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當白鳳隱從黏人的睏倦中醒來時,身邊已經看不到容定塵身影。
她知道,他肯定是去尋找夏班和林慕染了。
作爲全能型手下,沈珏一早就把飯菜都準備好,還貼心地跑了一壺熱茶。白鳳隱吃過飯在屋中枯坐半晌,倍感無聊,忍不住出了門,轉着轉着不知不覺來到明御屋外。
門窗都緊緊關閉,她看不見明御的身影,卻僅僅是知道他在哪裡,就會倍感安心。
陽光正好,白鳳隱坐在院中藤椅裡,感受着和煦西風撫過臉頰的溫柔,又一次迷迷糊糊陷入小憩。
時光彷彿在倒退,那些悲歡離合快速重演,一直回到二十年前她還不知道背叛是什麼滋味之前。
在她記不得是哪一年哪一天的午後,也是個陽光像此刻一樣安寧的午後,她在明家的院落中第一次與年幼的明御相遇。
那時的他,不過是個膽小又靦腆的孩子,躲在角落裡偷偷看着突然來到家中的陌生人。
她記得清楚,當時她覺得有趣便朝他招了招手,丟了一顆路邊摘的野果到他懷裡。他驚慌得滿臉通紅、手足無措,連那麼小小一顆果子都拿不好,抖來抖去掉到地上。
她哈哈大笑,笑他可愛。
然而對明御來說,她的笑就意味着一場毒打,又一場可怕噩夢。
當時還是御史臺尚書的明銳怒不可遏,回身走到明御身邊,一腳將地上的果子踩得稀碎,扯着他瘦弱的小胳膊就是一頓臭罵。明御低低垂着頭,一句反駁的話都不敢說,只有拼命忍住的啜泣。
而啜泣聲,換來的只是更多罵聲,以及明銳毫不留情的踢打。
“夠了!當爹的要打死自己兒子嗎?你還是不是他親爹?”所有人都看熱鬧時,作爲客人的白鳳隱陡然怒喝。
明銳驚愕不已,就連身邊和她一起來的容蕭夙也滿臉尷尬。
在許多道揣測目光中,她腳步輕快走到可憐的孩子身邊,又從衣袋裡掏出幾隻野果塞給他,柔軟指尖貼着他的臉頰,爲他擦去一滴滴忍不住涌出的淚水。
“別怕,不會再打你。喏,喜歡吃果子嗎?喜歡的話,我帶你出去摘果子好不好?”
年幼的明御驚訝了,仰着頭,呆呆地看着眼前笑容明媚的少女。
她也看着他,並且透過那雙澄透乾淨的眼眸,知道了什麼才叫天真,什麼才叫純潔。
明銳被當衆駁了面子,心裡自然不悅,卻礙着容蕭夙在不能發火,只好悶哼一聲,默許白鳳隱將明御帶出去玩。
這麼多年來,白鳳隱始終沒有問過明御,那一天對他來說意味着什麼。她只知道,從那一天起她明白了什麼叫做責任,什麼叫做擔當,什麼叫做,親情。
看着怯懦的小男孩兒在自己教育下一點點成長,一點點成熟,一天比一天變得堅強,她就覺得自己的生命裡多了些什麼東西,暖暖的,軟軟的,永遠無法剔出。
那種感覺,似乎就是人們說的幸福。
因爲有了鐵蛋,她纔有了牽掛,纔會至今仍不是一個冷血無情的復仇惡鬼……
朦朧中,一聲茶杯摔碎的脆響從屋子裡傳出,驚醒小憩中的白鳳隱。
出事了嗎?是蠱毒發作?
不祥念頭一閃而過,白鳳隱想也不想從藤椅中跳起,徑直衝進房間裡。
房門被撞開,正彎腰撿起茶杯碎片的沈珏茫然往來,手指不小心被碎片鋒利邊緣割出一道細小傷口,鮮紅血珠沁出。
“夫人?哦,沒事,只是不小心把茶杯刮掉……”
話說一半,沈珏終於意識到大事不妙,臉色頓時一青。
然而,時間已晚。
在看到白鳳隱的那一剎,之前還十分冷靜鎮定的明御突然跳下牀榻,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眸裡血絲遍佈,平和表情也陡然變得猙獰,殺意騰騰。
“明將軍!住手!”沈珏再顧不得什麼茶杯,連忙衝到明御身後將他雙臂反剪,同時向白鳳隱低呼,“夫人快走!明將軍又要發狂了!”
白鳳隱深吸口氣,立刻向後退去,想要關上房門隔斷視線。
明御發出一聲近乎野獸般的嘶吼,雙臂猛地一震,竟然生生將沈珏彈開!
聽到房中傳來悶響和沈珏呼聲,白鳳隱知道,事情要糟糕了。就在她轉身想要離開時,一陣頭暈目眩突兀襲來,讓她本該立刻奔走的腳步不得不停下。
不過這麼一眨眼的功夫,發狂的明御已經撞破房門,殺機畢露撲了上來。
白鳳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了,頭昏眼花、渾身無力,冷汗登時出了一身,根本來不及防備就被明御再次撲倒,兩隻鐵鉗一樣的手纏上雪白脖頸。
喉嚨上巨大力量讓白鳳隱忍不住咳了一聲,無力手掌下意識抵住明御胸膛,勉強擠出的聲音斷斷續續:“明御……你……放手……快……放……”
窒息的感覺很可怕。
在她跳進冥河時有着深刻體會。
她自然不相信親若弟弟一般的明御會想要傷害她,只是蠱毒作祟,她和他,又能如何?
隨着明御受傷力道加大,白鳳隱視線更加昏暗,被封鎖的呼吸令她胸腔火燒火燎一樣疼。
“放手!”沈珏被彈飛後摔得不輕,也是一陣頭暈目眩。好不容易站起,看見明御壓着白鳳隱想要將她掐死,登時心膽如裂,嗖地一聲彎腰衝去。
明御未等成年就已經從軍,自小在軍中摸爬滾打、舞刀弄槍,身子健碩有力。雖然武藝上不如沈珏等人,卻在力量上更高一籌,根本就不介意沈珏拼了命的衝撞。
那一撞,沈珏自己向後倒跌數步,明御卻巋然不動,反而更加暴怒。
這樣下去,白鳳隱根本沒有逃生的可能。
正當沈珏緊張得腦子一片空白時,白鳳隱忽然捧住明御的臉,漲得通紅的臉上努力擠出一絲溫柔笑容。
“別……怕……姑姑……保護……你……鐵蛋……”
鐵蛋。
小鐵蛋。
那是她給他起的,因爲她叫他武功時,他不管摔倒多少次都會倔強爬起,像是鋼筋鐵骨一樣不怕疼痛。
那是獨屬於她才能稱呼的名字,帶着玩笑的暱稱,卻是他這一生最溫暖的回憶。
到死,都不願忘記的美好過去。
滿是血絲的雙眼突然多了一份清醒,鉗在白鳳隱脖子上的雙手陡然撤去。一大口新鮮空氣涌入白鳳隱胸腔裡,帶來重獲新生的痛快之感。
白鳳隱掙扎爬起,視線裡,只見明御披頭散髮,奪了沈珏的彎刀向外面跑去。