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那會兒楊知南才7歲，穆溫言也還沒有弒師。中秋月圓，楚衡山張燈結綵，楚衡山愛湊熱鬧的弟子都搬着小凳子坐在廣場中央賞月，一些女弟子則是拿着兔子花燈和蓮花燈爲家人或是心愛之人祈福，而湊熱鬧這種事自然少不了楊知南。
“師尊師尊，你就陪我在這看會兒月亮吧，就一小會兒。”楊知南拉着穆溫言的袖子，又雙手合十，用祈求的眼光看着他。
穆溫言不語，沒有拒絕也沒有答應，也算是莫許。
楊知南站了還沒一會兒，便單手叉腰，往下走了幾步坐在了臺階上，轉頭望向身後的穆溫言，朝他招手道：“師尊過來坐。”
穆溫言向前邁了幾步，站在楊知南身邊，沒有坐下。
“師尊爲何不坐?”
“髒。”
楊知南頓了頓，摸索了自己的腰間和衣袖，又頓了頓，直接拽緊自己的衣袖擦了擦臺階，裂開嘴看向穆溫言，笑道：“師尊，不髒了，你坐。”
穆溫言一個深度潔癖，內心其實還是覺得髒的，他愣了會兒，許是在猶豫，又整理好裙襬，坐下了。
不知過了多久，楊知南從袖口中拿出用宣紙包住的兩顆種子，小心翼翼的捧在手心，些許究竟，她道：“師尊，木棉花和梨花，你更喜歡哪種?”
穆溫言看着月亮，輕聲道：“不瞭解，沒感覺。”
楊知南嘟着嘴，挪了挪屁股，湊近穆溫言道：“不行!師尊一定要選!”
穆溫言垂眸看她，有撇了眼她手中的那兩顆種子，道：“梨花吧 ”
“嗯!”楊知南把梨花種子放到穆溫言手心，笑道：“師尊可要好好幫我種哦”
“還要種?”穆溫言頓時覺得這顆種子是燙手山芋，他原本以爲只是簡單的選擇題，他道：“去給你師叔……”
“不要!”楊知南急忙挪到小角落，生怕穆溫言把種子還給她。
穆溫言淺笑，朝楊知南招招手，示意她坐過去，道：“過來，我不還你 ”
楊知南半信半疑，緩慢坐到穆溫言身邊。
“怎的突然有興致種樹?”穆溫言把種子放在兩指直接，把玩着，問道。
“師爺爺給的。”
“那你爲何給我?自己的事自己做。”穆溫言嚴肅的看着楊知南，以爲楊知南逃避師尊佈置的任務。
楊知南看着嚴肅的穆溫言，一陣微風拂過，楊知南把臉埋到穆溫言的手臂上，奶生奶氣道：“不是的!師爺爺說自己種一種，另一種給師尊種!”
穆溫言有些不解師尊這是爲何，聽楊知南的語氣也不像是撒謊，便也就沒去多想。
又過了許久，夜深了，廣場上人也漸漸少了許多，楊知南雙手往後撐着臺階，道：“好圓的月亮。”
wωw＿тт kan＿C〇
“嗯。”
“好亮 ”
“嗯。”
“好想吃月餅。”
“嗯。”
“好喜歡師尊。”
“嗯……嗯?咳咳咳……”穆溫言突然咳得兇猛，語氣平緩，道：“以後這種話可不能隨便說了。”
“爲何?”楊知南瞪大了眼睛，有些懵的看着穆溫言。
“你長大就知道了。”
“可是我就是喜歡師尊啊!”
“我好喜歡師尊!!!非常非常喜歡師尊!!!師尊最好了!!!”
穆溫言只是淺笑，他輕輕搖了搖頭，小聲嘀咕道：“好傻……”
＿
待姜向秋醒來時已是黃昏，她迷迷糊糊的看着周圍的人，想坐起身來時，才發現自己身上捆着繩子。
“姐姐……我……我剛剛不是故意要咬傷你的……”姜向秋看着楊知南，又盯着她手臂上的傷口，語氣帶着自責。
“要我說，她就是那個殺人的邪祟!大家不要被她騙了!”二牛怒視着姜向秋，又看向穆溫言，道：“仙君，快點把她收了，還山後村一份太平!給逝去的人報仇雪恨!”
穆清越眉頭緊皺，向二牛道：“這位兄弟，你先不要激動，待我們審問清楚後再下定論……”
“還需要下什麼定論!人就是她殺的!”二牛氣急敗壞，掄起袖子，拿起旁邊的鋤頭往姜向秋氣勢洶洶的走去，只見一道紅光將二牛打出幾裡外。
“聒噪。”楊知南雙手環胸，不屑的撇了一眼二牛，吩咐外面跟隨楊清芝的士兵看好二牛後，又轉身看着姜向秋。
姜向秋看楊知南盯着自己，急忙道：“姐姐!我真的沒有殺人!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咬傷你的……我……”
穆溫言上去看着她，手心凝聚起一團藍白色的光，朝姜向秋腦袋灌入，閉眼着，口中念着符咒。
姜向秋表情有些猙獰，突然，一股青煙從姜向秋腦袋升起，久久不能散去，穆溫言胸口一痛，一口鮮血噴出。
“太微!”
“太微!”
“懷瑾!”
穆溫言捂着胸口，擦了擦嘴角的血，道：“無礙。”
穆清越拿了水給穆溫言漱口，穆溫言平復後，道：“確實是借屍還魂不錯，但姜向秋還活着，借用活人的身體，卻不傷害她……”他咳了幾聲，又道：“我本想把這邪祟逼出來，奈何好像有什麼封印着他，但是這邪祟不把她殺了佔據她的身體，想必應是有顧忌……”又轉頭看向帶姜向秋回來的季叔，問道：“村中可有認識她的人?”
季叔有些爲難，作楫致歉道：“賤民不知……”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姜向秋又一次甦醒，她無助的看着楊知南，帶着哭腔道：“姐姐你相信我……我不是故意的……”
楊知南看着瘦成皮包骨的孩童，身上破破爛爛，還被捆着，綁了這麼久，也就剛剛吃了那麼一個餅，於心不忍，道：“姐姐相信你。”
“你住哪?”穆溫言冷冷的看着姜向秋，道。
“家……”姜向秋才恢復不久，被穆溫言這麼一盯，幾乎又要昏過去。
“你家在哪裡，你認識路嗎?”楊知南過去摸了摸她的頭，溫暖的手掌給了姜向秋一絲安全感，只聽她道：“認識的，姐姐要去小秋家做客嗎?”
“可以呀，小秋願意帶姐姐過去嗎?”
“小秋願意!”
＿
一行人，姜向秋上半身被捆着捆妖繩，只有腳是自由的，穆溫言走在她身後牽着繩子，經過了山路十八彎，最終在一處極其偏僻的地方停下。
“姐姐!到了!”
楊知南看着眼前破敗不堪的茅草屋，沒有門，屋頂幾處破洞，進屋後有兩個破舊的碗，裡面空空如也，或許是許久不用，積攢些許灰塵。屋中一個角落有一處放着極薄極薄的稻草，那是姜向秋的“牀”嗎……楊知南心中些許苦澀，自己身局偌大高堂宮殿，而姜向秋……
她眨了眨眼睛，蹲下身對姜向秋道：“等這件事完了，你願意和姐姐回家嗎?”
姜向秋咬着嘴脣，似乎是在思考，楊知南又道：“姐姐家中有好多好吃好玩的，跟姐姐回家，姐姐給你更好的生活不好嗎……”
孩童眼睛澄澈，她堅定道：“謝謝姐姐，不過……我不要，哥哥說讓我在這裡乖乖等他回來……我怕哥哥回來找不到小秋……”又把目光鎖定在那兩個破碗上，又道：“爹孃也在這，小秋不走……”
楊知南順着姜向秋的目光看去，這兩個碗……
“爹孃?”楊知南有些不太確定。
“碗中本是爹孃的骨灰，哥哥之前讓我好好照看爹孃，可是……風吹日曬，颳風下雨……爹孃……爹孃的骨灰就隨風雨飄走了……”姜向秋垂眸，淚水積攢在眼眶中，最後，一顆一顆如珍珠般滾下……
楊知南抱住了她，又替她擦乾了眼淚，道：“姐姐幫你找阿兄，讓阿兄回來陪小秋。”
“謝謝姐姐……”
夜已深，突然，門外響起緩慢的腳步聲和急促的呼吸聲，衆人死死的盯住門口，穆溫言和穆清越已經做好抗戰的準備。
“仙君!”
聲音是今天白天等候穆溫言一行人到來的老者，老者拄着柺杖，旁邊跟着二牛，二牛給他順着氣，解釋道：“爺爺聽完仙君來這荒郊野嶺，非要跟過來，說看看能不能幫上什麼忙。”
老者緩了一會兒，道：“這是……這是姜宴的家!”
“姜宴?”
“哥哥!”
衆人看了一眼姜向秋，看了一眼老者，只見姜向秋表情又漸漸猙獰，她突然像變了一個人似的，道：“我!我要哥哥!把我哥哥還給我!”
穆溫言雙手合十，瑜玉騰空而起，藍光照在姜向秋身上，口中默唸咒語，只見姜向秋頓時安靜，昏倒在了地上。
楊知南抱起姜向秋，把她安置在那薄薄的稻草上，又問老者道：“你認識姜宴?”
老者嘆了口氣，許是事態緊急，說話也變得利索，他道：“姜宴……是我們村的大英雄!他做過了不少好事，3年前，山後村出現了一次大火，姜宴看見一個5，6歲的小男孩被困在火中，過去救人，後來火勢太大，他讓人在外面接住孩子，自己生生被困在大火之中……那年……那年他才16歲……”
“他是你們村的大英雄!你們就是這麼感謝他!這麼對他妹妹的嗎!”楊知南心中怒火中燒，大聲吼道。
老者汗如雨下，拍了拍孫子的手示意他說。
“我們找過，當時火勢那麼大，村中亂得不行，姜宴家中一個人也沒有，我們就以爲他們兄妹倆……”二牛越說越小聲，氣勢也越來越弱。
楊知南正想出手教訓他們，手臂卻被穆溫言握住。
“你放開!本宮要打死這些豬狗不如的東西!”又轉頭看向二牛，道：“你們以爲!一次找不到不會找第二次第三次嗎!”
穆清越也拍了拍楊知南的肩膀，道：“懷瑾對姜向秋的催眠堅持不了太久，正事要緊……”
“姜宴的屍體後來有找到嗎?”穆溫言盯着二牛，道。
“有有有!我們還給他立了碑，就離這裡不遠。”二牛急忙邀功。
“帶我們過去。”
＿
姜宴的墓就在山腳，穆溫言眉頭緊促，雙脣抿成一條線，而此時穆清越也是同樣的表情，打頭陣的兩人突然停下來，後面的人自然也是不敢上前。
“仙君……這是有什麼問題嗎?”老者拖着他那不利索的腳，緊趕慢趕的跟在穆溫言一行人身後，道。
楊知南平時總是無心修煉，行道太低看不出風水的弊端，只是用手肘碰了碰穆清越，問道：“咋了這是?”
“風水陣在冒青煙……”穆清越壓低了音量，小聲道。
穆溫言腳底生花，飛到風水上空，用瑜玉在空中揮了兩下，佈下了結界，又雙手放在背後飛了下來，道：“只怕是有人給姜宴的風水佈下了鎖魂陣法……”
鎖魂陣法……死後永世不得超生，除非繫鈴人解開或是道行極高之人破陣，否則一輩子只能當孤魂野鬼，遊蕩在這山間……
楊知南打了寒磣，這是多大的仇……才如此對待一個已死之人……
穆溫言看着老者，問道：“這個墓是誰建的?”
老者頓了頓，似乎在回憶，他道：“那時有一位書生途徑此地，佩服姜宴的英勇無畏，便爲他立了碑……”
穆溫言看了一眼穆清越，冷道：“幫忙。”
兩人飛到墓上空，一人手握瑜玉，一人手握莫笑，合力對墓施法，只見青煙越來越濃，一個全身焦黑的邪祟朝穆清越衝去，穆清越一閃，便見邪祟朝楊知南襲去。
楊知南看着姜向秋，根本沒注意到身後的邪祟，姜向秋突然雙眼一睜，撞開了楊知南，喊道：“哥哥!”
邪祟跪在姜向秋面前，把頭伏進塵埃裡，雙手緊緊抱着頭，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不知道在嘶吼些什麼。
楊知南被姜向秋這麼一撞，轉頭又看見這麼個邪祟，魂都快被嚇散了，她望向穆溫言和穆清越，用嘴型比劃：“他在說些什麼?”
穆清越也不解，這姜宴咿咿呀呀的在說些什麼。望向穆溫言，只聽他道：“許是屍身被火燒壞了，舌頭也沒了，有苦說不出……”
兩人一同飛到地面，那邪祟猛的回頭，把姜向秋護在身後，朝穆溫言襲去。
“哥哥!他們不是壞人!不要傷害他們!”姜向秋看着和姜宴，穆溫言，穆清越三人打得不可開交，大聲道。
穆溫言用瑜玉在空中畫了一道符，那符便從姜宴的天靈蓋劈去，霎時間，四周一片漆黑，只剩穆溫言懸浮在空中和姜宴站在藍色的花紋地面。
“這是哪!”姜宴怒道。他愣了愣，道：“我……我可以說話了……”
穆溫言把瑜玉一拋，瑜玉在空中發出的藍白光向姜宴腦門輕輕一點，只見原本一身黑炭的他變成了有血有肉的人。
“爲何殺人。”穆溫言手持如意，黑袍隨着風飄飄蕩，他的表情些許嚴肅，冷道。
姜宴低頭垂眸，咬着牙握緊拳頭道：“那是他們該死!我殺的全是該死的人!”
穆溫言居高臨下的看着他，道：“此話怎講?”
姜宴單手拂面，他嘲諷道：“哈哈哈，我姜宴一生好事做盡，最後卻換來這樣的回報……”
他笑着笑着，突然語氣變得兇狠，他咬牙切齒道：“一個五歲的孩童……我家小秋才那麼小……他們怎麼下得去手……我被封印在此地一年，幾度投胎都過不了鬼門關，我就想着……既然如此倒不如陪在小秋身邊……可是村中供奉着神，我進不去，便只能在這山間飄蕩……直到有一天……”他的語氣逐漸變得梗咽，他繼續道：“小秋跑出村外，我看見那羣該死的王八蛋……他們折辱小秋，三個豬狗不如的東西輪流折磨她……我家小秋才五歲……他們怎麼下得去手……”
穆溫言的臉色變得鐵青，握住瑜玉的手變成黑紫色……當年他爲何弒師他自己心裡比誰都清楚……
說到最後，姜宴已經是跪坐在地上，他垂頭閉着眼，口中喃喃着：“怎麼下得去手……”鼻頭鮮紅，想必是哭了，可眼角流出的，卻是鮮紅的血……是一把把插在他心頭上的刀……當年他英勇救人前，告訴小秋乖乖在家中等他回來，可他卻不知，這一去便是有去無回……
穆溫言看着他，道：“所以那些該死的人都殺完了嗎?”
姜宴擡起頭望着他，眼眶中全是血，兩道鮮紅的淚痕流淌在臉頰兩旁，只聽穆溫言道：“沒有殺完本座幫你殺。”
姜宴怔怔的看着他，輕笑道：“我本想讓山後村全村都來贖罪的……但後來我發現我下不去手……所以我只是把那些折辱過小秋，那羣畜生的幫兇殺了……現在……該死的都死了，可是我釋然不了……”
穆溫言降落到地面，站在他身前，道：“你妹妹……本座會安頓好她的。”
“仙君……謝謝你。”姜宴看着他，閉上了眼睛，他道：“即便是下地獄或是仙君要讓我灰飛煙滅，要是能重來我依舊會殺了他們，我不能釋懷的不止是仇恨，我只是……不能原諒我自己，爲了一個窩窩頭讓小秋孤苦伶仃這麼久……”
穆溫言用瑜玉輕輕點了一下他的腦門，他道：“下輩子……還想當好人嗎……”
“當……至少……世界上少了一個壞人。”
穆溫言口中念着符咒，只見姜宴化成了一隻藍色的蝴蝶，圍着穆溫言飛了幾圈，又往高空飛得很遠很遠……穆溫言輕聲道：“是世人負你……”
＿
四年前，有一戶人家，家中只有兩人，一個是哥哥，一個是妹妹，兩人很小的時候父母雙亡，相依爲命。後來啊，村中起了大火，哥哥聽說救火人手不夠，前去救火的人可以分到窩窩頭，又想到自己和妹妹已經有兩天沒吃東西了，便上山救火，臨走前他叮囑妹妹，“一定要等哥哥回來!乖乖在家不要亂跑。”
“好!乖乖等哥哥!”
殊不知，哥哥這一去便是不復返。哥哥只是爲了一個窩窩頭付出生命嗎……不是的，如若只是爲了窩窩頭，他大可不必去救困在火中的孩童，使自己深陷火海，葬身其中。
妹妹就這樣等啊等啊等，從白天等到晚上，哥哥還沒有回來，她的肚子又及餓，便跑去村外挖野菜，想着阿兄回來可以吃上野菜糊糊，等到她回來時天色已晚，阿兄還是沒有回來。
她端着野菜糊糊從晚上站在家門口等到白天，又從白天等到晚上……不知是哪裡跑來的小哥哥，調皮的很，把她的野菜糊糊打翻了，她心想着“阿兄回來吃不着野菜糊糊了……”
過來好久，好多人都說她阿兄死了，不信，連隔壁和她玩得好的大虎也這麼說，她下定決心一定要把哥哥找回來，她便每天早早起牀，揹着小籮筐去之前着火的山上挖野菜找哥哥，中途卻遇到幾個阿伯，說山上晚上有會吃小孩的狼人，要帶她回家……後來啊，她便變得有些神志不清，經常要去找哥哥，她忘了好多事，可是她依然沒有忘記，每天什麼時間要在家門口等哥哥，每天何時要去山上找哥哥，她等啊等，這一等，便是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