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到的時間定在八月十號。
和普通班的學生不同,於初夏他們提前報到和開學,報到第二天就要開始學習高一新課程。
他們本已屬於領跑者,卻還要跑得更快。
報到那天人不多,分班的紅榜樹立在一中的中心廣場上。大概是爲了迎接新生,廣場的噴泉也打開了,伴着播放的《好運來》,迸濺的水花在陽光下盛開朵朵白蓮。
怎麼看都覺得有種土豪既視感。
分班榜前已經圍了一部分同學,都在尋找着自己的名字。於初夏站在外圈,打算等人散了再看。
看着眼前人羣的背影,初夏莫名有些恍惚。
她家沒怎麼有錢,爸爸跑長途送貨,媽媽開雜貨店,入不敷出,買不起昂貴的學區房,初中只能劃片進了十三中。十三中教學質量很差,裡面學生大部分都是小混混,畢業後基本都去了技校。男生抽菸喝酒打架,女生化妝翹課談戀愛,上課和下課沒什麼區別。放眼整個十三中,考上一中尖子班只有三個人:五班的於初夏、左冉,還有六班的餘陽。
初夏和他們不一樣。她從小就知道該幹什麼、不該幹什麼。只是自習課上埋頭做着數理化習題,聽着後排的打鬧嬉戲聲此起彼伏,她還是會感到悵然。
恐怕這纔是青春。而回首再看自己踏過的歲月,好似一鍋熬爛了的粥。無論是對局內人還是局外人,未嘗不都是一種煎熬。
一中尖子班的報名需要向老師申請並填寫表格。但是在上課時老師提起時於初夏並沒有舉手示意,而是在大課間私下找到班主任索要了報名表。
她不喜歡出這種風頭。班上的同學本來就算不上待見她,何必又要這般高人一等。
於初夏不知道自己是何時染上了這種愛看別人眼色的毛病。但她覺得這至少算不上是壞事。人與人之間本就由利益捆綁,她得便宜賣乖,利人又利己。
班主任是個慈祥的老太太,格外喜歡成績好的學生。把報名表給於初夏的時候,嘴角漾滿了笑,不住說“好好學”。
好好學。
於初夏從思緒裡回來,一種前所未有的壓迫感涌上心頭。
一個新的環境。一羣新的人。
她在心中輕聲對自己說“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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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子班是一到四班,於初夏分在三班。她先到宿舍樓辦理完住宿手續並把牀鋪整理好,才揹着書包走向A樓。
看得出學校對尖子班的重視,整個校園教學樓分爲ABCD四棟,B.C.D樓分別是普通班的高三、高二和高一生,只有A樓是各年級尖子班的學生。
於初夏在教學樓下站着,陽光刺眼,她用手微微遮擋光線,看着樓房一側的金屬字符“A”發射出的光芒。
她說不清自己現在到底是什麼感受。恐怕還是感到茫然。她一直以來學習的動力僅僅是能考到一個離家遠的城市上大學和工作。
越遠越好。
可是遠離了家,她的生活就會變得豐富多彩嗎?她從未有什麼夢想,沒有想幹的事,更沒有想見的人,生活苟且,不知所措。
無論是於初夏的過去,現在還是將來,都是一團黑暗。但她束手無策。
她只能等。一直等。
去等光。
於初夏抿了抿嘴,踏進教學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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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室裡已經有一半的同學了,大部分都已就座,只有幾個同學還站在講臺邊,不知道在看什麼。
於初夏湊上前去,發現講桌上竟然貼着座次表。她在上面找到自己的名字,是第四排靠窗的位置,同桌叫溫言。
她走到位置前坐好,旁邊的座位還空着,看來是還沒到。於初夏百無聊賴地轉筆,考慮是不是要和周圍同學搭訕一下。
沒想到前面的女生主動回頭:“你是叫於初夏嗎?”
於初夏愣了愣,笑道:“是啊。你是……”
“姜希燁。”
於初夏點點頭,心想這名字還挺古怪:“那你是……”
“你是十三中的吧。”姜希燁沒等於初夏說完,硬生生地問。
於初夏被晾到半路上,有點尷尬,但依舊笑着:“欸,好巧,你怎麼知道?”
姜希燁翻了個白眼,至少於初夏是這麼感覺的——也有可能是她白眼球本來就比黑眼球多。“講臺前的名單裡寫了。”
於初夏訕訕地笑了一下,這她倒沒注意,只是接着姜希燁的話問:“那你……”
“你成績一定很好。”姜希燁再一次打斷於初夏的話,沒頭沒腦的來了句。還是肯定句。
於初夏有點懵,十三中的學生等於成績好?她仔細看了姜希燁一眼,覺得怎麼看都不像腦子不正常的——除了她的眼睛有些外凸,看久了會覺得像頭母牛。
於初夏儘量不讓自己想的表現出來,努力微笑:“也就一般吧,咱們班比我厲害的人絕對不少。”
姜希燁笑了一聲,用鼻子出氣的那種。然後直接轉頭,留給於初夏一個高傲的後腦勺。
……
於初夏坐在座位上尷尬地笑笑,新同學好像不太友好啊。
她依舊不死心,再接再厲,把頭轉向後面。後位是一個女生,留着空氣劉海,小圓臉,大眼睛,長睫毛,看着像洋娃娃。只是不知道爲什麼,她一直託着腮,眼神飄忽不定,嘴角還掛着癡笑……
罷了,不打擾人家做春夢了。
遭遇人生第一次滑鐵盧的於初夏同學垂頭喪氣,轉回頭來,想着不如在桌上趴一趴,突然發現自己身邊坐了個人。
皮膚白皙,頭髮比寸頭略長,眉眼溫柔。
於初夏覺得這個人有點眼熟。
“奶茶店?”她猶疑地問。
男生一愣,看着於初夏,像是要確認什麼。然後摸了摸頭,開始笑,臉頰邊泛起梨渦:“好巧啊。”
是啊,真巧,還錢還到這兒來了。
溫言有點兒不好意思:“我之前給你打了幾次電話,本來是想和你約定一下還錢的地點,可都被你掛斷了。”
於初夏想了想,也笑:“我還以爲那是騷擾電話呢。”
溫言不說話,沉默了一會兒,問:“你是哪個初中的?”
“十三中。”
“十三中?”溫言像是在努力回憶什麼,“我小學有一哥們好像就在十三中。他成績挺好的,應該也進一中尖子班了吧。”
“誰啊?”於初夏來了興致。
“餘陽。”
“聽說過,”於初夏說,“隔壁班的,是挺厲害。”
溫言瞅了眼於初夏:“你就這麼平靜?”
“嗯?”於初夏偏了偏頭。
“餘陽在上小學時就很出名,成績好,人品好,舉止有禮,最重要的還是長得帥。在我們還都只會逃課的年紀就能把滕王閣序倒背如流。”溫言解釋。
“所以呢?”
溫言又撓了撓頭表示不解:“所以說,你這表現不應該呀。你不應該激動萬分一蹦三尺高羞澀地說‘這是我男神我愛他就像老鼠愛大米’嗎。”
於初夏被這一口氣的話嚇了一跳,對這種比喻感到好笑,然後轉移話題:“你剛剛說你小學逃課——你還逃過課?”
“那怎麼了,”溫言一下來了興致,連本來想說什麼都忘了,“想當年我們一羣人,翻牆逃課都算不了什麼。有一次江河——你應該不認識,7班的一個哥們——沒翻利落,卡在牆上下不來了,還是我們老班把他救下來的呢!”
溫言說得眉飛色舞,於初夏卻聽得出神:“你是哪個初中的呀?”
“實驗學校。”溫言說。
於初夏沉默。實驗學校是她當年想去都去不了的學校,她拿十三中和實驗對比了一下,剛剛的興致全消散了,嘴裡突然冒出了姜希燁對她說的話:“那你成績一定很好。”
說完差點兒沒咬掉自己舌頭,幹嘛非要跟一隻狗一樣咬着一件事不放啊。
“也沒有,一般般吧。”溫言謙虛道。
於初夏在心裡默默嘆了口氣。她知道溫言自然會畏懼這種誇讚。她成績又不算差,明白越是站在高處的人越害怕別人把自己捧得更高。因爲每個人都不過只是看客,他們的成功與否與其他人並無關聯,所以當他們跌落神壇,沒有人會去接住他們。
就好像每當瘋狂的小鳥失敗時,總有幾頭豬在笑。
“也就每次都是年級前三吧。”溫言接着說。
於初夏對他的同情和理解瞬間煙消雲散。
溫言訕訕地笑了聲,開始搗鼓書包,掏出來一個白色的mp3:“聽歌嗎?”
於初夏沒應聲,溫言就已經把臉湊了過來。於初夏下意識躲避,卻被溫言按住了腦袋:“別亂動。”
於初夏只好老老實實地坐着,卻忍不住想要把溫言罵一頓。看着挺正常的,怎麼一上來這麼……
流氓。
少年微微低頭,陽光熹微,將教室裡的光影一分爲二,於初夏這才發現溫言的睫毛很長,臉頰兩邊有淺淺的梨渦,讓人看着很想用手戳一戳。
“好了。”溫言把手放下,耳機別到了於初夏耳朵上,手落下時小指蹭到了於初夏耳朵,溫溫柔柔,像是滑過一片羽毛。
於初夏不用照鏡子都知道,自己的耳朵肯定是紅透了。
還好,音樂聲在這時響起,掩蓋了初夏如鼓點聲隆隆作響的心跳。
“I'm sitting here in a boring room.
It's just another rainy sunday afternoon
I'm waisting my time.I got nothing to do
I'm hanging around.I'm waiting for you
But nothing ever happens,and I wonder.”
“lemon Tree,老歌了,”溫言輕聲在於初夏右手邊說,“但是每次聽都會感到很放鬆,就好像內心被水清洗過一樣。”
於初夏靜靜地聽,把一隻耳朵留給歌聲,一隻耳朵聽着溫言低聲說的話,心臟忽然變得柔軟起來。
她突然好想,讓時間就這樣停留,在這一刻。
她和檸檬樹相伴的時光。
這是於初夏心底最美滿的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