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的小鎮,泥土泛出淡淡的香,沁入人的心肺。
皇甫睿翀從這小鎮上僅有的一家布料莊走出,只買動了兩套粗布的紅色喜服。
他抱着東西,快步行走,在東頭一戶小院門前停下腳步,推開院門,走了進去。
院子裡只有三間茅草屋,這裡是他昨日買下的,他爲她安的家。
即便,結果他已經猜到,他還是想爲她安個家。
從院落中快步而過,茅草屋門前,他卻忽然頓住了腳步,猶豫着沒有進門,眼中思緒流轉。
這時,屋裡傳來一道軟軟的聲音,“皇甫大哥,你回來了?”
“嗯。回來了。”他立刻整理了情緒,推門進屋。
一進門,入眼的是生火的竈臺。
他轉過廳堂,進了她住的東屋。
她這會兒正定定地看着門口的方向,一臉病態的白,便連脣瓣都失了血色。
她的視線落在他手中的喜服上,泛白的脣瓣不禁綻開一抹甜美的弧度。
他捧着喜服走了過去,放在她的身旁,柔聲道:“丫頭,委屈你了。”
她搖搖頭,柔荑輕輕地撫過那喜慶的紅色,微垂的眼瞼裡流轉過一絲自己都沒有留意的柔情。
她愛這紅色,打心裡的愛,即便這不過只是一身粗布所做的衣衫。
“丫頭!”他忽然擡臂將她抱入懷中,有些發涼的脣印在她的額頭上,不想她的額頭竟是比他的脣還要涼。而真正涼的,又何止是身體髮膚的溫度?
她往他的懷裡鑽了鑽,眼神有些縹緲,忽然說:“皇甫大哥,我喜歡紅色的衣衫,不喜歡白色。”
他的身體僵了下,扯了扯脣角,輕聲說:“那以後便穿紅色。”
“好。”她脣角的弧度越發完美,笑意卻未達眼底。
拓跋皇宮。
御書房中氣氛壓抑,拓跋颺、拓跋焰爍、莫邪三人的臉色都極爲沉重。
拓跋焰爍嘆了聲,最先打破沉默。
“大王,臣以爲當務之急要立刻派兵前往邊關,以防翾國突然發兵。”
莫邪一驚,立刻道:“大王,萬萬不可,若是這個時候發重兵鎮守邊關,不只是會寒了公主的心,更會讓翾國誤會了大王的用心。”
“莫邪將軍最怕的是寒了無雙公主的心吧?”拓跋焰爍冷冷一笑,眼底有抹嘲諷滑過。
“王爺,末將一心爲國。”莫邪當即變了臉色,他對凌無雙是感情深厚,在很多事情上,他已經避忌再避忌,就是不想惹人非議,便是連這次凌無雙被禁足,他亦是沒有多言。
不是不在乎凌無雙的生死,而是以他對拓跋颺的瞭解,他定然是不會動凌無雙的。
可誰知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好了莫邪將軍,聽王爺將話說完。”拓跋颺一擺手,示意莫邪住口。
拓跋焰爍是什麼人?這麼淺顯的道理他會想不到?
“大王可以先書信一封,秘密送去給翾帝,說明情況。臣相信,翾帝也定然不希望受人挑撥,引發兩國之間好不容易經營起來的和平。待到與翾帝達成協議後,再製造重兵鎮守邊關的假象,屆時挑撥這件事情的人,定然會按捺不住的出兵。”拓跋焰爍冷靜地將自己的想法有條不紊的一一道出。
“王爺此計是妙,可是王爺忘記了,我國的兵力有限。若是重兵鎮守與翾國臨界一側,有人趁着這個時候偷襲,拓跋必然岌岌可危。”莫邪不認同地道。
“無雙公主弄虛作假的戰略用的不是很好?”拓跋焰爍反駁,“莫邪將軍與她一起出徵過,難道沒學到?”
“你……”莫邪恨得一咬牙。
“這事需要從長計議。”拓跋颺打斷兩人的爭論,這件事若是有人精心策劃的,又怎麼會那麼容易讓他們矇混過關?
“這事還要快些決定,宮門前的那一出,只怕很快就會傳開了。”拓跋焰爍提醒道。
“孤王知道。”拓跋颺點點頭。
“翾國太后的死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若我們不能讓天下萬民認爲是別人害死了太后,那翾國要征討的對象必然是我們拓跋。”拓跋焰爍神色沉霾,眸光灼灼,顯然心裡已經有了打算。
“能做這事的人除了顯帝,孤王不認爲還會有別人。”拓跋颺沉着地道。
“臣亦是如此認爲。”拓跋焰爍一躬身,說道。
淳于莫邪一震,終是明白了叔侄二人的意思。
拓跋颺沉吟片刻,站起身,對莫邪道:“莫邪,一會兒你隨孤王去見無雙。”
“是。”莫邪領命。
拓跋焰爍的眼中閃過一抹壓抑的期待,卻聽拓跋颺道:“王叔就先回府歇息吧。孤王若是有了決定,會第一時間派人通知王叔。”
拓跋焰爍的神情一僵,拓跋颺已經從桌案後繞出,向書房外走去,莫邪隨後跟上。
無雙院前,拓跋颺停下腳步。這會兒,裡邊靜靜的,沒有半點傷痛之音。可是,即便如此,他卻感覺到空氣中有壓抑的傷,如刀子一般割過他的心頭。
“公主怎麼樣?”他問院門口的內侍,這些人都是他的親信。
“一天水米未進。”內侍低着頭,沉穩的回。
拓跋颺又看了眼亮着燈的正殿,對莫邪道:“你進去吧。”
話落,他收回視線,轉身向來時路走去,腳步卻不如來時的急切。
莫邪轉身看着他挺拔的背影,看到的卻是經世的孤單。
他在乎的人都在一個接一個的離他而去,縱使他是萬人之上,他也只是個人。
微微嘆息,他收回視線,對內侍道:“勞煩進去通報公主一聲,淳于莫邪求見。”
“是,將軍。”內侍領命,快步向正殿走了去。
須臾,內侍出來請了莫邪進去。
他走進大廳時,凌無雙正襟坐在主位上,面色平靜,看不出任何的異樣。
莫邪一愣,心裡涌上一股疼惜,直達眼底。
喪母之痛,豈會不傷?怕是越壓抑,心裡的痛便是越攢越多。
“見過公主。”莫邪一撩袍子,跪了下去。
“大哥不必多禮。”她略微沙啞的聲音裡透着疏離。
莫邪的心咯噔了下,連他也要恨了嗎?
“謝公主。”他微一遲疑,才起了身。
“給將軍看座。”凌無雙對身畔的素月吩咐道。
“是,公主。”素月旋即搬了把椅子過去,“將軍請坐。”
莫邪在椅子上坐下,只聽凌無雙又吩咐道:“都下去吧。”
“是。”素月領着一衆宮人退了下去,撤出老遠。
凌無雙這纔開門見山地道:“是大王讓大哥過來的吧。”
“是。”莫邪沒有隱瞞,坦蕩地回。
“大哥想對無雙說什麼?”凌無雙的脣畔滑過一抹苦笑,她已經如此隱忍,懂事了,還需要奉勸嗎?
莫邪被她問得哽住聲音,沉默了片刻後才道:“公主,死者已矣,節哀。”
凌無雙的視線緊緊地盯着他,忽然問:“大哥覺得這件事情裡,誰纔是罪魁禍首?”
“公主?”莫邪沒想到她會忽然這麼直接地問。一時間有些慌張地不知如何作答才合適。
“是無雙,對不對?若是無雙直接死在了鎖龍坳中,今日的悲劇就都不會發生了。”她一開一合的脣瓣輕輕地顫抖着,眸光清冷得嚇人。
莫邪的心尖狠狠一疼,想要上前安慰她,卻終是忍住了。
這裡已經不再是納威城,他們之間有着不能逾越的身份之別。
是以,他只能勸道:“公主即便是再自責,也改變不了已成的事實。”
“這般冠冕堂皇的話,誰不會說呢?”凌無雙嘲諷的笑出了聲,死死的壓抑着自己就要爆發的聲音,“可是,死的那個人是我的母后,是我的母后啊。而我卻要瞞下事實,不能爲她風光大葬,讓她無法入土爲安。”
“無雙。”他終是不忍再與她拉開距離,“大哥明白你心裡的疼,大哥答應你,定然會找到殺害你母后的兇手。”
“這個兇手不管是誰,都會是皇甫睿淵,還需要查嗎?”她諷刺地道。
“無雙!”莫邪一驚,沒想到她會猜到,但轉念一想。她那般聰慧,又豈會猜不到。
良久,他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無雙,時時刻刻都縱觀全局,會少了很多快樂。”
“我也想像沅紫一樣,活得簡單一點,可有人像是保護她一樣的保護着我嗎?”她自嘲地笑笑,冰涼的淚水從她的眼角滑落,“無論如何,大王都不會動紇奚部落。可是大王隨時有可能對翾國興兵犯境。”
“你知道了?”莫邪下意識地問。
凌無雙的心頭一跳,原來瀟純死之前的話都是真的。
“大哥覺得這深宮裡有秘密嗎?”她不動聲色地反問。
“無雙,你與大王之間經歷了那麼多事情,大王會記在心裡的。”莫邪比誰看得都清楚,若是拓跋颺不在乎凌無雙,不會讓他過來探望,更不會在無雙院外用那樣沉痛的眼神望着,最後卻沒有進來。
他認識的拓跋颺從來都是想做什麼便做什麼,雷厲風行得不顧及其他人的感受。
若不是因爲他的性格,她也不會離開,他亦不會與他之間生了嫌隙。
若不是凌無雙的出現,他只怕是至今仍是不肯效力於拓跋颺。
“他會記住,但他更懂得取捨。”她若非瞭解他的性情,便也不會活得如此辛苦。
凌無雙站起身,“大哥回去吧。無雙心裡的傷沒有辦法再治癒。”
這是她傳給拓跋颺的話,她知道定然是他讓莫邪來的。
話音未落,她已經向內室走去,莫邪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只得起身離開。
莫邪剛一出了無雙院,拓跋颺身邊的侍從便攔住了他的去路。
“將軍,大王請您過去一趟。”
“嗯。”莫邪點點頭,隨着來人一路而去。
侍從領着他一路繞,走進皇宮的最深處,向無憂樓而去。
無憂樓前,領路的侍從在門外稟報道:“大王,莫邪將軍來了。”
裡邊沉默片刻後,傳來了拓跋颺的聲音。
“讓他進來。”
“是。”小太監應聲,將無憂樓的門推開。
莫邪因眼前空曠的情景微驚,才擡步走了進去,這還是他第一次進無憂樓。
拓跋颺背對着他,坐在空無一物的大殿中央。
他放輕腳步,走到拓跋颺的身後,跪了下去。
“末將見過大王。”
“她都說了什麼?”拓跋颺的聲音平緩中透着壓抑,這是他拼命壓制情緒的結果。
莫邪微一猶豫,還是如實以告。
“公主說不管查探的結果如何,那個兇手都註定是皇甫睿淵。”
拓跋颺聞言,忽然冷笑。
“她這是在逼孤王。”逼他不能將這事嫁禍到皇甫睿淵的身上。
“大王息怒。”莫邪聽他語氣不對,趕忙勸道:“公主許是傷心過度,纔會如此說。”
“不,她對孤王,對拓跋的任何人,從來不會亂說一句話。”拓跋颺篤定地道:“她擔心孤王會利用這事挑起翾國和顯國之間的爭鬥,坐收漁翁之利。”
莫邪聽他如此瞭然地說,不禁悲嘆,這兩位主子其實都是一樣的脾氣。
不信任對方,瞭然的猜忌着對方的心思。
有的時候,人與人之間看得太透徹,反而是一種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