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京城北是連綿數百里的嶽山,不甚高,起伏波動的丘陵掩映下,是瑰麗的皇家避暑勝地,周邊點綴着各個世家大族的別院,平日都是寂寥安靜的,一到夏暑之日,則開始熱鬧起來。二月的節氣裡,一般都沒有人會來這裡。
嶽山偏西一帶有一座小巧精緻的莊院,在這黎明的灰濛中有燭火閃耀,分外惹人注目。不過眼下嶽山僅有的駐守的人還在睡夢中,沒有人發現。
院子裡的空地上傳來得得的馬蹄聲,咋一看,十來匹高頭駿馬整齊排列着。這麼早去打獵?不太可能吧。
“吱呀”聲響起,房門大開,十來個黑衣人簇擁着爲首的年輕男子出來——杭天曜。他自己亦是一聲黑衣,只是料子好些,繡着金色的暗紋,一頭黑髮用金冠豎起,很是精神。鴉青色的天空下,能模糊看到他完美的五官輪廓,濃眉入鬢,深色的眼眸泛着幽藍的光芒,高挺的鼻樑堅毅果敢,脣色卻是殷紅的。
“主子,咱們繞西邊走會多耽誤一天時間吧?”說話的是站得離杭天曜最近的一個清秀男子,不過他渾身上下給人一種凜冽的氣息,如二月的春風。
杭天曜沒有看他,翻身上了最中間那匹馬,聲音低沉似鐵:“那樣隱蔽些。”
男子抓住頭,笑嘻嘻道:“小的不是怕主子念着少夫人嗎?咱們早去早回纔好。”他笑起來倒是少了些陰鬱的感覺。
“你皮癢了是不是?走。”杭天曜輕瞪了他一眼,率先揚鞭策馬,一時間有喑啞的馬蹄聲震動山林。
他們沿着向西的小道疾馳,太陽漸漸升了起來,驅散了林中的霧氣。一路上沒有作任何停留,直到未時三刻的時候,抵達安京城西的小城:衛城,大家稍事歇息,用了點午飯,便轉道往南,卻多了幾車北方特有的毛皮等貨物。
這日,天朗氣清,風荷的身子大好了。她寫完字,放下筆,雲碧已經打了水過來替她洗手。她一面用帕子擦着手,一面擡頭問道:“嬤嬤,葉舒姐姐那邊有什麼消息嗎?”
葉嬤嬤坐在杌子上做針線,聞言笑道:“少夫人不問我倒是忘了,年紀大了這記性就不好。昨兒白天,舒丫頭派了莊子裡兩個婆子過來採買一些東西,順便去給老奴傳了句話,說是已經按照少夫人送去的圖紙開始破土動工了,沒有意外的話到五月的時候就能住人了呢。還有加上新買的那個莊子,兩邊都着手準備春耕了,先種一畦快熟的菜蔬,讓少夫人放心。
少夫人寬厚慈善,對傭工的待遇比其他地方都好,今年一開年,就有許多附近的農人來報名,不過幾天,新莊子的人手就招足了。舒丫頭照少夫人的意思挑了幾個清秀勤謹老實的鄉下男孩兒,正放在莊子裡先調教一番,少夫人什麼時候得用只管去領人就好。”
原來風荷想到自己手裡有不小一筆銀子,白放着沒什麼用,有心再開幾家店鋪,苦於一時人手不趁手,便先擱着。鄉下的孩子老實肯幹活,不過欠缺些見識而已,有葉舒兩口子調教,想來不到三個月就能勉強濟事了,她是時候考慮店面之類的事情了。這一次,決不能小打小鬧,得弄出點意思來才成,免得衆人都以爲她是個窮酸的欺上頭,何況也該爲將來籌劃了。
她頓時露出笑顏,取了茶吃:“葉舒姐姐手腳倒快。什麼時候我與太妃告個假,咱們出去逛逛,免得成天窩在屋子裡都要發黴了。”
“那敢情好,就怕娘娘不肯。”雲碧還沒拍手慶賀一番,又想到如今是在杭家,她們行動不得自由,王府規矩又多,只怕太妃不同意。
“你呀,一聽出去玩就高興得什麼似的。平兒我出不去,你還有自己家有哥哥,難道也不能出去?你要想出去,與我說了,下邊還能不放不成,什麼時候也能明白點。”風荷笑指着雲碧,怒其不爭的樣子。
雲碧亦有些赧然,卻辯解道:“少夫人是我主子,我不伺候主子自己出去玩,天下沒有這樣的理,便是能出去我也不去。勢必要跟着少夫人才有意思。”
葉嬤嬤聽了,點頭笑道:“這話說得是,不愧少夫人疼了你一場。”
“嬤嬤別被她唬了,她是怕自己出去銀錢不夠使,攛掇着我去了當個冤大頭。”雲碧最是個急性子的,三句話不合就能弄得滿臉紫漲,偏風荷就愛逗着她玩。
果然,雲碧一聽,真個惱了,跺着腳道:“少夫人也忒瞧不起人了,不過幾兩銀子,我還是出得起的。我這就去把自己的體己都送來孝敬少夫人。”說完,便摔了簾子跑出去。
看得風荷好笑不已,一個沒撐住撞翻了桌上的茶盞,好在那茶已經涼了,不礙事。
葉嬤嬤口裡罵着雲碧,手下放了針線,要過來給風荷換衣。
風荷先拿帕子擦拭了緞裙上的殘水,推着葉嬤嬤笑道:“嬤嬤別慌,不過一條裙子而已,咱們又不是穿不起,讓丫鬟進來弄吧。”
恰好沉煙含秋幾人被被風荷打發去給太妃王妃送東西了,雲暮又帶着小丫頭們做針線,離得遠了沒聽見,到有一個青緞比甲的小丫頭掀了簾子進來。
風荷識得她是上回自己改了名字的秋菡,便對她招手笑道:“快過來,去我房裡,西邊有一排紫檀木的櫃子,靠裡邊那個中間的裡頭有一條煙霞裙,你去替我取來。”
秋菡從不在上房伺候,愣了一愣,笑嘻嘻應了,不過一小會就取了裙子過來。彼時雲碧抱着自己的體己小匣子進來,忙伺候風荷換了裙子,風荷打趣她道:“都是你,一聽你那些體己就把我喜得摔了茶盅,那可是公中的。”
雲碧理了理風荷的衣裙,方纔撇着嘴道:“我的姑奶奶,你要多少都拿去吧,往後我也不敢要月銀了,免得姑奶奶摔了茶盅還要我賠,我身家性命也不值這麼個東西啊。”
葉嬤嬤聽得又笑罵了一句“貧嘴”,秋菡在一旁立着,心下羨慕,少夫人待人真是和善,什麼時候自己也能與幾位姐姐一樣,跟少夫人有說有笑的呢。
風荷看看時辰不早,便道:“咱們去太妃房裡吧。”
葉嬤嬤與雲碧倒是很快應了,只有秋菡有些不明所以,小心翼翼得看着風荷。
風荷發現了,住了腳,溫和地問她:“有什麼不懂得可以問我或是問你這些姐姐。”
秋菡抿了抿脣,小手握着拳,輕聲問道:“這都快用午飯了,少夫人爲何還要去前頭呢?”說完,她又不好意思的低了頭,深恨自己不守規矩,打聽主子的事。
“雲碧,你教教秋菡。”風荷越發和氣,拍了拍她的肩。
“就因爲要用飯了,少夫人才要過去。你想,你父母是不是總喜歡兒女守在自己跟前呢?”除了焦急生氣的時候,雲碧性子還是不錯的,從來不對小丫頭使氣白眼之類的。
秋菡訝異的哦了一聲,隨即不好意思得笑了,摸着自己的頭道:“多謝少夫人和姐姐教誨,奴婢明白了。老人都喜歡人多,這樣熱熱鬧鬧的纔有一家人的感覺。之前少夫人病着,如今少夫人好了,少爺又不在,少夫人去與太妃一同用飯,太妃必然高興。”
風荷對她投以鼓勵的眼神,笑着領了衆人去前頭。纔出了院門,就遇到去太妃院裡送東西回來的沉煙淺草,風荷令她們先回去吃飯,回頭再去太妃那裡換雲碧和秋菡,二人忙應了。
沉煙又道:“奴婢方纔過去之時,沒有見到太妃娘娘,東西交給了娘娘跟前的楚妍姐姐。娘娘那邊,好似有客人在。”
“哦?知道是誰嗎?”風荷挑眉,太妃輕易不見客,那來的一定是有些身份的人了。
“後來奴婢兩人出來時見到了迴廊上等候的幾個婢子,其中有一個是大少夫人跟前的安菱,另外幾個應該是客人家的下人,奴婢見她們好似與安菱姐姐很熟悉的樣子。餘下卻不知了。”沉煙只是說了自己看到的,沒有說自己推測的,她相信少夫人一聽就會想明白。
風荷略怔了半刻,很快點頭,去了前邊。
她從後門進去,順着小甬道繞到太妃住的正院前邊,恰好瞧見寡嫂劉氏與一位年紀比她略大些的夫人並肩出來,劉氏的面色不大好看。幾人還沒有走出院門,風荷就聽見劉氏壓低但微含慍怒的聲音:“嫂子,你爲何之前先不與我商量一番,哄着我陪你來見了太妃,竟說那樣的話,這種事好歹先試探試探啊,弄得現在我都沒臉見太妃娘娘。”
原來那位夫人是劉氏的孃家大嫂,永安侯夫人。永安侯爲人一向低調,只是盡心辦好聖上交代的事,難得與誰家交好,除了幾家至親都是一視同仁的。當年劉氏嫁過來不足一年,大少爺杭天煜就沒了,她年輕輕守了寡,身下沒個倚靠的,頗得太妃垂憐。而她性子亦是安靜,每日在房裡吃齋唸佛,等閒不出來,連孃家那邊都不甚走動。
風荷眼中,劉氏一直是溫和有禮的,行事說話絕不越過道德對女子的要求,難得有這樣薄怒之時。這永安侯夫人究竟對太妃說了什麼,以至於劉氏會這般反常?
“姑奶奶,話不是這麼說的。你一向膽小不敢擔事,我便是說了頂多得你幾句勸阻,還不如直接見了太妃呢。你怎麼就沒臉了,溫兒可是你嫡親的侄子,何曾丟了你的臉。你要是個幹練的,我還能不與你商議,你看看你,杭家明堂正道的大少夫人,每日茹素朝佛,有什麼意思?”這永安侯夫人的性情倒與她夫君截然不同,是個說話爽利的,只是稍嫌有些刻薄了。
風荷只聽到什麼侄子這句,那二人已經去得遠了,她就回身向房裡走去。丫鬟忙迎了上來,並往裡邊報去。
太妃本在沉思,見了她進來換了笑顏,待她行了禮,拉着她坐道:“不是才遣了人給我送了菜過來,怎麼又親自來了?”
“左右祖母只有一個人吃飯,也吃不了多少,孫媳惦記着祖母這裡廚子做的好菜,就跟着祖母一起用吧,兩個人還能多用些。”風荷獻了茶給太妃,嬌笑相向。
太妃想起孫子不肯回家,冷落了這個孫媳婦,便有幾分歉疚,這可是她當初怕董家反悔請的聖旨呢,攬了風荷強笑道:“老四不在,你一個人怕是悶得慌,在祖母這亦是一樣的。”
“祖母說得什麼話,男子漢大丈夫的自然在外邊有許多事要料理,豈能天天在家陪着媳婦,說出去也沒有這樣的理。祖母這是疼愛孫媳,但孫媳真不怪四爺,四爺如此還不是把孫媳當做自己人看待,不然也不會與孫媳拌嘴了。祖母安心享福,四爺不會叫祖母失望的。”風荷的神色瞧着認真無比,不想撒謊假裝的樣子。
這話說得太妃有幾分動容,心中更怨孫子沒福分,語氣頗爲蕭瑟:“你這話當真,難得你還這麼看他,往後他若敢叫你受了委屈,祖母絕不容他。”
風荷鄭重的點頭,握着太妃的手:“四爺與我都年輕,偶有意見不合也是常理,孫媳怎麼會怪他呢,我們可是要扶持着一輩子的,往後還有許多孝敬祖母的時候呢。光顧着與祖母說話,該是祖母用飯的時候了,祖母好歹疼我,賞我幾口飯吃吧。”
她說得可憐,聽得太妃心都化了,忙拍着她的手道:“走,咱們吃飯去,吃飽了纔有勁。你這鬼丫頭,自己送了兩個菜來,就想換我一桌子的好菜,果是個會過日子的。”
“還不是祖母調教的好,孫媳行事都是跟祖母學的,只望能沾沾祖母的福氣。”風荷攙起太妃,笑顏如花,聽得太妃與下邊伺候的人都大笑起來。
一老一少說得開心,飯用了不少,太妃試着道:“你可知方纔是誰來了?”
風荷暗暗心喜,太妃這是信任她了,忙坦誠得道:“我過來時遠遠看到大嫂陪着一位夫人出去,奈何只有背影,我看不清是誰,不過隱約聽見大嫂好似喚那人嫂子什麼的。這麼說起來,可是永安侯的夫人?”
太妃見她果然都不瞞自己,越發喜歡,笑道:“你猜對了,正是呢。聽說她先去見了你大嫂,後來你大嫂帶了她過來給我請安,卻不知有話說。”
風荷笑得眉眼彎彎,一面給太妃捏肩一面道:“祖母見多識廣,大家有不懂得來請教祖母也是常理。”
“就你會說話,不過這次可是料錯了。你知道你五妹妹多大年紀了嗎?”太妃又氣又笑,啐了一口。
“我去年進門時聽說五妹妹十三,現在過了年就是十四,論理不小了,莫非、莫非?”她話說一半,就不再言語,雖然知道太妃打算告訴她,但她不能太急切。
太妃嘆了氣,霎時有些意興闌珊:“正是此意。你五妹妹與我到底隔着一輩,上頭還有她父王母妃,她又不比老四,這種事原不該我操心。但你是知道的,你父王與母妃都是孝順人,凡事都聽我的聲氣辦,瑩兒坦率討喜,我自願意爲她終身幸福出一把子力氣。永安侯府與我們算得上門當戶對,家教也好,看你大嫂就知了。我聽人提過他們家的嫡公子,是個好學溫潤的佳公子,年貌都配得上。”
風荷細細聽着,卻見太妃不再說了,這麼好的條件,依理太妃高興纔是,難不成還有什麼問題?
不等她問,太妃已經繼續說了起來:“只一件不好,他們家的公子自小身子偏弱,太醫時常出入他們家,如今年長好了些,但沒有大好,節氣不對、受了刺激就容易犯病。瑩兒如花年紀,我怎麼捨得叫她去受苦,若有個好歹,豈不是我這老婆子害了她。可是,偏偏你大哥,他走得太早,他們永安侯的小姐在我們這白白消磨了青春,一想及這,我那拒絕的話就開不了口。”
想到自己寄予厚望而早逝的孫子,太妃就忍不住落下淚來,不管怎麼說,杭家對劉氏總是虧欠的,哪裡能直截了當拒絕她孃家的提親。當然,劉氏對此事或許並不是很看好的,她越發這樣,杭家便越發自慚。
風荷聽得有些皺眉,這事的確不好辦。不過她眼下奇怪的是,不都說永安侯爺是個正直的人嗎,劉家這樣做不管是不是真的喜歡杭瑩有心結親,外人看來都像是要挾杭家。杭家不答應這門婚事,容易被人冠上一個知恩不報的名聲,外人是不管真相的,能給杭家臉上抹黑就是件好事了。如果杭家同意,對杭瑩而言,太委屈了,她好歹是王府郡主,怎麼能隨便配給一個病秧子呢,王妃心裡怕是一千個一萬個不願意。
會不會是永安侯夫人自己的主意呢,她也是在貴族圈裡混了一輩子的人,會做出這麼糊塗的事,兒子的婚事都沒有與夫君商議?這不太可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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