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明安從“一個月後”的時間點,回到了原來的時間。
但他發現,已經有了一些偏差,回來後已經不是世界遊戲結束後第一天,而是第三天。
彼時仍是一片新潮,他將未來收集的問題盡數告知蘇麪包諸人,叮囑他們不要走上“造神”的老路。
“你又要走了嗎?”呂樹正在前線維持秩序,打來了通訊。
“嗯,我必須看一看,經過‘修正’後,未來的走向會是什麼模樣,是否會更好。”蘇明安隔着沙沙的雜音道。
呂樹的聲音在那邊沉默了一會,道:
“好。那……看過未來後,你有什麼要對我說的嗎?”
蘇明安想了想,說:“不學着寫公文也沒事的,我們有辦公AI。”
呂樹沉默了好一會。
蘇明安才笑道:“按照你們自己的心意做吧,別擔心,有我保底。”
他進行了第二次跳躍。
時流在他面前不再是一條直線,而是一個貓咪毛線團,當他找到薄弱之處穿梭而去,時間節點是“兩個月後”。
他在一間祠堂落地,迎面是一個小沙彌般的孩子,孩子怔怔望着他,喚道:
“——界主大人?”
……
【燭火搖曳間,一個小沙彌般的孩子跪在蒲團上,怔然望着突然出現的青年。】
【“你……您是……”孩子喃喃道:“……神明?”】
……
幸而,看來他的改變卓有成效,孩子沒有如第一次般喚他“神明”,而是“界主”。
他僅是一笑,消失原地,前往世界中樞之塔。
二百五十六層的高塔仍如原貌,他輕車熟路來到大廳,果不其然遇見了面包形態的無人機。
無人機領着他走進電梯,電梯上升時,蘇明安在第一百四十二層看到了染着藍紫短髮的筱曉,經過一個月的工作,這位“哈士奇”似乎逐漸習慣了混在狼羣之中,即使打雜也頗有節奏,工作樓層略有上升。
“叮。”蘇明安抵達最高層,自動門敞開,依舊是浩瀚的數據,以及坐在輪椅上的暫代界主。
“父神,歡迎回來。”令他錯愕的,傳來的卻是清潤男聲,而不是意料之中的蒼老女聲。
白髮青年坐在輪椅之上,一襲白大褂,黑色內底,雙手合縫。他的脊背連接着猩紅色的軟管,管道通向深不見底的下方。
有一瞬間,蘇明安的眼神恍惚,下一瞬間,他很快察覺到了心頭逐漸瀰漫而上的悲傷,如同水霧般堆砌五感。
“……爲了保存壽命,我們約好輪流冬眠,在前者壽終後醒來,我是第二個,隨後是月影,最後是離黎。”與竹嗓音清冷。
“她在哪裡?”蘇明安只問。
“山腳下。”與竹說。
蘇明安駐足,穹頂星海漫漫,宛如倒懸之海,口鼻淹沒着苦澀海水,盡數向他灌來。
“……你先彙報吧。”片刻後,他維持着冷靜的嗓音。
與竹彙報了近兩個月的情況。
經過“第一次修正”,人們並未再大力“造神”,取而代之的,是純粹的個人英雄主義崇拜。
畢竟,混亂之世總得有個名頭,才能讓人們安定下來。聯合政府大力推出“英雄計劃”,將呂樹、山田町一、伊莎貝拉、艾尼……等一系列知名榜前玩家,視作新世界的希望。
一切向好發展,新世界資源豐沛、物質優渥,並無太大動亂。雖有流血事件,傷亡可控。
然而,仍有隱憂。
“……玩家和普通人的比例是一比七,即使我們採取一切手段縮減差距,甚至決定再度頒發‘玩家體系’,鼓勵平民強身健體,然而,矛盾仍在。”
“伊莎貝拉聽聞,她的姑母仗着與她的親戚關係,在鄉里橫行霸道。以及,已有三個小國家因爲榜前玩家的歷史遺留問題而滅國。”
“另外,聽聞部分玩家已經出現腐化情況,殺死了數位曾在直播間噴他們的觀衆……咳,雖然我個人認爲大快人心,但這終究不值得提倡。”
與竹聲如溪水潺潺,不時觀察蘇明安神色。
相比蘇麪包,與竹眼中深藏的愛與崇敬更爲內斂,卻並不弱上幾分,他與蘇麪包同樣是“聖徒”。
“我認爲這些問題的發生,源於最初我們採取了過於仁慈的態度,若是嚴苛法制,嚴懲罪人,即使是手握武器的玩家,也會顧及後果,不再如此狂妄。”與竹道。
蘇明安緩緩點頭,又詢問了數個問題,大致瞭解情況。
他已經想好了第二次的調整方案。
“另外,有一件重要之事向您彙報。”與竹操作屏幕,屏幕裡是廣闊無垠的大海,海水之間,赫然是一位身形模糊的白髮少年:“明安系統掃描全世界時,偶然發現了一個熟悉的人影。經過仔細比對,我們認爲這是蘇琉錦。不清楚他爲什麼來到了我們的世界。明安系統推測,應該是他拒絕接受成爲界主的命運,所以沒有去伊甸園。目前來看,他正在大海隱居,沒有任何額外行爲,可以無視。”
蘇明安啞然,沒想到蘇琉錦也跟了過來,那伊甸園現在是誰當界主?大懶鳥醒了?
若是完成了這裡的所有事,他奔向宇宙後,倒是可以去伊甸園旅遊,看看那邊發展如何。畢竟翟星與羅瓦莎,是宛如一對雙子星般的世界。
瞭解完情況後,蘇明安順手查了下當初公園長椅上枯坐的母子是否找到了工作——那位青年運氣不錯,考入了一座縣城塔。
蘇明安告別了與竹,走向人間。
上一次,他去找了呂樹。這次,他去看了路的近況。
眼前的景象令他震驚,整座神殿彷彿從海底最古老、最堅硬的岩脈中生長而出,巨大的基座打磨得光滑如鏡,幽藍深邃,如同鑲嵌在黑暗深淵的巨大藍寶石。
名喚“海皇”之人在信徒們的跪伏之下走來,滿頭藍髮飄揚,眼瞳潔淨。
“我聽說你禁止了造神,知道你不喜歡被視作神明。”路說:“所以,我來做這個試點,畢竟我也是神。如果我證明了造神有效,那便能爲你減少一些負擔。”
“只是,我覺得……”
他的言語溫潤:
“……我們遲早要走上這樣的道路。”
蘇明安嚴肅之際,路卻笑着將一顆糖放在他掌心。
“別這麼端着臉,吃顆糖。要是我做得不對,你便來阻止我。要是我作爲神失去了控制,你便來殺死我。”
“這可比我以前的工作難多了,不過,很有挑戰性。”
“等我走遍了海底的所有深淵,明白了信仰究竟爲何物,等到一切平定之後……我來請你去最好玩的海域衝浪,希望你們能夠賞光。”
蘇明安攥緊糖果,無聲嘆息,點了點頭。
離開前,他來到山腳下,爲一處小小的墳冢,獻上一束白山茶。
他未想到墳冢如此簡陋,甚至不曾令萬衆哀悼,彷彿她所做的一切事,都不需要任何大張旗鼓地宣揚。他不記得她最後的眼神,只記得她那時的溫度,她曾說“黎明見,父神”。可這個黎明,他並未看見她。
如此輕飄飄,如此猝不及防,原來成爲時間的跋涉者後,生死便成了一件如此迅捷而短促的事。
……
“譁——譁——”
當他回到時間之初,已是“世界遊戲結束後第五天”。
他來到世界中樞之塔,見到了尚未死去的蘇麪包,她安靜地躺在輪椅上,望着屏幕上飛速逝去的數據,一如往常。
而蘇明安的瞳孔仍殘留着她小小的墳冢,一生一死,如此交錯。
“蘇麪包,調整一下對於玩家的管控力度……”蘇明安將那些失控之事,盡數告知蘇麪包。
“明白了,我們會加大對於玩家們的管控,嚴束法制,防止混亂髮生。”蘇麪包點頭道。
——叮囑完後,飛鳥第三次啓程。
“再見,父神。”輪椅上的老奶奶,微笑着朝他揮了揮手。
蘇明安閉上雙眼,緊緊攥着紅寶石,投身時間長河之中。
“歡迎回來,父神。”
上一瞬間,蘇明安的面前是白髮蒼蒼的老奶奶。
下一瞬間,蘇明安的面前是面目年輕的青年。
時空交錯,恍若隔世。一閉一睜,椅子上便換了一人。
“這是三個月後。”與竹報出了時間。
蘇明安察覺到,自己的跳躍時間越來越推後,難以找到更早的時間,時間洪流混亂如斯,他只能盡力找到最爲薄弱的跳躍點。
問及世界情況,與竹滿面紅光:
“發展非常好!”
“父神,我想,我們已經找到了最佳的發展方案,您無需再這麼辛苦地跳躍了。由於我們一開始就嚴格管束玩家,嚴束法制,目前爲止,並沒有非常大的動亂出現,一切欣欣向榮……”
他微笑着,彷彿美好的一切觸手可及。
——可花圃裡的太陽花追逐烈日時,可曾想過它的根系已然脆弱不堪?
蘇明安閉目感知,利用“信仰”權柄,他感知到人們的情緒,聽到各種各樣的聲音。
“……好……累……”
“……太嚴苛了……明明玩家們都是救世英雄,爲什麼要被……這樣嚴格管控……”
“……那些塔主們,那些掌控權利的榜前玩家們……他們明明也是玩家,爲什麼要幫着普通人對付我們,管束我們?”
“……與其再這樣平淡無味地過下去,我還不如……”
“哎?這樣也挺好的,和和美美,安定無憂,我沒覺得不好嘛。”
“……到底該怎麼辦,我到底該怎麼辦……”
烈火烹油,鮮花着錦。
人們被豐沛的資源、優渥的環境迷了雙眼,望見海晏河清、萬里無憂,卻忽略了陽光之下的陰霾。
他們大肆鼓吹“一個技能就能製造上萬布匹!”“一個玩家就是一臺航母!”“我們的巔峰玩家已經征服了太陽系!”極盡誇張地描述這個時代的美好,彷彿人類從未踏入如此輝煌的光明,卻很少提及每個人的幸福。
畢竟,科技大發展,糧食吃不完,人們有衣服穿,躺着也餓不死,還有比這更好的發展嗎?
——直到一道疼痛的裂痕發生。
在這件事發生之前,誰也沒有想到,這個光輝耀眼的時代,會發生這樣的事。
在這件事發生之前,人們都以爲,那些微小的不滿的聲音,都只是不起眼的水波。
水起,風動。
——蘇明安永遠記得那一天。
他只是習慣性停留幾天,卻沒想到見證了這一幕。
銀髮的老人倒在地上,像破碎的玻璃瓶,她的四肢被扯斷了,白森森的骨頭露了出來,寫在臉上的油彩鮮明地表達了敵人對她的惡意,上面寫着“這個女人如此對待身爲英雄的玩家,她該死”。
她的臉龐望向天空,最後的表情似是不後悔,也似是有些困惑,像是不理解自己鞠躬盡瘁到最後爲何被人憎恨,爲何被所救之人刺穿軀體,爲何逝於洶涌而來的人性。
——看見這一幕的那一刻,蘇明安頭暈眼花,幾乎墜倒,彷彿漫天海水倒懸而落,將烈陽沖刷殆盡。
即將壽終正寢、兢兢業業一輩子的議長露娜,被少數激進派玩家刺殺。雲上城神明和海皇都不在此,沒人想到這件事會發生。
而相似的一幕,蘇明安看到過。
他看到過。
他在……阿克託的記憶裡看到過。
九席之一,露娜的對應者,月,死於刺殺。
那一刻,他的世界天旋地轉,
……
他想起了諾爾離開前眼裡最後的愴然,彷彿那是一種無聲的、疼痛的、默然的哀悼,一柄鋒利而註定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那個人說,結局已定,我再無法阻止你。
坑洞旁的狐狸,搖了搖尾巴,不見了。
……
“咔噠。”
“喂。”蘇明安接通通訊,卻聽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聲音。
“在幹嘛,還記得我嗎?你一定猜不到我是誰。”語調上揚,像是冒着氣泡的啤酒。
“疊影。”蘇明安說。
“……”那邊沉默了一會,卻笑了:“沒想到你這麼熟悉我的聲音,我以爲你在羅瓦莎見了太多新人,已經不記得了。”
“你是怎麼聯繫上我的?”蘇明安說:“諾爾給了你定位?”
“呵呵……你未免太不信任他了,不過確實與他有關。”疊影道:“他離開時的動靜,被我察覺了,順着因果探尋,我找到了你們的世界。”
“然後呢?你想做什麼?”蘇明安語調很冷:“像對付舊日之世一樣,入侵我們的世界?”
“你放心,我深刻吸取了‘不啃硬柿子’的教訓,對你們沒有一點興趣。”疊影說:“其一,我要真這麼幹了,諾爾估計過來和我拼命。其二,我非常忌憚你。”
“忌憚我?”
“是啊,現在高維們眼裡最不能惹的頭號威脅,就是你啊。”疊影說:“吞噬權柄、信仰權柄,還有死亡權柄……你甚至手裡還有輪迴權柄、生命權柄、靈魂權柄……哇,要是真惹急了你,毀了這個世界,你的身上一點負擔也沒有了,我無法想象你會成爲怎樣的宇宙霸主。”
祂感到慶幸。
以蘇明安的恐怖潛力,要是他真的不管翟星了,像諾爾一樣全力奔向宇宙,千年萬年後,制霸的是誰,肉眼可見。
祂一點也不想惹他,免得他發瘋用吞噬權柄吞噬一切,把祂也吞了。
“那你打電話來做什麼。”蘇明安面無表情。
“需要幫助嗎?”
“快走。”
“啊呀,語氣這麼差,看來心情很不好嘛,發生什麼事了?”
“……”
“怎麼了,和我說說嘛,我可好奇了。”
“……露娜去世了。”蘇明安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說了出來,也許是因爲,在一千種一萬種痛苦之中,此時的痛苦最爲難以名狀。
又或許,只有疊影這位天外來客,能讓年輕的“救世主”展露片刻痛楚,不必顧及自己在民衆面前的形象。
脫口而出的一瞬間,他緊緊握住通訊器,幾乎將它捏碎,冰涼的觸感貼着臉頰,眼眶微紅。
……到底爲什麼會這樣。
……是他的錯,是他的糾正,導致了玩家的矛盾爆發,導致了露娜的死亡……
是他的錯。
他本以爲會聽到疊影嘲諷的笑聲,卻沒想到疊影驟然沉默。
再度開口時,那語氣不再輕佻,反而鄭重。
“……抱歉。”
“抱歉,我沒想到是你同伴的死亡。”
蘇明安緩緩坐在冰涼的地上。
他已經離開了那血腥一幕,來到獨處的休息室,白熾燈灑入眼簾,在這一聲“抱歉”之下,心中憋着的一口氣彷彿驟然鬆開。
他望向天花板,血管彷彿有一萬隻小蟲在竄,渾身疼痛。
“沒什麼事。我就掛了。”
“需要幫助的話,打這個號碼,我會感知到。”疊影說。
“你有什麼目的?”
“呵呵,當然有,比如和你深化一下感情。爲了防止以後你發瘋了,連我一起吞掉。好歹我們對敵一場,彼此惺惺相惜……”
“我會發瘋?”
“萬一翟星沒了,你不就發瘋了嗎?我真的怕在宇宙裡胡亂發瘋的你啊……”
“翟星不可能沒了。”
“所以我說,只是要個保底。”疊影笑着說:“也許你會一帆風順呢?救世主。”
“知道了,現在還不需要,我很正常。”蘇明安放下通訊器,打算掛斷。
此時,他的嗓音已經恢復冷靜,就連臉上的淚痕都已然消失。
通訊器拿到手上,片刻的寂靜後,卻傳來疊影最後一句話。
那是深沉的,靜謐的嗓音。
……
“蘇明安。”
“不要成爲,不要成爲黎明本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