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銘姐姐嫂子家的侄兒快三十歲了,姓李,生得忠厚老實,笑容憨厚,見春生是個小孩子也並不曾怠慢,言行舉止中習慣透着一絲卑微殷勤。他的馬車就停在沈家後門拐角處的衚衕口,馬車外觀有些簡陋,不大,自是與主子們的比不得,春生卻覺得無比滿足。
天空飄着細雨,李叔讓春生待在原地別動,自個冒雨回馬車去拿油紙傘,春生見他大搖大擺毫不在意的走在細雨中,遂道了聲“李叔,不必麻煩了”,只把包袱頂在了頭頂上跟着幾步跑了過去。
李叔呵呵笑着,道:“小姑娘原也是個爽快人。”
說着便立即拉開車簾子,試圖扶着春生上馬車,卻見那小姑娘只站在原地不動,扭着頭盯着另外一邊。
李叔順着她的視線看過去,只見那衚衕口的另一頭立着一個穿着斗笠草衣的男子身影,頭戴着竹編笠帽,全副武裝,瞧不清面相,就那樣赤赤的立在細雨中正往這頭張望呢。
春生一愣,起先她還未曾注意,隻眼尾一掃而過,見那一身穿戴有些眼熟,心道:這種斗笠自家原先不也有一件麼,一時心中微怔住,這才細細看過去,那一動不動傻愣愣地立在雨中張望的那人可不就是——
春生一片訝異,只忽然覺得胸中酸澀,嘴裡喊了聲“爹爹”,便直歡喜的快速奔了過去。
那陳相近也跟着上前,一把將她穩穩接住,面上異常激動欣喜,只不錯眼的盯着她瞧,張了張嘴卻是說不出一句話來。忽地只想起了什麼似的,趕緊將頭上的竹編笠帽取了下來一把戴在春生頭上,又將自個身上的斗笠脫了套在春生身上,然後輕手輕腳的幫她將下巴的繩結繫好。
做完這一切又將春生手中的包袱一把奪了過來,這才心滿意足的立在原地看着她傻乎乎地直笑,露出一口白牙。
那身斗笠非常大,套在春生身上是正經地小孩子偷穿大人的衣裳,只見下襬都打在了地上。
春生心中異常感動,心裡頭暖呼呼地,只歡快的問道:“爹爹,你怎麼來了。”
那陳相近聽了,只一把拉着春生的手,低低地道:“回家。”
說着拉着她便試圖就走。
春生鼻頭髮酸,只重重地點了點着頭道:“嗯,咱們回家。”
任由陳相近牽着,這才瞧到不遠處也停着一輛馬車,那馬兒有些瘦小,春生認得,是莊子裡的馬車,平日裡唯有薛管家一家可以乘用。
春生推脫了李叔叔後,便跟着陳相近回了自個這個馬車上,兩人說了會子話,春生直問家中可還好?弟弟生出來了沒?孃親身子怎麼樣等等諸如此類的話,陳相近一一回道“嗯”,“還沒有”,“都好”,春生聽了這才安心。
又將斗笠,笠帽脫了下來與陳相近穿上,他在外頭駕車,春生坐在裡頭,一擡眼,便見馬車上放置了厚厚的棉披蓋,護手暖爐等一應取暖的物件,旁邊擱置了一個小木質箱匣子,裡頭是她愛吃的果脯肉,皆是莊子裡生產,自個親手醃製的,春生拿着往嘴裡嚐了嚐,還是熟悉的味道,只覺得心中又是激動又是滿足。
陳相近駕車穩穩地,許是因着下雨天,不敢太快,春生坐在馬車裡頭,時不時拉開簾子與他說幾句話,又往外頭瞧,一路從元陵城的繁華到錦園縣的熱鬧,再到安園村的安寧,只覺得回時與去時心情截然不同。
到了村口便聽見那大嗓門的許嬸子正吆喝着,喚自個的崽子回家吃飯,待往裡走,便瞧見家家戶戶的煙囪上冒了白煙,一路雞鳴狗吠聲夾雜着人與人的交談時,甚是鮮活熟悉。
村子裡有幾個小孩子在路邊玩耍,見了馬車駛來,便一路跟在後頭追逐着。馬車一直駛入莊子門口,到家時天色已有些發暗,雨已經停了,村子裡的空氣新鮮,有股子果香及泥土氣息混合在裡頭,讓人沉醉。
經過大門口時,那王栓子正擺着臉色追着那隻大黃狗罵罵咧咧,見陳相近領着春生回了,一時停了,直好奇的盯着後頭的春生,驚訝招呼道:“呀,春生怎麼回來了。”
見春生穿了件月牙白繡花小襖,下頭是一條半新不舊的蔥黃凌棉裙,完全是在這安園村瞧不到的新鮮款式,只覺得精緻體面。又觀她頭上綰了垂掛鬢,鬢上綁着綠油油的頭繩,額間各垂下一小戳小鬢髮,襯托的整張臉玉致脫俗,玲瓏麗質。
加上春生本身就生得俊俏,是這個村子裡最爲出挑的女孩,只見她細臉桃腮,膚如凝脂,眉眼如畫,尤其是那雙眼睛透着一股子靈氣,溼漉漉的彷彿會說話似的,一眼望過來,只覺得能夠抵達人心深處,讓人瞬間靜默不能言語了。
這沈府的穿戴吃食自是比這莊子裡好了不止一星半點,這小半年過去了,春生自然長開了不少,這猛地瞧見,一時讓人移不了眼了。
那王栓子瞧得兩眼冒光,一眨不眨地盯着,一直待陳相近與春生二人走遠了,還砸吧砸吧嘴直瞧着,心道:這個小丫頭生得可真好看,可將她們家那對雙生花給比下去咯。
原來這王栓子是那姐妹花尋歡,報喜二人的親哥哥,是那王嬸子家的獨苗,現在如今十四五歲,已快要到了娶親的年紀,正處在對男女那些事情一知半解的時候,是以但凡見着是個姑娘家便總是兩眼直盯着琢磨,此番瞧見了春生,一時心中大爲震驚,至於心裡暗自在琢磨着什麼,也唯有他自個兒直道呢。
春生覺得那王栓子的眼神可真討厭,讓人不喜,只匆匆的與陳相近二人回到了院裡,一時間那王嬸子正從屋子裡出來,見了她愣了愣,只兩隻眼睛不停地在她身上打探遊走,頓了頓這才笑道:“喲,原來是春生丫頭回來了,嘖嘖,這還是入府後頭一遭回來吧。”
見那小丫頭不冷不熱對她換了句“王嬸子”,那王氏只覺得她在拿喬甩臉子,心道:不過也纔是個三等丫鬟,就這般目中無人了。
王氏心中不以爲然,便陰陽怪氣的道:“不像咱們家裡頭的那兩個,簡直像是個沒斷奶的小娃娃似的,月月不嫌麻煩似的輪番老往家裡跑,說是放不下我這個老婆子,你看看,哪裡比得過春生你啊,小小年紀便這般獨立···”
那王氏明顯話裡有話,春生擡眼看了她一眼,沒有接話,直往自家走去。
又見那薛家的秦氏抱着小壯兒出來了,小壯兒見了春生哇哇直叫,掙扎着要下來,卻見那秦氏打了小壯兒的屁股一下,道了聲“不要淘氣”,便急急的知會道:“喲,春生丫頭回來啦,回得可真是時候。”又對着旁邊的陳相近道:“三兒,你還不快些回去,你媳婦快要生了。”又對着春生道:“你弟弟快要生出來了。”
一時,春生與陳相近二人俱是一愣,那陳相近聽了拔腿便往自家跑去,春生也急急的跟在後頭跑着。
待到了自家門口,便見那小王氏坐在門口嗑瓜子,見了春生面上權當沒瞧見,只拿眼偷偷地直瞅着,見她穿戴得比那王秀才家的小姐還要華麗體面,一時心中酸溜溜地。
屋子裡頭傳來林氏帶着哭腔的慘叫聲,一陣一陣,只抨擊在心頭,春生聽了心裡一突一突,眼睛沒由來的一紅。
陳相近面上一急,推了門便要進去,被恰好出來倒水的母親張婆子給攔住了,直道:“我的兒啊,你可千萬別進去添亂啦。”
一時又見了春生,只一陣喜出望外,道:“喲,我的寶貝孫女回來咯。”
順手將手裡的木盆往旁邊悠閒的小王氏一遞,道:“快些打盆熱水端進來。”
說着便拉起春生的手一陣噓寒問暖,又將她摟在懷裡可勁的稀罕,春生見着了張婆子,也有些高興,只心裡頭唸叨着母親那裡,直焦急道:“祖母,母親···母親那裡沒事吧。”
張婆子摟着春生道:“無事,無事,你只管放寬心,錢婆婆與你大伯母都在裡頭了,錢婆婆是咱們這裡接生的頭一個,就連你也是她手把手接出來的呢!”
卻說那頭,那小王氏慢悠悠的接過盆子,陳相近瞧着心急如焚,便一把奪過,又見那盆子裡一片血水,瞬間染紅了眼,只顫抖的往後連續退了好幾步,一時又聽到那屋中林氏忍痛叫喊,隻手一抖地鬆開了盆子,眼發紅了似的推開門五步做三步入了進去。
那木盆跌在地上血水灑滿一地,春生瞧得心驚肉跳,也跟着要跑進去,卻被那張婆子一把攔住了,直道:“我的小祖宗,你可千萬入不得。”又嘆息道:“怎地一個比一個犟···”
春生只得趴在窗戶口,喊道:“孃親···孃親···”
屋中的林氏一臉慘白的躺在牀上,牀尾的錢婆子一個勁的催促道:“快些使勁兒···頭部已經出來了···”
林氏雙手緊緊的抓住被單,手指都發白了,臉上,脖子上全是汗水,視線有些模糊,只依稀瞧見那陳相近正臉色發急的跑過來,後又被大嫂姚氏攔住試圖趕出去,一時又依稀聽到窗外春生在呼喊她,見生命中兩個最重要的人都趕回來陪在她的身邊,心中忽然充滿了力量,只嘴裡喃喃的喊着:“春兒,春兒···”
一時用盡全身的力量,便感到身子一輕,隨後便昏睡了過去。只在意識未完全喪失前,彷彿聽到了一陣嘹亮的哭啼聲,夾着着那錢婆子的歡喜聲,林氏只覺得鬆了口氣,便安心的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