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整夜的暴雨,到第二日午後方停,天未來得及放晴,有一種潮溼卻舒適的微涼。崔式走進內書房,看着機樞院的監造大臣,拿來了如今最新的地圖,大鄴的版圖不再是同一種顏色,山東河朔與南方,被用各色的綢布剪裁縫合,也不知道是不是那繡工趕得太急,拼貼出的南地與河朔有着凹凸不平的起伏。
崔式看着一波大臣剛剛從內書房離開,丘歸和耐冬正在將地圖重新在地上展平。
崔式對着桌案後那個比他家丫頭還小半歲的聖人行了禮,道:“昨夜聽聞崔舍人與我講了,聖人是決意要改今年的制科?打算幾月開?”
殷胥身上還披着罩衣。
崔式原先是準備晌午進宮,到了中宮,纔有黃門來報,說是聖人發熱病倒了。他便回到了禮部繼續坐班,卻不料剛到了下午,又有黃門來請。
崔式擡頭看着殷胥面上還有些不正常的泛紅,顯然發熱還未完全退下,但卻神采奕奕顯得很高興。
崔式道:“聖人要崔舍人傳話來,要臣注重身體,卻對自己如此苛責麼?發熱不是小事,臣可以明日再來,還望聖人早早歇下才是。”
殷胥擺了擺手:“朕服過藥了,早些時候確實是起不來,如今已經好了大半。放心,與你談罷,我便去歇了。”
崔式道:“是發生了什麼好事麼?只感覺聖人與前幾日不大一樣了。”
殷胥看着丘歸與耐冬合上門退下去,垂了垂眼,復望向崔式:“朕知曉了。”
崔式一愣:“何事?”
殷胥:“崔季明還活着,她寫信給我了。若是算來,應該醒了有五六日了。”
崔式心頭猛跳,躬下身去行禮:“臣無意欺君,只是——”
崔季明會直接寫信給聖人?!他這個當爹的都還沒收到信,只是知道她好好的而已!
反了天了吧!
殷胥:“我知曉。李治平會攻擊她的身份,她沒法再用那個身份回來了。”
崔式擡起臉來:臥槽你有什麼不知道的啊?!
他面上淡定,心裡頭簡直想法已經飛天了。
崔季明不給爹寫信,就給自己的緋聞男友寫信,這是什麼?!這還特麼用說麼?!
外頭傳言崔季明多次出入內宮,他還不信呢,然而聖人現在都知道……知道崔三的性別了!這還用說什麼嗎?!這還有什麼好說的?!
崔式覺得氣的臉都麻了,他半晌纔開口:“臣斗膽問聖人一句,三郎多次出入內宮,可是……事實?!”
殷胥坐在桌案後,他覺得自己臉騰地就紅了。
那不是別人問啊,是三郎的爹,是老岳父啊!
崔式的目光簡直像是能殺人,一副“吃了我的給我吐出來”的神情。
殷胥暗自嚥了咽口水,覺得不能不說。
這事兒顯然就是崔式不知曉他們二人身份,把他當要防着的外人才有的結果。岳父,也算自己多個家人,反正他現在是聖人,崔式不能剁了他,三郎又遠在外地,他也沒法衝過去叫他們倆不可再相見吧。
這樣一想,殷胥放下心來,道:“她確實在宮內宿過幾次。”
崔式覺得自己心裡罵了一句“驢她孃的蛋”,這五個字兒強憋在他五姓之身高貴的口中沒毀了形象,咧了個讓殷胥汗毛直立的笑容:“聖人不覺得太荒唐了麼。我家三娘年紀小不懂事,此事做的實在不妥。”
殷胥心道:她還不懂事兒?你還想讓她怎麼懂?
他清了清嗓子,盡力平穩語氣道:“我與……季明是真心的。”
崔式:我特麼管你真不真心——我現在要氣到變形了好伐!
崔式覺得自己聲音都透着寒意:“那幾次聖人將她留在內書房,也是爲了私下的事務?”
殷胥想着自己在她走之前,堵到書架內也不許她離開,非要某人解了衣衫的荒唐事,臉立馬燒了起來,結結巴巴道:“自然是商議行軍之事,我、我想讓季明調查一下朝廷聯軍內部,有沒有、有沒有什麼隱患。”
崔式看着殷胥像是高燒不止的臉,心簡直像是被從城牆上扔下來的新鮮豬腰子,啪嘰一聲碎的撿都撿不起來。
好啊,瞞着阿耶就像瞞着外人一樣。
好啊,私定終身都訂到宮中去了。
殷胥看着崔式面上笑的春風拂面,心中更有些不安,撐着桌沿起身:“我們總是定不下來,也沒想好未來。或許因爲這個,三郎纔不敢與您講。”
崔式笑的如沐春光:“她也該沒這個膽子。畢竟不是你們想不好未來,就是沒未來。崔家從未想過養個皇后出來。呵,您要說什麼妃嬪,那這制科改制的事兒,聖人您愛找誰辦找誰辦去吧。”
殷胥:“不、不會。我自然不可能——”
崔式笑:“聖人若是想趁着她連崔姓都沒了的機會,打算將她帶入宮去,那也別怪她一輩子不回長安!她若是不想成婚,誰也逼不了她。”
崔式的樣子簡直戒備到,有誰膽敢使崔季明不如意,他第一個拔刀衝上去。
殷胥無言。他此時才發現,或許崔季明身邊有很多人知曉了她的身份,有的是她的家人,有的是毫不相關的人。然而,絕大多數人不約而同的將這個真相當成了絕對要守護的秘密,夢寐不敢言,在她的身邊時刻保持着警惕,替她擋着前行時暴露的後背,生怕有人藉此爲刀刺向她身後。
殷胥更明白,天下有很多人都會傷到她或傷害到她,這片土地上許多男人女人都對女人慣常抱有的輕視。她實際說來,如今也未必立下了多麼令人敬仰的軍功,未必用話語收復了多少人心,但就在這樣一個充滿了歧視、陰謀或惡意的天下,卻不止一個人選擇了以沉默來保護她。
這些小小的事情,這時候崔式警戒的神情,是崔季明前世爲一方將領,功成名就時,外人所看不到的。但就是這些或許沒有殊死抗爭、也沒有熱血沸騰的細小善意,也才真正造就了崔季明。
她或許也能感覺到,心裡曾默默的感謝這些人。
或許也是因此,她纔不論前世抑或此生的艱難困境中,對這個天下一直抱有信心。
殷胥只覺得心頭一陣柔軟,道:“式公不必多想。我也不會逼她,我也無比希望她能好,希望像她這樣的人,替我守護大鄴的江山。”
崔式盯緊他不言。
殷胥:“她必須要立在朝堂上,否則是我,也是大鄴的損失。”
他說着,將手頭一大摞文書卷軸往前推了推:“季明之事,還可以再議。制科一事卻等不得了,朕想把往參加了十年期間全部常科,卻一直沒得進士的名單整理出來,恩賜功名,然後讓他們參與吏部的考覈,看看能安插到哪裡去。”
崔式沉默了半晌,往前走了一步,道:“這也是個辦法,先帝與顯宗登基時都有過恩科,賜予功名,雖然其中淘出來可用人才不過三成,卻也是讓外頭知曉聖人注重科考。”
他一面與殷胥議政,心裡想的卻全是——等回了家就寄信出去!看他怎麼收拾這丫頭!
而在千里之外的山東,朝廷的大軍退在汴州,康迦衛被朝廷繼續任命領軍中原,還不得退回涼州去。他這輩子沒打過這麼憋屈的仗,賀拔慶元的屍身經過他們營中時,連帶他在內的一羣老爺們掩面而泣。
聽聞小皇帝爲賀拔慶元追贈太師,諡號忠武,又廢朝五日,命羣臣悼念,親臨安福門爲其送葬,親寫諡表。
這算是能給予的最後安慰。
康迦衛甚至想着要是肅宗早死幾年,小皇帝未必會讓賀拔公下獄,也未必會真的削他兵權。但斯人已逝,這些事情已經無法再說。賀拔公最早的一代兵將弟子,都已經四十多歲,遍佈天下,不知道聽聞這消息,有多少人涕淚橫流。
大營駐紮在汴州城外,將士不允隨意進城,縱然朝廷聯軍被分裂,退至此地,卻仍然恪守着軍規。
康迦衛坐在營中,看着朝廷來的密信,決定何時動身攻太原時,卻忽地有兵來報,說是外頭來了位……王爺。
王爺?!
這兒還能有什麼王爺?
而此時在營外,兆跳下了牛車,回頭用方言道:“送到這裡就是了。阿伯,我不建議你再回去了。咱們一路來着的時候,四處都在打仗,回去如此路途遙遠,也是受苦。”
那阿伯正是幾個月前救下兆的村人。
如今老牛身後的板車上,還坐着兩三個孫兒。
老伯道:“往汴州奔來的不止我們這些農戶,他們這些年紀小的可以在汴州租地,我卻離不開過了幾十年的老地方。再打仗,只要天還下雨,地能種菜,怎樣也都餓不死的。真要是路上老死了,那就當是命啦。”
兆心中不忍,卻沒說什麼。
前幾個月,他幾乎是在鬼門關上走過一遭。受傷太重,村鎮的郎中醫術基本跟跳大神也差不了多少,他是靠年輕硬生生挺過去的,恢復的卻也極慢。他本來作爲王爺,身上自然不會帶錢,那日也是恰巧,帶了幾顆賞下人的金瓜子。
他一開始藏在身上沒有拿出來,怕的就是這些村人拿了錢再殺他。
卻不料他表示自己身無分文,老伯顯然也覺得自己撿了個麻煩,卻似乎可憐他離死不遠,唉聲嘆氣的卻也讓他留了下來。甚至還叨唸着說什麼,能活幾天是幾天,死了就拿草蓆裹了扔出去吧。
罵罵咧咧,卻也沒給他少吃少喝。
而兆也強撐着活了下來。
他什麼也不會做,連土話也不會說幾句,剛下地的時候,想去幫個忙,卻被老伯一家子嫌棄的要死。他半夜想出來幫人家洗洗東西或者是擔兩桶水,卻弄得一團亂七八糟,逼的老伯的兒媳唉聲嘆氣的出來把越洗越髒的衣裳,重新敲打洗淨。
從那之後,就爲了防止兆這種瞎熱心幫倒忙,等他睡了之後,都有人找個木杆子把他的門給頂上,省的他閒着沒事兒睡着又出來折騰。
兆也逐漸接受,自己對人家而言幾乎一無用處。
老伯也沒想着他能有什麼用,一碗飯一雙筷子,他們也不覺得能有多大負擔。
村內郎中都是七舅老爺的妹夫這種親戚,也沒要什麼錢,只拿了半筐桃權當是藥費了。
兆在這裡,完全不知道外頭髮生了什麼,也不知道叛軍攻打到了哪裡,如同隔絕開的另一片天地。然而就像是魚臺鎮很快遭到了叛軍的侵佔,這個位於魚臺和沛縣之間的村落,也沒能夠倖免。
老伯帶着一家子人往西逃走,走到哪裡,便聽着哪裡自封節度使獨立出來,甚至給自己取了藩鎮名稱。那時候兆也開始漸漸恢復了,他對於行歸於周和山東地區都相當熟悉,聽着一個個他能報出出身家世、擁兵多少的地方將領獨立,心中也愈發震驚。
他拜託老伯的兒媳將自己本來的衣裳縫好,穿着那套看起來也勉強算富貴人家的衣裳,到宋州的質庫去換錢。金瓜子因爲體積小,所以上頭沒什麼朝廷的印記,雖然被剋扣了最少三成,但畢竟還是能換到了市面上流通的銅錢。
幾顆金瓜子換到的錢,已經比老伯一家三年的收成還多,然而卻租不到一艘船。
從宋州順運河至汴州的計劃,因戰亂時期船資的飛漲而不得不放棄,一家人只能徒步,帶着老牛和家當,沿河往汴州趕去。
靠河有不少繁華縣鎮,兆所聽到的消息,也越來越準確。
比如叛軍早早失了兗州,比如賀拔慶元戰死,比如朝廷聯軍中大同軍與橫野軍叛變,比如兗州如今又在誰手裡、鄆州如今又在誰手裡,叛軍主將楊讓自殺,等等。
一切都在向他昭告,叛軍已然名存實亡,如今不再是朝廷對叛軍的交鋒,而是無數勢力在山東河朔一帶糾纏。大軍的作戰幾乎沒有,而幾百人掠奪村鎮,逼繳軍餉的事情卻層出不窮,各個州縣,只要是有石頭建築有街道的地方,便有大大小小的私兵爭奪。
戰爭就像是木炭堆下的闇火,燒遍了所有有人的地方。
兆愈發懷疑自己。從說要南地並立,到如今山東藩鎮割據。其中有多少,是與他有關的。難道如今天下這樣子,他就不用負責人麼?
他甚至覺得,殷姓宗族之中,歷數百年,最使得祖上蒙羞的便是他了。
他竟還苟活着。
他存活於世,還能做些什麼?兆自己也想知道,也想去證明。
一路上,聽聞大軍撤回汴州,如今汴州還在朝廷管轄之內,他也覺得自己帶着他們往汴州逃,算是明智之舉。
然而,幾次遭遇私兵,銀錢家當被掠,老伯的兒子兒媳被殺,待他們真的來到汴州時,老牛艱難拉動的板車上,只剩下老伯、兆和幾個孫兒了。
兆站在軍營門口,看着穿着明光甲主將模樣的男子正朝營外走來。
老伯卻甩了甩鞭,讓牛車帶着他和幾個孫兒朝反方向而去。
兆猛地回過頭來:“阿伯,你再稍等一下,我叫那將軍拿些銀錢給你們——”
老伯坐在板車上,卻擺了擺手:“不必了。我們一家人最遠只到過沛縣,你能帶着來到汴州,又將自己的金子拿出來用,已經算是恩惠了。再說你們那些將軍拿出來的金子,我也沒地兒去兌成銅板。我先去汴州內,看看能不能給幾個孫兒找到吃飯的活計了。”
康迦衛大步走出來的時候,就看着一個穿着草鞋麻衣的青年站在軍營外。
明明是普通農家人打扮,康迦衛一打眼,也算是知曉爲何營兵急忙來報。貴家出身之人,慣常挺直了脊背,毫不畏懼的站立,好似沒誰敢羞辱他一般。
康迦衛走過去,便見到那青年微微躬身行禮:“不知將軍名姓,還望包涵。永、庶民兆,前來想要協助將軍。”
康迦衛聽着那幾乎一點地方口音也沒有的洛陽正音,懵了一下:“兆?莫不是……永王殿下?不是說你死在了戰場上麼?”
兆伸手,將時時刻刻貼身藏着的令牌遞上,冷靜道:“既然朝廷已經廢我永王稱號,我便不能再自稱本王了。到兗州不過幾日,便被叛軍囚禁在兗州府內,後逃脫兗州時,落入圈套,險些喪命。”
康迦衛只要打眼一看,也知曉那是先帝給各個王爺鑄造的令牌,心中驚愕,面上卻強裝淡定道:“先進營,臣即刻寫信遞迴長安。”
兆點了點頭,揹着手隨他走入軍營,忽地道:“將軍看口音和鎧甲,都像是涼州大營出身,可是康迦衛康將軍?”
康迦衛回頭望了一眼青年沉着的目光,點頭道:“確實是。”
兆道:“不知如今鄴兵是否摸清了各地叛軍的身份和兵力。我倒是知道一些,他們的詳細事情,在長安返信之前,可否讓我助將軍一臂之力。”
康迦衛遲疑,他免不了要懷疑曾經被叛軍擁立的永王,卻不料又有一個營兵急急忙忙的跑來:“康將軍——康將軍!外頭又來了位王爺,看起來,比這個王爺還……狼狽!”
作者有話要說: 爹終於知道了~
感覺以後上朝都會有一種淡淡的尷尬哈哈哈
聽說你們已經開始上班上學了?
哎呀我的秋假居然還有八天耶~~?(?òω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