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想起一千零一夜正中間的那一夜,山魯佐德王后開始一字不差地敘說一千零一夜的故事,這一來有可能又回到她講述的那一夜,從而變得無休無止。】
……
“嘭!”
“嘭!”
“嘭!”
昏暗的房間內,凌亂着白髮的青年坐在滿地稿紙之間,執起筆,對準一個個虛幻的形體,用文字填充它們的血肉。
筆尖升花,其中有一具形體漸漸凝實,展現出如海般的藍髮與藍眸,微笑道:
“蘇明安,我是路,我回來了。”
“別擔心,我不會死的。”
“嘭!”
紙花四濺,蘇明安一拳打出,形體化爲墨水四散而開。
“爲什麼寫不出來……!”蘇明安低語道:“我用靈魂擺渡記錄了路最後的死亡,他卻回不來……粉發人的武器很像橡皮,是一種規則性武器,所以靈魂擺渡纔會失效嗎……”
他繼續書寫,一個又一個藍髮青年出現在面前,甚至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可他清晰地知道,那軀殼裡沒有一條獨立的靈魂。
“蘇明安,我回來了。”溫柔的嗓音。
“蘇明安,別怕,我沒有死去。”文雅的嗓音。
“蘇明安,晚上好,不用在意那次襲擊。”清朗的嗓音。
一個又一個人型炸開,滿地墨汁如同鮮血。
“你在執着什麼呢?”疊影的嗓音突兀浮現,循循善誘:“你回不去了,你無法修正一切,你救不回逝者,你再也無法用自己的屍體擋在電車前。”
“……”蘇明安沒有回答,
“你們本就回不了家……”疊影道。
蘇明安起身,推開房門。
一縷晨曦刺入雙眼,他想起之前。
……
天空萬里無雲。
當蘇明安走出昏暗的塔,他擡起雙手,指尖殘留着溫熱的觸感,彷彿有鮮血淌過。
他殺了艾蘭得。
艾蘭得知道的太多了,這起“東方快車謀殺案”大概率有艾蘭得的參與。
當雙手碰觸那根細弱的脖頸,艾蘭得沒有笑也沒有哭,那一雙平靜的眼睛凝視他,胸腔起伏如風箱,喉嚨有聲如巷風,這位清醒者說:“而您——界主大人,您會做出怎樣的審判呢?”
“我沒有資格站在偵探波洛的立場上。”蘇明安眼神清明道:“……因爲我也是這環環相扣中最後的一環。”
艾蘭得說錯了,偵探波洛可以冷靜地站在旁觀者角度,判斷衆人是否有罪。而自己沒有阻攔人們探索翟星,自己也是這“東方快車謀殺案”的最後一環。
“那你……要……放過……所有人嗎……”艾蘭得的眼裡滿是嘲弄。
“不。”蘇明安道:“包括我自己,所有人都要懲罰。”
這一瞬間,艾蘭得眼底的倦意化爲了震驚,甚至有些期待。
“咔噠”。
但一聲脆響後,一切都終止了。
厭倦也終止了,困惑也終止了,期待也終止了。
也許在下一個遙遠的宇宙輪迴,艾蘭得依舊是一位未卜先知的“預言者”,被衆星捧月的天才……不過這一次。
“……你只是地上的一具屍體而已。”蘇明安擦乾淨手掌,沒有對地上投以一瞥,轉身離去。
沒過多久,他聽見一件駭人聽聞之事。
——就在粉發人攻擊之時,山田町一的下達的一個覆蓋式攻擊的決策,平定了一個區域人們相互爭鬥的混亂,卻也波及到了艾尼的家族。艾尼的親人,父親、母親……皆在這一次波及中死亡。
這是一種常事,世界危機到來時,爲了快速平定某種混亂,不可避免會波及到無辜者,然而波及到的,是艾尼。
艾尼被滿地屍體刺激,拿起母親的斷手,直衝衝找上了仍在塔內的山田町一。
——他坐上這個令人厭惡的位置是爲了什麼?不正是爲了保護他的家族!
而如今,而如今……!
彼時山田町一心中惶惶,這次覆蓋式攻擊的命令確實出自他手,但他沒想到會造成這麼大的傷亡。
或許一個學生坐上這麼高的位置,本就是錯誤的。
他站在原地,心靈被前所未有的痛苦衝擊,腦中一片空白。其實這是電車問題,想平定混亂就必須會有人傷亡,但波及範圍太大了。
當艾尼找上門來,山田町一仍站在操縱檯前,化爲機械臂的手指懸停在按鈕上。
“艾尼……?”山田町一對上了雙目赤紅的艾尼。
與此同時,得到消息的蘇明安快要趕到現場——
……
“我們無法從這種環環相扣的權力系統裡逃脫。”
……
“砰!”
……
所有的聲音與困惑都戛然而止。
所有的心悸與疼痛都戛然而止。
交談、質問、懺悔、奔來的足音、山田町一腦中轟鳴的負罪、艾尼胸腔裡沸騰的岩漿……一切聲音,一切撕心裂肺的悸動,一切啃噬靈魂的劇痛,都在這一聲中被徹底抹除。
……
“從來沒有‘只要我足夠努力,就可以無人犧牲’的未來。”
……
世界彷彿凝固成了一個冰冷的、無法逃脫的環。昨日被踐踏的弱者,今日執掌生殺;今日掌握力量的強者,轉瞬化爲塵埃。
披散着棕發的青年望向冰冷的天花板,白煙上浮,他的視野變得搖搖晃晃。
最苦澀的並非疼痛,而是心中反覆迴響的一句話——
“真的,回不去了”。
……
“只有‘只要我足夠努力,就可以選擇誰去犧牲’的未來。”
……
寂靜,分外的寂靜。
一種吞噬了一切聲音、連心跳都被凍結的絕對寂靜。
“嗒。”蘇明安站在門外的腳步聲,是這裡最爲響亮的聲音。
他的目光穿透瀰漫的硝煙,首先觸到的,是艾尼的臉。那張臉上,沒有了扭曲的憤怒,沒有了瘋狂的仇恨,只剩下一種凝固的、純粹的、巨大的——空洞。
所有的情緒,所有的目的,都在這一刻消失了,只剩下一種無法理解的茫然。
艾尼手中,是一柄白氣上浮的槍支,槍口仍帶火花,彰顯着它已開了一槍。
這是艾尼在廢墟世界獲得的寶貝,紫級武器【煙火之槍】,子彈可穿透人體,綻放煙花,殺傷力無與倫比。
一縷帶着硫磺氣息的蒼白槍煙,嫋嫋向上攀升,扭曲了他墜落的世界。
當煙氣漂浮,艾尼彷彿被那煙氣燙到,極其緩慢、極其僵硬地回過頭。
“啪嗒!”槍支掉落在地。
他像是燙到了手,如夢初醒,捂着額頭,眼珠子劇烈顫抖:
“我做了什麼……我做了什麼!啊——!”
耳邊一片嗡鳴,一切彷彿變成了灰色。
第八席遺留的精神影響,引爆了他。
蘇明安知道有些同伴並不和睦,這種矛盾在世界遊戲結束後放大,不過都是可以安撫的範疇。由於親族的慾望,艾尼這個出身貴族階級的青年爲家族做過一些陰私之事,但都無足輕重,卻沒想到山田町一的一次失誤,令他失控。
鮮血流到蘇明安腳邊,眼前是蒼白倒地的棕發青年。
眼前這一切無比荒誕,像是一場夢,卻又是事情發展到一定地步必然出現的真實。
從來沒有無緣無故的槍聲。
第一幕有了槍,第三幕總會響。
蘇明安走到山田町一身邊,抱住蒼白的青年,望見青年胸口的空洞,殘留着實質的煙花綵帶,是那把槍的效果。
他擡頭,望着艾尼。
心中有個聲音在迴盪。
——懲罰他。
——因爲他開了槍。
即使他被精神影響了,即使他被親人的屍體們刺激了。
不懲罰他,無以平定此難。
不懲罰他,此界法理何在。
界主的座椅與同伴的影子有一瞬間重合,殘餘的綵帶隨着煙氣向上飄起,片刻落上他的頭頸。
彩虹落了他滿身。
聽到動靜的人們遲一步趕到,望見這一幕,嚇得兩股戰戰,不知是該攀附界主假裝沒看見,還是該義正言辭譴責艾尼。
手掌止不住血,懷中的溫度未曾挽留就逝去,山田町一的瞳孔變成了灰暗的顏色。
蘇明安聽見自己冷靜到極致的嗓音,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
“將艾尼帶下去關押着……容後再議。”
……
這一瞬間,他感到自己手掌一重,彷彿握住了某種沉重之物。
低頭一看,是一杆血色的天平。
……
你會爲了一位同伴,殺死另一位同伴嗎?
界主。
……
【幸福的書頁啊,那雙百合般的素手,】
【以致死的力量緊攫着我的生命,】
【將撫摸你,用愛的柔帶把你牢扣,】
【像征服者面前的囚徒,你戰戰兢兢。】
……
天朗氣清。
今天是一個好天氣,足以被鷹國人執以“Have a nice day”的祝福。
蘇明安放下一束野雛菊,望向一面沉默的墓碑。
這是十一的墓,她死於粉發人的那場襲擊。
“抱歉,我忘了把野雛菊給你了。”他喃喃道。
忽然,他聽見腕錶嗡地一聲。
“蘇明安,你現在有事嗎?她……想見你最後一面。”通訊傳來伊莎貝拉沙啞的嗓音。
“我知道了。”蘇明安道。
晌午時分,蘇明安出現在了一間房間。
這裡充滿了舊翟星的格調,木製的窗欄、牆上貼着的舊照片、綴着鮮花綠藤的牆上盆栽,米色紗簾由風而起,窗外栽着銀杏。
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婆婆,坐在輪椅上,眺望着遠方。
“怎麼從牀上下來了。”蘇明安立刻扶住她:“你不能離開醫療艙太久。”
“是時候了……”老婆婆笑着,咳嗽幾聲:“性命由醫療艙苟延殘喘,無數管子代替了我的器官,不知何時,我快忘了活着是什麼感覺。我知道時日不多,恐怕這是我見你的最後一面。”
“不,我會復生你。”蘇明安決然道:“用靈魂擺渡。”
“不行了,從小世界發展之初……我就在這裡了,靈魂已經衰竭了。”蒼老的手掌拍了拍蘇明安的手:“走吧,推我去外面逛逛,最後一次……和你說說話。”
陽光正好,繁花正好,一切都……那麼好。
推着白髮蒼蒼的露娜,行走在繁花之中,蘇明安有一瞬間望見了普拉亞航船上那個白髮的女子,她開朗又高傲,還未成爲一位出色的騎士,見了自己,便試圖用道具攻擊自己,卻反被道具反噬,只能憋屈地站在雨中變成落湯雞。
再後來,她結識了自己,在霖光突襲之際,拽着霖光毅然決然跳下火車,摔得粉身碎骨。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呢?
好像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蘇明安和她說着話,說着黃玫瑰、野雛菊、火車、新年、餃子、那天晚上的煙火、普拉亞的海浪、他的二十一歲生日、宇宙、安東尼與華德他們、滿園的銀杏、月色、廢墟世界裡好吃的糖果、北國的熊……
“我聽聞,你把野雛菊帶給十一了。”露娜說。
“嗯,答應她的。”蘇明安說。
隨後,他從懷裡,掏出了一束簌簌搖晃的黃玫瑰,遞給她。
“今天,我把黃玫瑰帶給你。”
露娜錯愕地接過,垂頭望着,眼眶通紅。
她對鮮花沒有那麼渴望,人生裡更多的是劍、戰鬥與信條,用“黃玫瑰”命名自己的公會,也不過是老媽喜歡這花。但不知爲何,今日看到這花,淚水卻決了堤。
她想起自己回來後,第一時間就是去見老媽。
……
【“老媽!”露娜坐在輪椅上,駛向媽媽。】
【“露娜……?”中年女人錯愕地望着白髮蒼蒼的女兒,卻又透過眉眼能認出這是自家女兒。】
【“我還以爲媽媽會認不出我,把我趕出去呢。”露娜沙啞的嗓音裡滿是少女般的歡欣。】
【“去去去!”露媽強打鎮定:“你帶個女生回來我纔會把你掃地出門,說說吧,你蒼老成這樣,是發生過什麼。”】
【媽媽一直是女強人,始終鎮定、理性、堅決,即使面對這種事,依舊冷靜聆聽。露娜講述了世界遊戲的全部,講述了她爲了七十億人類能夠適應這個新世界,作爲第一批先驅者進入了小世界,講述了她在小世界度過了多少歲月……】
【講述了,她有多不後悔,她這一生有多麼豐滿幸福。】
【說完後,露娜有些忐忑,媽媽卻狠狠摸了摸她的頭,將那銀白髮絲摸得一團亂。】
【“所以你還是沒有談戀愛結婚?不孝女!”掃帚彷彿又要拎起來。】
【“媽媽!”】
【露娜本想控訴,卻突然被一個懷抱緊緊擁住。媽媽抱着她,眼淚一顆顆落在她頭上,落在乾枯的銀白髮絲。】
【“好女兒,好露娜,好露娜……”低語響徹在她耳畔。】
【“媽媽爲你驕傲。”】
【“什麼世界,什麼大義,什麼責任,都與媽媽無關……”】
【“媽媽只有一個要求,別先媽媽一步走……”】
……
“人啊,真像蜉蝣一樣……”
露娜望着漫天飄舞的銀杏。
可惜啊,老媽,她食言了。
這一生,她都沒有什麼後悔之事,再來一次,她也還是會跳入這人生。只是一事,她仍遺憾……
忽然,視野盡頭,望見一抹火紅之色。
她的瞳孔緊縮幾分,不可置信地略微擡頭,望向蘇明安,想求一個確鑿的答案。
“不是我讓她來的,她自己要來見見你。”蘇明安說:“她應該是好奇……她這樣的人,你到底喜歡過她什麼吧。”
老人臉上,露出一個寬和的笑容。
其實年少悸動、一見傾心,早已是過往雲煙。她不可否認自己確有動心,但與其說是喜歡,不如說是小孩子般的悸動。無數歲月過去,更是被他人視作玩笑。
不過,最後時刻卻有她來,何嘗不是……有始有終。
好在,老媽不會因爲這種事把她掃地出門了。
露娜覆住蘇明安的手:
“我知道前些日子發生了一些情況……你一直在自責。”
“我不多說什麼,只是,作爲你的同伴,一直長你幾歲的姐姐,我想……謝謝你。”
“謝謝你與我們戰鬥,謝謝你努力做的一切,謝謝你送我的黃玫瑰,謝謝你……推我走這一段路。”
“人生如逆旅,我們皆是行人,每個人都會認錯路、走錯路,有的走向山上,有的走入海中,有的走進了淤泥裡,有的走進了銀杏深處……”
她緩緩鬆開他的手:
“只要你確信,我們都喜歡這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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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明安望着老人的輪椅向前,車輪碾過銀杏葉,咯吱作響,紅袍白髮的少女一如往昔,視線望來。
他走向門口,最後看了露娜一眼。老人正駛向那個鮮烈如火的身影。
“茜伯爾。”露娜道。
“你是?”茜伯爾歪着頭。滿頭白髮的老人虛弱又幹瘦,稱不上半點美麗,卻讓她覺得骨骼裡自有與她相似之物。
說起來,這纔是他們真正認識。
“我是露娜。”露娜笑道,伸出手:“我覺得你很酷,願意和我成爲朋友嗎?”
在最後的時光裡,
你是我最後的朋友。
……
2027年寒冬,經過多次跳躍,蘇明安追蹤到了阿爾傑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