皇帝生前獨寵皇后,虛懸六宮。孝宗皇帝事母至孝,堪稱天下表率。做爲一個女人而言,她已經是這個時代最尊榮最幸福的人了吧。
可人總是這樣的,總是不知足。沒飯吃的時候想溫飽,有富貴了還想要自在。她自認也是個大俗人,不是什麼聖人。所以她也會不滿足,會有些胡思亂想——
但是到了這個歲數,再回頭看的時候,會發現那些過往……酸也好苦也好甜也好累也好,都蒙上了一層淡淡的,甜蜜而傷感的光暈。
他不在了,她還活着。她要把兩個人的快活,都活出來。
作者的話:
新坑開挖了,書名《又一春》。呃,現在還在審覈狀態。
番外二 鐵口直斷
六月天變得快,說下雨就下雨,鎮頭的茶棚下頓時熱鬧起來。有原來就在這兒吃茶消閒的人,更多的是進來躲雨歇腳的人,亂糟糟的。有個擔着挑子的貨郎借這個空兒還做成了兩樣生意,賣了一把線兩塊手絹。還有一個徐瞎子,拖着他那塊溼了大半的布幔子,挨個桌子問人要不要測字。
“這位老爺和夫人,可要測個字嗎?”爲了增加說服力,他還特意晃了晃那面溼了的幔子……幔子上面寫的是鐵口直斷四個字。只不過已經殘舊,鐵字和斷字都少了半邊,看起來就成了失口直斤了。
那位夫人瞅着這布幔子,忍不住微微一笑。
這張桌上坐着一男一女,徐瞎子眼睛只是模模糊糊,雖然不太好使,可是鼻子卻靈光。靠近的時候,能聞到上等的淡淡的香氣。
肯定非富即貴。
隨從要把他趕開,那個女子說:“下雨天也沒什麼事做,那就測個字吧,打發打發時辰。”
她發了話,隨從才放了行。
徐瞎子摸摸索索的坐下來,達官貴人他不是沒見過——那越是有身份的人,越是講究體面,輕易不會大聲叫嚷,也不會同他這樣的小人物一般計較。
這位夫人越是顯得和氣,徐瞎子就越發認定她身份非同一般。
他清清嗓子,問了句:“請夫人說一個字吧?”
“今日突逢大雨……就測個雨字吧。”
徐瞎子又問:“那,夫人是想問前程、家宅、姻緣,還是……”
他覺得自己這話說得不對——人家明擺着是有夫之婦,還問什麼姻緣,忙又添上一句:“夫人若要問家人的姻緣,只怕不大準,得要想問的那一位自己來測才行。”
“問子女吧。”
徐瞎子抖擻精神,舌綻蓮花:“雨字好啊。夫人是隨手拈來,並非刻意爲之,可見夫人在子女上頭必然順遂,不會艱難。這雨從天而降,順勢自然,又普惠萬物,生生不息,夫人必定會子女雙全……”
徐瞎子的一張嘴從天文說到地理,從唯物說到唯心,那對夫婦原來是漫不經心,後來也聽得入神,脣邊還帶了笑意。
說到底,好話誰都愛聽。
那位夫人摸了摸肚腹——這一胎也有四個多月了。
已經有了三個兒子,看着旁人家的閨女靈巧秀美,她也有些羨慕。
可是旁人更羨慕她的福氣。三個兒子,而且個個都健康聰明。長子和次子都已經進學讀書了,小兒子還小,整天在母親身邊。
“給這位先生倒碗茶來,潤潤嗓子。”
徐瞎子也正說好得嘴幹了,他端起茶來喝了大半碗,又說了半天話,連“雨字下有四點,夫人的子女必然不會少於四個”都掰扯出來了。
外頭雨勢漸小,那位夫人說:“承先生吉言,倘若真靈驗了,還有後報。”
隨從估摸着主子的心思,十分大方的給了徐瞎子一綻銀子。徐瞎子一掂再一捻,頓時喜出望外——這可是足足五兩的官鑄銀元寶,一摸上面細密的紋綻就知道成色有多好。
徐瞎子平時給人測字,也不過能收個十文,幾十文,最多一回不過是二兩半錢銀,今天本來是下雨沒有生意,硬湊上前,想不到卻發了這麼一筆財。
他手一翻,銀子就滑進袖子裡,速度一流。
“走吧。”
那個男子從頭至尾都沒有說話,這時候纔開口,也只說了兩個字,徐瞎子本來還想說兩句奉承話,可是不知道怎麼,那男子一站起身來,徐瞎子莫名的腿發軟舌頭打絆,訥訥的擠不出話來,那夫婦二人便上車走了。
那一身的威勢,嘖嘖……肯定是權貴人家。
不過京城的權貴也多,有人曾經開玩笑,說要在承順門城樓上往下扔塊石頭,砸中十個人裡得有七八個都是當官的。
這話雖然誇張,但是絕對不假。
無論如何,手裡的銀子結結實實,這個最實在。徐瞎子不動聲色,一點兒沒露出發財的得意來,繼續在茶棚裡尋找下一個“有緣人”。
日子過得極快,眨眼又是半年,天氣一天冷似一天,徐瞎子無兒無女,自己有一間半屋子住,雖然破舊,可總歸是能遮風擋雨。進了臘月,京城裡的氣氛也歡騰起來——倒不是因爲要過年的緣故,而是因爲正宮何皇后誕下一位公主。皇帝十分欣悅,破例的熱鬧操辦了一番。
一般人家,生兒弄璋生女弄瓦,到了當今皇帝這兒,就倒過來了。皇帝已經有了三個兒子,不稀罕了。人嘛,總是缺什麼纔想什麼,這回終於得了個公主,可算是夙願得償。頭兩位皇子出生時,皇帝還沒登基就不說了,三皇子出生的時候,皇帝因爲生性簡樸,也沒有大肆操辦。
這位公主的命可真是好啊。
人逢喜事精神爽,連徐瞎子的生意都好了不少。盤算着今年能存多少錢,這個年要多割些肉打些酒來好好兒的過。過了晌午,他正收攤時,忽然有兩個人過來,客客氣氣地說:“這位先生是姓徐吧?”
徐瞎子一聽這兩人的動靜,就馬上恭敬起來。
“是,是,小姓徐。不知二位爺這是……”
這兩個肯定是吃公門飯的。這種包底兒官靴走路的動靜和別的鞋子就是不一樣。
“我姑丈和姑母說您測字測得準,我們是來答謝先生的。”
那人一擡手,身後隨從麻利的遞上來一卷東西。
徐瞎子有些茫然的把那捲布接過來,那人問:“先生不瞅一瞅?”
徐瞎子說是瞎子,不過眼睛其實還能看見一點兒東西的。他慢慢把布展開,那赫然是一面嶄新的幔子旗,上好的結實棱布,包着青緞子邊兒,上面鐵口直斷四個字是繡上去的,字跡挺秀,別提多麼精緻體面了。
徐瞎子怎麼也想不起來這位年輕少爺的姑丈和姑母是哪一個,只是連連說不敢當。等那人走了,他還半天沒回過神兒來。
到底是什麼時候,給誰測了個什麼字呢?
他想不起來也就不再想了,反正是福不是禍。這面新幔子送得正是時候,他正琢磨過了年要換一面新的呢。
這面子新幔子用起來之後,生意好象又好了不少,徐瞎子想,也許自己是沾了那位不知名的客人的貴氣。
有那麼一回,壽王府的馬車經過街口,車裡的人盯着那鐵口直斷幔子看了好幾眼。
壽王妃梁氏問:“王爺看什麼呢?”
壽王一笑,放下了車簾:“剛纔街上那算命的,招牌上的四個字兒居然和皇上的字兒差不多——簡直是一模一樣”
作者的話:
昨天要去哥哥的新家,結果走半路才知道他又加班去了,我們只能半途折返,今天還要再去……汗……
番外三 補衣
白榮是個宦官。
做宦官當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上對不起天地下對不起爹孃。可是荒年裡爲了撿條命,能混一口飯吃,還有不少爹孃把孩子割一刀,託人送去當宦官的。不指望他有朝一日能當大太監,能風光富貴,只是不能讓孩子活活餓死在自己的面前。
白榮記得很清楚,他的父親就是餓死的。連年災荒,村裡的人餓死了不少。父親臨嚥氣時緊緊的揪住被角,不停的唸叨:“我要吃饃,我要喝飯……”
那情形已經過去了多少年,可是現在想來依然清晰。每次想起,他都覺得胸口憋悶得難受。
父親爲人太老實,不會偷不會騙……好不容易弄到一點能吃填肚子的,還都給了他。要不是臨死的時候父親神智已經不清楚,也不會一聲一聲的喊餓。
所以白榮儘管已經成了內侍監的掌印太監,人人都要恭敬的稱一聲白公公,可他逢年過節給親人上供的時候,從來都不忘單供一碟饅頭,一大碗黍米飯。
他現在有富貴,有權勢,可是他永遠不能忘記父親臨死時的情形。擁有再多,也無法彌補從前的遺憾。
在宮中要活下來,多聽,多看,多想,但是一定要少說。白榮在宮中幾十年,看過了許多人的起起落落,他都默默的看着,記在心裡。他心裡到底埋了多少秘密,也許連他自己都數不清楚了。
他命中遇到過兩位貴人。
一位就是他師傅來公公。
其實沒人的時候,白榮都喊他乾爹。
宦官無兒無女,享不得天倫之樂。可是人哪,總是越沒有什麼,越想要什麼。來公公待白榮是真的很好,就算是他真的有一個親兒子,大概也就是這樣了,白榮也特別乖巧聽話。
另一個就是淳宗皇帝劉衡。不,應該說是何皇后更確切一些。
兩人可以算得是貧賤之交,他那時候是小宦官,跑腿兒幹雜活兒的。她是浣衣奴,宮人中最低賤的一等。那會兒誰能想到後來的事情呢?
等她去了東宮,他也調了差事。後來跟了來公公之後,見面的機會就少了。不過知道她過得還好,自己也就放心了。
有一回他卻聽來公公提起她的名字。
“你也知道她?”
白榮沒有隱瞞,原原本本的和來公公說了:“在掖庭宮的時候認得,她待人倒很好。”
來公公一笑:“嗯……她也是可惜了。本來也是千金小姐,結果落得現在這般地步。要是她爹還活着的話……”
來公公沒細說,不過聽起來,潮生的身世來歷一定不凡。
“她也算是大難不死,說不定是個有後福的。陳妃當初那事兒牽連了不少人,她也差點兒送命。倒是皇上破了例,說她年紀小,死罪可免,她才撿了一條小命。”來公公說:“人哪,一輩子該享多少福,該受多少苦,都是註定的。有人是先享福,後受罪。有人是先受罪,後享福一一就是不知道我是這兩樣裡的哪一種人了。”
宮裡頭恩將仇報的事情來公公見多了,不過要不是那時候宮人青鏡瞅空子向皇上提一句,皇上也沒那個心思去管一個小宮女的死活。
也許皇帝對潮生的身世也心中有數,也可能是他覺得這樣一個美人胚子就無辜送了命十分可惜——誰知道呢,來公公伺候了皇帝這麼些年,都不敢說自己能摸得準皇帝的心思。
就象當初蔡皇后的事……來公公一直覺得,蔡皇后德才兼備,實在沒有什麼可挑剔的。
皇帝和她又是少年夫妻,十分恩愛。
可恩愛頂什麼用,皇帝這邊能和蔡皇后卿卿我我,一轉臉就讓人去毒殺了她的兄長蔡大將軍。而且在蔡皇后病中,皇帝又左一個右一個給後宮加封施恩,這種行徑讓蔡皇后徹底寒了心。
什麼夫妻,父子,兄弟……在皇權面前屁都不是。皇帝做爲一個兒子,一個丈夫,一個父親,全都不合格,又怎麼能指望他的兒女以誠孝對他?
白榮後來想想來公公說的話,還真有道理。
象他,象何皇后,都先苦後甜,年少時坎坷挫磨,福氣是在後頭。還有的人……比如廢后陸氏,就是先把福都享了,後半輩子一直囚禁在一個太陽照不到的屋子裡,嗓子被藥啞了,無聲無息的過了她的後半生。
來公公死了,他帶走了埋在他心底的無數秘密。他在宮中幾十年中看到的聽到的經歷的……世上再沒有第二個人能知曉。
白榮知道自己終有一天也會帶着心中的無數秘密進棺材。
此如先帝的死因。
比如玉璽。
傳國玉璽曾經被偷藏了起來,建平二十四年,先帝去世,陸後與昌王挖地三尺,始終沒有找到玉璽。但是淳宗皇帝宣佈即位登基的時候,玉璽又神奇的出現在衆人面前。
還有許多許多事一一沒有這麼驚心動魄。年深日久,他自己都快要遺忘了。
不過有件小事他還記得。
那會兒潮生還在浣衣巷,託他買過些小東西,還替他補過衣裳。
記得那是個豔陽天,牆那一邊的竹探過牆來,在地上投下細碎的枝葉疏影。潮生坐在牆根下的石頭上,替他補袖子。他微垂着頭,正好看着她的發頂。
那一瞬間,他忘了自己是個宦官。就象又回到了家鄉,就坐在打穀場的草垛後面,和鄰家的小女孩兒一起。等袖子補好,她彎腰咬斷線頭,擡起頭來一笑:“你瞧瞧行嗎?”
“行……”他從袖子裡摸出一小包糖豆給她:“喏,我今天跟郭公公一起出去時捎的。”
“又讓你破費。”
“不過兩文錢,又不當餓的東西,閒了沒事兒拿了甜甜嘴吧。”
潮生打開紙包,笑着拈了一顆放嘴裡,跟他說:“你也吃。”
他也拿了一顆,放進嘴裡含着。
那糖豆真的很甜,那天的陽光,也真的特別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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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文開始的時候是夏天,經過了秋天、冬天,然後在春天劃下休止符。大概正因爲如此,所以文章的開篇顯得有些熱燥,過程中則有秋的肅殺和冬的嚴苛,幸好結尾是一抹春日裡的暖色。
對我來說每一個文都象是一段旅行。開始的時候萬分期待,過程認真經歷體會,然而每一段旅程都會走到終點,總難免惆悵茫然,心裡同時冒出兩句話。一句是,終於要寫完了啊。另一句則是,怎麼就要寫完了呢?有好多想寫的東西還沒有寫呢……回頭再看看,有許多地方完全寫得更精彩更豐滿更合情合理。
在此要特別感謝編輯笑笑、加蘭,還有版主秀秀、拔絲金條、左手剪刀等等一衆好友。沒有你們,這篇文的質量一定會大打折扣。
新文《家事》需要大家多多關注和支持。BB抱大橙子一起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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